第六十九回

第六十九回

駐長江宋兵示軍威

煉仙丹失誤得毒藥

崔守徇回到揚州,李重進迫不及待問道:“見到李筠沒有,他怎麼說?”崔守徇拿出僞造的密信,道:“李筠答應與太尉結盟,這是他的回信。”李重進看了一遍,連聲說好。崔守徇道:“李筠雖然答應與太尉結盟,共同討伐大宋,但是他口氣頗大,顯得趾高氣揚,咱們不得不防備一二。”頓了一頓,又道:“下官有個見識,不知當講不當講?”李重進道:“你說。”崔守徇道:“這個時候,太尉要養精蓄銳,不宜先起兵。等到李筠與趙匡胤鬥得兩敗俱傷,再出來收拾殘局,天下還不是你的了嗎?”李重進聞得此言,心中怦然而動,來回踱步,神情極其亢奮。崔守徇決計再添一把火,道:“李筠並非皇親國戚,爲甚麼要爲周室復國?他野心勃勃,雖然口口聲聲說道要爲世宗皇帝報仇,實則是想自立爲王。”李重進驚道:“此話當真?”崔守徇道:“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字裡行間,透着這個意思。”李重進不知道他是趙匡胤派到身邊的奸細,信任有加,言聽計從,當下怒不可遏,咬牙道:“好個李筠,假裝成忠臣,原來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盤,當真人不可貌相,還好我沒有上當。”頓了一頓,吩咐道:“按兵不動,靜觀時變。”崔守徇應聲說是。

李重進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盤,李筠與趙匡胤打個一年半載,曠日持久,鬥得筋疲力盡,兩敗俱傷,自己再出兵收拾殘局。到那時天下姓甚麼,還不是自己說了算。殊不知他想得雖好,然則事與願違。李筠起兵不久就被趙匡胤打得蹈火自焚了,敗得太快了,實是措手不及。他一面大罵李筠無能,一面遣使要與南唐結盟。但是李璟早已不復當年的英雄氣概,又被中原打怕了。宋軍不渡過長江,兵臨城下,就已經燒香拜佛,謝天謝地了,那裡還敢與李重進結盟?李重進雖想起兵,把趙匡胤從皇帝的寶座上拉下來,但是自知淮南軍決計不是禁軍對手。若要臣服,卻又不甘心。進退兩難之中,脾氣變得更加暴躁,猶是疑神疑鬼,看誰都像敵人。他如瘋似狂,部屬們無不膽顫心驚,度日如年。揚州都監安友規忍無可忍,逃出揚州,日夜兼程趕回京師,向趙匡胤告狀,揭發李重進不法之舉,道:“陛下,李重進一直暗中招兵買馬,他表面上恭恭順順,實則久蓄不臣之心,請陛下早做防備。”

趙匡胤道:“他何止久蓄不臣之心,李筠起兵叛亂之前,他們就已經互相勾結了,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叛賊。”頓了一頓,又道:“李重進近況如何?”安友規道:“自李筠自焚之後,他就變得疑神疑鬼了,不是亂髮脾氣就是持劍威脅衆人,現在每個人都提心吊膽,不敢靠近他了。”趙匡胤頷首道:“朕知道了。”轉頭看了趙普一眼。平定李筠叛亂之後,趙普已經升任樞密副使了。趙普道:“李重進依仗江淮之險,繕修孤堡,採取守勢。他刻薄寡恩,賞罰不當,全憑一念之間。如今外絕救援,內乏糧草,已經不得人心了,陛下是想急取還是緩取?”趙匡胤沉吟片刻,道:“他既然已經瘋狂,那就讓他自斷羽翼,緩取豈不更好?”趙普心中也是這般想法,道:“此人有勇無謀,一介匹夫而已,不足爲慮。”

這天範質與趙匡胤在別殿單獨議事,他坐在錦墩上,道:“陛下,本朝立國以來,還沒有一部刑統,臣覺得本朝應該要有自己的刑統。臣在前朝主持編纂《顯德刑律統類》,此統類有許多值得借鑑之處,去蕪存箐,可編纂《宋刑統》。”王繼恩接過奏疏,呈給趙匡胤。趙匡胤仔細閱覽,忽然皺眉道:“朕年紀不大,怎麼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字了?”擡起頭來,笑着對範質道:“範相,朕看不清楚這幾個字,你來幫朕認認。”範質走到案前,問道:“陛下,那些字看不清?”心想自己的字工工整整,既不潦草也不是很小,趙匡胤怎麼就看不清楚呢?三十四歲的年紀,正是春秋鼎盛、意氣風發之時,怎麼會老眼昏花呢?

認完那幾個字,轉過身去,只見殿下空空蕩蕩,自己坐的錦墩竟然不翼而飛了。他瞥眼看見遠處兩個小太監神情詭異,似笑非笑,一怔之後,頓時恍然大悟。撤走錦墩,是有意爲之。趙匡胤讓自己走到案前認字,兩個小太監事先受了指使,趁機撤走錦墩。在此之前,君臣坐而論政,尤其宰相禮遇更爲優渥。渴了有茶喝,餓了有糕點吃。撤走錦墩,就成了君坐臣站的局面了。趙匡胤命人撤走錦墩,算是極其難堪之事,說是奇恥大辱,也不過分。但是他入仕多年,見慣了大風大浪,早已修煉的成了精,心中震驚不已,臉上卻不露聲色。趙匡胤即位以來,始終謹慎謙虛。有時爲了顧全大局,甚至委曲求全。範質第一次見識到了他綿裡藏針的厲害,自是刮目相看。他心念電轉,道:“陛下,臣還有一事要奏。”趙匡胤笑道:“範相請講。”範質道:“天地君臣,三綱五常。君是君,臣是臣。君臣坐而論道,有失體統。臣請即日起,君臣奏對,君坐臣站。”趙匡胤當即準允。

範質告退之後,趙匡胤差王繼恩傳來趙普,道:“適才奏對之時,小太監悄悄撤走錦墩,你猜範質如何應對?”趙普微微一笑,道:“他當然是處驚不變了。”趙匡胤道:“他何止是處驚不變,按說悄悄撤走錦墩,不說是奇恥大辱,難堪總是有的。他不但沒有一絲窘迫,反而以退爲進,上奏以後朝議,君坐臣站站。”站起身來,踱到殿下,又道:“我命小太監撤走錦墩,本意是要讓他知難而退,辭去宰相之職。殊不知他不但假裝糊塗,還向我建言獻策。”苦笑一聲,又道:“樹要皮人要臉,他既然不肯辭去宰相之職,我也不能逼的太緊,這件事只能慢慢來,跟我出去走走。”趙普問道:“今天陛下要去哪裡?”趙匡胤道:“去石守信家。”

張瓊護衛着趙匡胤來到石守信的府邸,石守信將衆人請進客廳,趙匡胤笑道:“咱們今天去後院,一邊喝酒一邊閒談,豈不美哉!”石守信連聲說是,吩咐家僕把宴席搬到後院。衆人不拘君臣之禮,就這麼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趙匡胤酒量依舊,喝了半壇酒後,問道:“近來揚州可有甚麼軍情?”石守信搖頭道:“近來揚州並沒有甚麼動向。”趙匡胤道:“給朕死死盯住李重進,只有戩滅了他,朕方能高枕無憂。”石守信應聲說是。趙普道:“李谷收受李筠五十萬貫錢,證據確鑿,陛下何以遲遲不肯出手?他如此大逆不道,陛下百般容忍。大臣們看在眼裡,還會以爲陛下軟弱可欺。爲了殺一儆百,應該問其不臣之罪。”趙匡胤道:“那日飲宴之後他就病了,不知道是氣病的還是嚇病的,總之病的不輕。朕倘若這個時候出手,頗有落井下石之嫌。中書舍人趙逢侍自己摔下馬,明明只是皮肉傷,非說受了重傷,執意要回開封。他如此這般,實則並不看好朕,覺得朕剷除不了李筠。”重重‘哼’了兩聲,續道:“這些人首鼠兩端,不想爲朕出力,朕還不稀罕他們呢。天下的人才千千萬萬,偌大的大宋朝還找不出幾個可用之才嗎?就這麼晾着他們,看他們心中是甚麼滋味。”趙普道:“北疆已經平定了下來,李重進在淮南的所作所爲不得人心,已經不足爲慮,陛下應該要着手吐故納新了。”趙匡胤點了點頭,道:“吐故納新這個詞用的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朝新氣象,也該吐故納新了。朕身邊缺個起草詔書的知制詔,你們若有人品端方,學識淵博的人選,可以向朕舉薦。”趙普和石守信應聲說是。

次日早朝,羣臣走進大殿,座位早已撤走,大殿內顯得空空蕩蕩。沒有了座位,羣臣只能站着。此前之前,一直都是君臣坐而論道。一個座位看似簡單,實則是皇權與羣臣之爭。從前君臣相對而坐,侃侃而談,皇權凌駕不了羣臣,羣臣也無法壓制皇權。君臣互相制約,誰也別想壓過誰。而沒有了座位,則預示着皇權要凌駕於羣臣之上了。這一驚天鉅變突如其來,羣臣自是議論紛紛。範質昨天進言,君臣奏對,不再設座,今天就撤了座位,趙匡胤出手不可謂不快,當真勢如雷霆。

羣臣圍着範質、王溥、魏仁溥三位宰相七嘴八舌之際,王繼恩走到丹墀旁,大聲道:“陛下到。”羣臣聞得此言,這才安靜下來。趙匡胤登上丹墀,坐於龍椅上。王溥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趙匡胤笑道:“王相請講。”王溥道:“原來殿中設有座位,羣臣按部就班,都有自己的座位,現在座位怎麼沒有了?”趙匡胤微微一笑,道:“昨日範相公上奏,說道爲了區分君臣,要廢除坐朝制,改爲站朝。朕覺得範相公之言極有道理,於是便準允了。從今而後,羣臣都要站朝了。”此言一出,羣臣齊刷刷望向範質,均想原來這個餿主意竟然是他出的,難怪怎麼問都緘默不語。

範質沒有一絲窘迫不安,反而更加好整以暇,從容不迫,拿出札子,道:“啓稟陛下,自古帝王開創基業,無不分封子弟,樹立屏障。宗室親戚一旦興隆,國家就得以長久鞏固。皇弟泰寧軍節度使趙光義,自從任職于軍中,將才顯露。樹立爲藩鎮之後,尤其積累起了名望。嘉州防禦使趙光美雄俊老成,注重修養,樂善好施,聲譽遠播天下。臣請一併封冊,賜予爵位。皇子皇女雖然還是嬰兒的,也請下詔推行恩封之制,臣之所願。臣聞爲相者,應當推舉賢能之士,輔佐天子。端明殿學士呂餘慶、樞密副使趙普精通治國之道,宜授予要職。”趙匡胤雖然也想冊封宗室,擢升趙普爲相,鞏固皇權,但是知道時機尚不成熟,於是輕描淡寫道:“此事以後再議。”

回到中書省,王溥道:“千百年來,君臣坐而論道乃是定製。好端端的,範相爲何要進言撤走座位?”範質道:“昨天奏對的時候,陛下說眼睛昏花,看不清楚字,讓我上前指認。可是等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座位就不見了。”王溥皺眉道:“範相的意思是撤走座位,乃是陛下之意?”範質點了點頭,王溥一陣默然。只聽得範質續道:“陛下雖然起自伍卒,看似粗獷,實則綿裡藏針,撤走座位,改爲站朝之制,絕非一時性起。自今往後,君坐臣站,君臣有別,皇權要凌駕於羣臣之上了。”兩人嘆息一聲,相顧悵然。

範質位居首相,一直以來都是獨斷專行,甚麼事都大包大攬。王溥雖爲次相,可是甚麼事都插不上嘴。表面上甚麼事都由範質做主,樂得不問軍國大事,專心著史,實則一直在尋找機會扳倒這個絆腳石,取而代之。趙匡胤謀朝篡位之前,他審時度勢,決計賭上一把,於是陰效誠款,把趙匡胤的敵人逐出朝廷,又擢升韓令坤、高懷德這些大將。趙匡胤奪取天下,事半功倍,兵不血刃,他實是功不可沒。從前趙匡胤爲籠絡人心之計,誘之以利,明裡暗裡許下諾言,改朝換代之後,投桃報李,許以首相之位。然則天下大勢以定,還是沒有動靜。王溥不免有些着急,心想難道趙匡胤日理萬機,忘了曾經的諾言?

範質見他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問道:“王相在想站朝之事?”王溥收斂心神,順着他的話道:“是啊,君臣坐而論道乃是古制,不能說改就改。雖然看是一個座位,這裡面實則暗藏玄機。範相應該進諫,據理力爭,讓陛下收回成命。”範質問道:“有甚麼玄機?”王溥道:“改爲站朝之後,皇權就凌駕於相權之上了。天子無論做甚麼說甚麼,羣臣都不能反駁。天子賢明仁德,羣臣自是無爲而治。要是出了個桀紂昏君,鬧得朝堂烏煙瘴氣,羣臣是反駁還是不反駁?”範質可不願觸犯這個晦氣,微微一笑,道:“王相想得太長遠了,咱們做好當下的事就足夠了,至於將來的事,留待後人罷。”言罷批閱公文。

王溥來回踱步,心想趙匡胤事先說得天花亂墜,遑論首相便是王爵也不在話下。可是事成之後,竟然隻字不提,顯而易見,是在假裝糊塗。他在裝糊塗,可是自己不能不說。然則怎麼說,卻是大有技巧。不能明火執仗的索取回報,而要旁敲側擊,點到即止。他忖思片刻,心中已有計議,於是拿起編纂的《五代會要》,求見趙匡胤,道:“陛下,臣鍾愛史書,大宋立國之後,臣立志編纂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代典章制度及其損益沿革的史書。此史書大量摘引五代諸朝實錄中的詔令奏議,取名爲《五代會要》。臣已編纂成《後梁篇》,請陛下過目指正。”趙匡胤仔細閱讀幾頁,連聲讚歎,道:“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五代朝代更迭,史料殘缺不全。王相拾漏補遺,著成史書,功在千秋!”王著微微一笑,道:“陛下過譽,臣愧不敢當。”頓了一頓,又道:“當朝軍國大事,皆由範相處置,甚麼都不用臣操心。臣掛個次相之名,其實閒散之極。閒暇之餘,讀史著書,倒也悠哉閒哉,自得其樂。”趙匡胤聽出話中深意,這是在旁敲側擊,向自己索取回報。他裝起了糊塗,笑了一聲,道:“既然王相立志著書立說,不妨兼修國史,要甚麼人打下手,短缺甚麼,儘管向朕開口。”王溥見他絲毫不提升官的事,及盡推脫之能事,猶是大失所望。閒談幾句,悻悻退出別殿。

王溥仍不死心,傍晚時分來到趙普的府邸。趙普得知王溥到訪,立刻吩咐家僕打開大門,親自出門迎接,行了一禮,道:“王相到訪,寒舍蓬蓽生輝,有失遠迎,失敬失敬!”王溥笑道:“趙樞相太客氣了,你我情投意合,這般說話,豈不太見外了?”趙普連聲說是,又道:“王相請。”王溥攜了趙普一手,道:“請。”兩人來到客廳,分賓主坐下。趙普笑道:“王相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王溥笑道:“見教不敢,不過想起了老朋友,串串門閒聊罷了。”趙普頷首道:“是啊,咱們雖然同朝爲臣,可是平日各忙各的,很少見面說話。”王溥笑道:“我雖然位列次相,可是一應軍國大事都插不上手,平日閒散之極,不比趙樞相日理萬機。今日冒昧到訪,只怕叨擾你了。”趙普忙道:“王相言重了,王相三朝元老,身份貴重。別人登門拜訪,你都未必肯見。今天到訪,實在是趙某天大的榮幸!”

兩人相視一笑,王溥道:“其實我這般閒散,也是出於無奈。”趙普大惑不解,問道:“請道其詳。”王溥道:“你是知道的,範相位列首相,我和魏相同爲次相。範質大權獨攬,上到軍國大事,小到官員任免,我和魏相都插不上手。世宗皇帝彌留之際,吩咐範相,擢升王著爲相、曹翰爲宣徽使。可是轉過身去,他就以世宗皇帝病的糊塗了爲由,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抹去了他們的官職。囂張跋扈,可見一斑。”趙普不疾不徐道:“王著此人放浪形骸,名聲並不太好。某次飲宴之際,他喝得爛醉如泥,一邊哭天抹淚一邊叫喚世宗皇帝,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或者是酒醉心明,故意爲之。天子寬厚仁德,瞧他是個書生,纔沒有計較,治他的罪。範相目光如炬,知其性情淺薄,德不配位,不配爲相。”王溥道:“話雖如此,範相獨斷專行,很多同僚都頗有微詞。他越來越像當年的王峻,再這麼不知收斂,一定會步其後塵。”趙普官職遠遠低於範質,可不敢妄加評論。心想王溥的矛頭直指範質,究竟意欲何爲?轉念一想,頓時恍然大悟。王溥之上,就只範質而已。罷免了範質,就能取而代之了。

次日趙普覲見,道:“陛下,昨天傍晚王相公到臣的府邸坐了一會。”趙匡胤道:“你們大臣私下往來,不必向朕稟告。”趙普道:“王相說過甚麼話,陛下不想聽聽嗎?”趙匡胤心中大奇,問道:“王相說過甚麼?”趙普道:“王相口口聲聲指摘範質過錯,臣好久纔回過味來,他這麼做無非是要取而代之,成爲首相。”趙匡胤點了點頭,道:“去你家之前,他就先見過朕了。呈上史書,說道因爲閒散,百無聊賴,所以著書立說。”趙普道:“原來他早就明目張膽向陛下索要回報了?”趙匡胤搖頭道:“也沒有明目張膽,而是旁敲側擊。”趙普問道:“那麼陛下是怎麼回答他的?”趙匡胤站起身來,走到殿下,道:“還能怎麼回答,當然是裝糊塗了。莫約他在朕這裡討不到迴音,就去你家,試試你的口氣。”趙普頷首道:“陛下所言極是。”趙匡胤道:“按說改朝換代,他出了不少力,功不可沒。論說才學,當真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滿腹經綸,無人能出其右。但是失之心術不正,投機取巧,就像牆頭上的草,沒有一顆秉忠之心,隨風搖擺,決計不能重用。”

正說之間,王繼恩道:“陛下,南唐使者求見。”趙匡胤道:“傳他進來。”過了一會,王繼恩領了南唐使者走進別殿。趙匡胤問道:“江南國主遣你來開封,有何事情?”南唐使者行了一禮,道:“淮南節度使李重進給國主寫了封密信,請求國主起兵伐宋。國主不敢隱瞞,遣敝人覲見天子,陳說實情。”言罷呈上密信。趙匡胤看了一遍,問道:“國主是如何答覆李重進的?”南唐使者道:“國主斷然拒絕了李重進所請,還讓敝人轉告天子,李重進居心叵測,請天子未雨綢繆,早做防備。”趙匡胤頷首道:“看來國主是明白人,拎得清輕重。回去轉告國主,朕知道了。”南唐使者應聲說是,接着退出別殿。趙普問道:“陛下打算甚麼時候討伐李重進?”趙匡胤沉吟片刻,道:“不急,再等等,等到他衆叛親離,孤家寡人之時,朕再出兵。”

揚州都監安友規逃出揚州,李重進暴跳如雷,看誰都不像好人,加倍的疑神疑鬼。一怒之下,抓住幾十名平素與自己並不親近的將官,不問情由,一股腦的殺了。他倒行逆施,剩下的衆將官無不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九月二十日,趙匡胤下詔削奪李重進所有官職爵位,廢爲庶人。十月二十一日,調集石守信、王審琦、李處耘、宋延渥等親信大將,親征揚州。這次御駕親征,還帶上了趙普。

宋軍兵進神速,抵達揚州城下,守軍不敢抵抗,當即開城投降。趙匡胤問道:“李重進呢?”一名軍校搖頭道:“不知道。”趙普道:“他自知必敗無疑,難道逃走了?”這句話提醒了趙匡胤,當即道:“立刻包圍官署,全城搜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要抓住李重進。”石守信當即調兵遣將,李處耘帶領一隊軍馬率先衝進城去,包圍了官署。趙匡胤一行來到官署外,但見官署上空濃煙滾滾,久久不散。李處耘道:“陛下,李重進早已葬身火海了。”趙匡胤點了點頭,道:“立刻撲滅火勢。”李處耘道:“臣已經下令滅火了,火勢已經熄滅了。”李重進勇武善戰,彷彿霸王重生,當之無愧的第一猛將。而且是前朝的皇親國戚,身份貴重,一呼百應。有鑑於此,趙匡胤才決意第二次御駕親征。原想此戰勢必比之收復澤州之戰艱難百倍,說不定曠日持久,損傷慘重,大耗國力。殊不知不費一兵一卒就大獲全勝,實是始料不及。李筠尚能困獸猶鬥,堅守澤州,頑抗十數日。但是李重進竟然遠遠不如,一刻也沒有挺住就蹈火自焚了。其實他敗得如此之快,皆是咎由自取。他大開殺戒,致使衆將官離心離德。人心離散,士卒們自是紛紛丟盔棄甲,棄暗投明。

當天以揚州官署爲行宮,趙匡胤駐蹕於此,道:“除卻李重進這個心頭大患,朕今晚可以睡個安穩覺了。”頓了一頓,又道:“李重進心高氣傲,出征之前,我想他或許能堅守半年,再怎麼不濟,也能堅守三個月,哪知兵不血刃就收復了揚州。這樣更好,揚州免受了戰火之苦。”趙普道:“陛下天威赫赫,李重進自知難逃一死,蹈火自焚,算是便宜他了。”趙匡胤道:“此戰兵不血刃,三軍將士的手腳還沒有活動開,我還不想就此收兵。”趙普道:“對面就是江南,陛下是想趁士氣如虹之際,順手平定江南?”趙匡胤大笑一聲,道:“還是你知道我。”頓了一頓,又道:“李璟雖然沒有與李重進結盟,但是淮南終究是南唐故地,想不想收復故地,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不出兵討伐,也要陳兵於長江,以示威懾。”當下召集衆將,道:“石守信,你明天就率領三軍前往長江,讓對面的江南軍見識見識咱宋軍的軍威。”石守信雖然不解其意,但也沒有多問,當即領命說是。

石守信率領數萬禁軍抵達長江北岸,晾出刀槍劍戟,斧鉞弓弩,耀武揚威,似乎在做渡江的準備。走了柴榮,來了趙匡胤,似乎更加變本加厲。江南舉國震驚,李璟嚇得心驚肉跳,坐立不安,急忙派遣兒子蔣國公李從鑑、左僕射嚴續、戶部尚書馮延魯過江,敬獻金銀糧食酒茶諸物,犒勞諸軍,並試探趙匡胤的虛實口風。石守信派遣士卒護送他們前往揚州,但是三軍仍然駐守江畔,日夜操練。

李從鑑、彥續、馮延魯走進行宮,行禮道:“見過陛下。”趙匡胤神情冷峻,厲聲道:“你們說說,你們的國主爲何與朕的叛臣李重進私通?”他高高在上,神威凜凜,李從鑑和彥續膽怯心虛,無言以對。馮延魯卻是面不改色,從容不迫道:“陛下大約還不知道國主不但與李重進私通,甚至還參與了謀反。”趙匡胤怒不可遏,神色大變,沉聲道:“說下去。”馮延魯道:“李重進想要與江南結盟,派遣使者來到江南,使者就住臣的家裡,國主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經由臣轉告。國主言道:造反並沒有錯,但是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如果李筠起兵的時候,也一同起兵,遙相呼應,或許還有幾分勝算。現在你孤家寡人,就算江南有兵有糧,也不敢借給你。”頓了一頓,又道:“這是國主的原話,請問陛下,國主有甚麼錯,江南有甚麼錯?”李從鑑和嚴續見他這般義正辭嚴的質問趙匡胤,連驚帶嚇,都汗透重衣。

果然趙匡胤臉色變得鐵青,道:“就算江南無罪,可是諸將請命,要趁熱打鐵,打過江去,平定江南。”李從鑑驚聞此言,頓時腿膝痠軟,差一點就跪在了地上。宋軍如果要平定江南,早就渡過長江了。在長江邊耀武揚威,及盡恫嚇之能事,無非意在嚇唬。馮延魯看穿宋軍的把戲,昂首挺胸,不亢不卑道:“李重進天下無敵,他都敗於陛下手裡,何況區區江南?不過先王留給江南數萬精兵,國家存亡之際,一定會捨生忘死,浴血奮戰。陛下如果不愛惜將士,視爲草芥,儘可渡江來戰。不過長江浪高水急,危機四伏,萬一有甚麼閃失,將士們能否全身而退?”李從鑑聽完這段話,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以爲趙匡胤會龍顏大怒,正欲低聲下氣解釋之際,只見趙匡胤哈哈一笑,道:“馮延魯,朕知道你。世宗皇帝第二次御駕親征的時候,俘虜過你。”馮延魯欠身道:“正是臣。”趙匡胤道:“江南人才濟濟,果然名不虛傳。朕沒有平定江南之意,回去轉告國主,將士們列兵長江,不過熟悉一下水性而已,讓國主把心放在肚子裡。再過幾日,朕就班師回朝了。”又對王繼恩道:“準備宴席,朕要親自款待他們。”李從鑑受寵若驚,道:“謝陛下賜宴!”心想馮延魯剛正不阿,一番侃侃而談竟然打消了趙匡胤平定江南的念頭,當真功不可沒。其實他哪裡知道趙匡胤勇於進取,絕非得過且過的君王。面對江南這塊肥肉,恨不得一口吞下。雖然相繼戩滅了李筠和李重進這兩個叛臣,但是根基尚淺。一旦在長江上翻了船,各地的節度使勢必紛紛跳出來。他不是不敢打,而是不能打。倘若下定決心,就算馮延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死得能說成活得,也無法阻止。

趙匡胤駐蹕揚州數日之後,班師回朝。當初後周與南唐定下君臣大義,柴榮致書李璟,準其爲子孫後代之計,修繕城隍。李璟於是升洪州爲南昌府,營建宮殿,建爲南都。趙匡胤班師之後,他也率領文武百官遷往南昌府,留下太子李從嘉監國。原來李景燧幾次三番辭去皇太弟之位,李璟無可奈何,只得改立長子李弘冀爲太子。李弘冀唯恐李景燧捲土重來,奪走自己的太子之位,於是教唆他人,用毒酒鴆殺了李景燧。正因爲神明有虧,終於受到驚嚇而亡。李璟於是立第六子李從嘉爲吳王,入住東宮。

趙匡胤回到皇宮,換上便服,和王皇后來到慈寧宮。杜太后見他毫髮無傷的回來,自是喜之不勝,道:“兒行千里母擔憂,皇帝去揚州平叛,我終是放心不下。前幾日聽說皇帝打了勝仗,總算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皇帝總算是回來了。”王皇后笑道:“我還總勸太后不要擔心,陛下即位之前,馳騁沙場,打過無數勝仗,這次也一樣能大獲全勝。”杜太后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擔心,才這樣安慰的。其實你也提心吊膽,比我還要擔心。”趙匡胤笑道:“何止是太后和皇后擔心,其實我自己也頗爲擔憂。李重進是甚麼人?可是天下第一猛將,我原想此戰異常艱難,只怕要打個一年半載。殊不知李重進雖然在戰場上無人能敵,可是下了戰場,卻不諳人情世故。他在揚州大開殺戒,擾得天怒人怨,衆叛親離。三軍一到揚州,守軍就開城投降了,他自己也蹈火自焚了。此戰兵不血刃,揚州沒有損傷,實是幸事。”杜太后嘆息一聲,道:“皇帝回來了,我也想到了光義,不知道他在徐州可好?他不在身邊,心裡總是說不出的空空落落。”趙匡胤笑道:“太后若是想他,兒即刻召他回來就是了。”杜太后含笑道:“其實我也不是偏心,你們兄弟二人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掌心掌背都是肉,從來沒有偏向誰。”趙匡胤笑道:“兒子知道。”

趙光義公事之餘,不是閱讀道家典籍就是煉製仙丹妙藥。這天他打開煉丹爐,取出一隻碗,裡面盛的正是這次煉製的藥水。藥水色澤暗黃,氣味難聞,看樣子似乎不是靈藥。他可不敢喝這種看上去像是毒藥的東西,皺了皺眉頭,吩咐奴僕牽來一隻黃狗,看着他們把藥水灌進黃狗口裡。黃狗四條腿被綁的結結實實,無論怎麼吠叫掙扎,都是徒勞無益。藥水灌進黃狗的肚子,奴僕們這才解開繩索。黃狗心中害怕,嗚嗚低鳴,夾着尾巴逃之夭夭。趙光義道:“把這畜生關進籠子裡,如果三天沒有事,再放了它。”衆奴僕應聲說是,抓住黃狗,關進籠子裡。

次日奴僕來報,道:“稟告藩帥,黃狗死了。”趙光義來到後院,但見黃狗倒斃在地上,身體彎曲,腦袋和屁股幾乎挨在了一起。趙光義問道:“這畜生是甚麼時候死的?”那奴僕回道:“瞧這模樣,大約是半夜死的。”趙光義點了點頭,道:“拖出去扔了。”那奴僕答應一聲,把死狗裝進麻袋,拖了出去。趙光義拿出煉製藥水的配方,看了又看。當看到馬錢子時,自言自語道:“難道馬錢子給多了?”馬錢子的種子性寒味苦,通絡止痛,散結消腫,主治風溼頑痹、麻木癱瘓、跌打損傷、癰疽腫痛。但是過量服用則頸項僵硬、呼吸困難,甚至抽搐,如不及時服用解藥,會致呼吸麻痹而死亡。他想明明是要煉製靈藥,怎麼煉成了毒藥?幸虧自己沒喝,不然倒在地上的人就是自己了。他心思陰毒,轉念又想此藥既然能毒死黃狗,一定也能毒死人。只是氣味難聞,顏色渾濁,誰人敢喝這種毒藥?要殺人於無形,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藥水必須要無色無味,否則必會露出馬腳。他是有心之人,既然誤打誤撞煉製出了毒藥,暗暗打定主意,要把這毒藥煉製的無色無味。

正自忖思之間,一名文吏領了一人來到後院,道:“稟告藩帥,吏部來人了。”趙光義轉過身來,那吏部文吏行禮道:“見過藩帥。”趙光義點了點頭,道:“吏部差你來徐州,有甚麼事?”那文吏滿面堆笑道:“恭喜藩帥,賀喜藩帥!不是吏部差我來的,是陛下差我來的,陛下要召藩帥回京任大內都部署、同平章事、中書令、行開封府事。”同平章事和中書令乃是極品官銜,尤其中書令雖然沒有實權,然則尊崇無比,非元勳貴戚不得除授,朝中大臣能獲此殊榮者寥若星辰。趙光義沒有做過官,既沒有資歷又沒有威望,白紙一樣,何德何能能夠高居其位?一言以蔽之,皆因是趙匡胤的血親兄弟。血濃於水,兄弟情深,趙匡胤恨不得把所有大官都加於他一身。趙光義殊無一絲喜悅之情,在他看來,自己是趙匡胤的親弟弟,封王是理所當然。叛亂已經平定,趙匡胤遲遲不肯封王,難道還有甚麼顧慮?

回到京師,趙光義夫婦入宮,符氏自去拜見杜太后及王皇后,趙光義則覲見趙匡胤。趙匡胤語重心長道:“你我是同胞兄弟,按理我做了天子,該立你爲王,不過現在封你爲王,略顯倉促了些。等到削奪了那些異姓王的爵位,再行冊封。不要小看了行開封府事,京師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應有盡有。雖然戡平兩場叛亂,朝中大臣和各地節度使都刮目相看,可是畢竟根基太淺,經不起風吹雨打。兄弟齊心,其力斷金。你管好開封府,我就能放開手腳處置國事了。”趙光義見他許以王爵,當下應聲說是。趙匡胤又道:“咱們一家人許久沒有團聚了,今天在宮裡一起吃晚飯罷。”趙光義連聲說好。

當天後苑裡擺起了家宴,闔家老小齊聚一堂。趙普被視爲宗親,也有幸參與了趙氏家宴。杜太后看着兒孫們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心中甚是欣慰。趙普敬了一杯酒,道:“陛下兩次御駕親征,力挽狂瀾,不論朝中大臣還是各路諸侯,無不心悅誠服,是時候削奪石守信等大將的兵權了。”趙匡胤神情有些爲難,道:“這些親信大將不是我的結義兄弟就是好朋友,他們必然不會負我。”趙普正色道:“世宗皇帝把陛下當成親生兒子一樣,陛下也辜負了他,難道這些親信大將,有朝一日不會辜負陛下?”趙匡胤聞得此言,頓時啞口無言。當初趙匡胤奪取滁州,士卒們抓到一百多名所謂的盜賊匪徒。他不勝其煩,心想一個個的審,要審到甚麼時候?他最痛恨趁火打劫的匪徒,於是下令全部處決。趙普知道戰亂之中,必有冤情,於是挺身而出,執意重審。雖然君臣名分已定,但是他還是像在滁州一樣,只要認爲是對的就堅持己見,絕不退讓。言辭一如既往地切中要害,一針見血。正因爲一心一意維護皇權,故而言辭犀利,無所顧忌,往往頂撞的趙匡胤無所適從。趙匡胤知道他公忠體國,視國事爲己任,因此從不生氣。即便生氣,過了氣頭,還是言聽計從,採納其策。可謂君明臣賢,君從諫如流,臣仗義直言,彼此素無猜疑。

趙普又道:“我知道陛下性情寬厚,顧念舊情,從不猜忌這些親信大將。但是陛下想過沒有,麾下的將官如果貪圖更大的榮華富貴,會不會逼迫他們造反?”趙匡胤端着酒杯,沉吟不決。趙普又道:“既然陛下還沒有想好,可以先放一放。慕容延釗任殿前都點檢,韓令坤任殿前副都點檢,點檢做天子的讖言還未平息,爲了避免重蹈覆轍,請陛下廢除殿前都點檢和副都點檢這兩個官職。”趙普進諫解除石守信等親信大將的兵權,趙匡胤尚猶豫不決之間。但是說起‘點檢做天子’,就不得不防了。萬一慕容延釗和韓令坤也來一場‘點檢做天子’的把戲,剛剛坐穩的江山,豈不是又要改名換姓了?他不再遲疑,道:“好罷,先解除他們的兵權。”趙普又道:“爲了防範大將專權,軍中作亂,請陛下下詔施行‘更戌法’。”趙匡胤問道:“何爲‘更戌法’?”趙普道:“所謂‘更戌法’,便是以禁軍分駐京師及外郡,內外輪換,定期回駐京師。依據遠近不同,以一至三年爲期。朝廷臨時任命戌軍統兵將官,使之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統兵將官想要擁兵自重,甚至作亂,就很難了。”趙匡胤依靠禁軍奪取天下,也最怕統兵大將擁兵作亂。即位以來,日思夜想就是如何防範禁軍叛亂,當即問道:“此法甚好,可有具體舉措?”趙普道:“如何施行‘更戌法’,臣還在謀劃之中,不日就會上奏了。”趙匡胤見他操勞國事,盡心盡力,有時比自己這個君王更加勤勉,心中甚慰,舉杯道:“同飲此杯。”兩人當下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