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託遺孤雄主憾離世

新皇立太尉露野心

行經鎮寧軍,這裡是柴榮當初的發祥之地,於是駐蹕澶州。他把自己關在行宮裡,誰都不見,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內外消息隔絕,羣臣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一時之間,人心浮動,各種流言蜚語傳的繪聲繪色。衆大臣找到張永德,七嘴八舌,詢問柴榮近況。張永德皺眉道:“我和你們一樣,也不知道陛下怎麼樣了。”魏仁溥道:“你是陛下的妹夫,只有你能進皇宮了,大家幾天都沒有看到陛下,很是擔心。”範質道:“我問過御醫,御醫說陛下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時日無多了。要是這個時候出了甚麼意外,誰也擔當不起。”張永德道:“好罷,我進行宮看看。”正要離去的時候,衆大臣卻叫住了他。張永德問道:“大家還有甚麼事?”衆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聲,最後卻都望着範質,舉止神情古怪之極。張永德急道:“大家有話就說,爲何吞吞吐吐?”範質微微一笑,道:“駙馬不要着急,羣臣商量了一下,有件事請駙馬問問陛下,幾位皇子年幼,萬一陛下不可諱,江山社稷應該託付於誰?”張永德想了一想,覺得羣臣想得周到,當下滿口應承。

他叩開宮門,終於見到了柴榮,心中頓安,問道:“陛下安好?”柴榮道:“靜養了幾天,精神好了些,你見朕有甚麼事?”張永德道:“陛下把自己關在行宮裡,一連幾天誰也不見,羣臣擔心,讓我進來問安。陛下病情好轉了,羣臣也就安心了。”柴榮微微一笑,道:“我在行宮裡想些事情罷了,叫衆大臣不要擔心。”張永德道:“衆大臣還託我問一件事,萬一陛下不可諱,而幾位皇子又年幼,社稷宗廟該託付給誰?”柴榮面無表情,瞵目而視,盯着張永德看了良久。張永德給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勉強擠出笑容,道:“陛下看甚麼?”柴榮冷冷道:“這些話究竟是你自己想問,還是羣臣想問?”張永德察覺到他神情不善,道:“是衆大臣託臣問的,其實衆大臣也是一片忠心。”君王還活着,就詢問身後之事,這是犯了人臣大忌。張永德不明白,柴榮卻洞若觀火,羣臣這是在把他當槍使。自己被人當槍使了還不明白,簡直毫無心機城府,糊塗透頂。

柴榮重重‘哼’了一聲,道:“朕觀你面相窮薄,不足以當此富貴。”耳聞這句不着邊際的話,張永德自是滿頭霧水,心想自己不僅是當今駙馬,而且還是殿前都點檢,位極人臣,可謂富極貴極,還有甚麼富貴可求?其實他還不知道寫着‘點檢做天子’的紙條,倘若知道,必然不會詢問柴榮身後之事了。柴榮霍然而起,斷然道:“啓程回京。”

駐蹕澶州這幾天,柴榮一直在思考身後之事。身體每況日下,一天不如一天,萬一哪天真的‘不可諱’了。衆皇子年幼,柴宗訓只有五六歲,懵懂無知,不足以撐起江山社稷。只有一干文臣武將輔佐至成年,大周江山才能得以延續。文臣方面有範質、王溥、魏仁溥,足可放心。武將方面,李重進殘忍嗜血,自己一旦殯天,不殺了衆皇子謀朝篡位纔怪。爲江山延續之計,必須解除他的兵權,逐出朝廷,否則必生大亂。反觀張永德忠厚善良,或許能忠心輔佐皇子。原本想授以兵權,但是現在看來,他毫無心機,聽風就是雨,被人當槍使了還不知道,委實難堪重託,也不能留在京師。除了他們二人,又有何人能夠執掌兵權呢?侍衛親軍司那邊,韓通雖然魯莽,但是忠心耿耿,追隨太祖至今,始終任勞任怨,恪守本分,值得託付。殿前司那邊,趙匡胤早年辭去東西班行首之職,離開富庶繁華的東京,來到澶州這個窮地方依託自己。此後雖然節節高升,但是每遇戰事,依舊身先士卒,披堅執銳。能有今日之地位,是拿命拼來的。皇恩隆寵,自己待其不薄,投桃報李,他也會盡心盡力輔佐皇子。然則人心隔肚皮,萬一韓通和趙匡胤那天心血來潮,忽然覬覦大位。他們麾下猛將如雲精兵似雨,登高一呼,階下百諾。謀朝篡位,簡直易如反掌。爲了防止他們謀逆,只交付統兵之權。而調兵之權,則在範質、王溥和魏仁溥三大宰相手裡。武將會打仗,沒有調兵之權,縱然想作亂也無所作爲。文臣不會打仗,但是執掌調兵大權,也不能引發兵變。如此一來,文臣與武將相互制約,武將與武將又相互制約。等到皇子成年,這些人也死的死老的老病的病了。收回軍國大權,還不是一紙詔書的事。他機關算盡,環環相扣,此既帝王之術,制衡之道。

回到京師,柴榮當天就召見李重進和張永德,一紙詔書,解除了他們的兵權。李重進出任淮南節度使,雖然保留了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一職,但是兵權已經不再,而在副都指揮使韓通的手裡,他不過徒有虛名而已。張永德不再執掌殿前軍,出任鎮寧軍節度使。聽完詔書,李重進激憤莫名,心想柴榮用完了自己,就一腳踢的遠遠,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過河拆橋。在路上怕引發兵變,因此隻字不提。回到京師,自己這個猛虎入了樊籠,有力使不出,這才頒佈詔書。除了乖乖奉詔,所有不滿憤慨都是徒勞,委實棋高一着。他有勇無謀,智謀遠遠不及柴榮,一直以來都落於下風,這次也毫無還擊之力。張永德雖然沒有憤慨之情,但是滿頭迷霧,大惑不解。這次收復燕雲失地,自己縱然沒有功勞,也沒有過失。無端端的解除了兵權,好沒來由。其實他哪裡知道,柴榮先看到了‘點檢做天子’的紙條,然後他又受羣臣指使,詢問柴榮身後之事。柴榮不僅心生猜忌,而且大失所望,因此決意解除他的兵權。張永德至今不知道讖言之事,還以爲柴榮病糊塗了。正要探問究竟的時候,柴榮道:“你們不要停留,立刻啓程前往鎮所赴任,去罷。”李重進和張永德均想:“如此着急,這分明是在趕咱們走啊。”兩人無話可說,當下告退。

走出別殿,只見韓通和趙匡胤在殿外候命。他們對望一眼,霎時之間,終於明白了韓通和趙匡胤是來頂替自己二人的。韓通和趙匡胤見了他們,當下行禮。李重進裝出一付受寵若驚的樣子,道:“二位行禮,卻是如何使的,折煞我了。”韓通和趙匡胤見他裝模作樣、陰陽怪氣,都覺匪夷所思。李重進又道:“咱們二人現在只是節度使了,但是二位手綰兵符,威風八面,要見禮也是咱們先向二位見禮。”言罷深深一揖,接着又對張永德道:“駙馬,你看清楚沒有,你的部將頂替你來了。”張永德依舊不辨真僞,聽風就是雨,瞪了趙匡胤一眼,拂袖而去。趙匡胤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張永德,道:“駙馬,請留步。”正在這時,王繼恩走到殿外,道:“陛下傳見,二位將軍請進殿。”趙匡胤心想只有覲見陛下之後,再詢問張永德了,當下和韓通走進別殿。李重進被解除了兵權,原本憤憤不平,但是轉念一想,倒黴的不止自己一個,反而心情大好,道:“咱們鬥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陛下是贏家。”張永德心情鬱悶,默不作聲。

柴榮道:“傳見你們,是告訴你們,李重進和張永德都被解除了兵權,李重進出任淮南節度使,張永德出任鎮寧軍節度使。韓通,你升任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雖然李重進仍充任都指揮使,但是兵權在你的手裡。”韓通至始至終都任勞任怨,無論是郭威還是柴榮,一聲令下,指向哪裡就打向哪裡,絕不說個不字,當下奉詔說是。柴榮又道:“趙匡胤。”趙匡胤躬身道:“臣在。”柴榮道:“你升任殿前都點檢,執掌殿前軍。”

郭威稱帝之前,沒有殿前軍,只有侍衛親軍。他兵進開封的時候,得到過侍衛親軍的擁立,因此立國大周十分順利。但是後來鑑於侍衛親軍權勢滔天,大有凌駕君王皇權之上之勢,恐難駕馭,因此創建了殿前軍,用以制衡。後來經過柴榮擴編,兩軍兵力旗鼓相當,不分伯仲。亂世之中,兵權至關重要,不但是攻伐敵國的利刃,也是護衛宗廟社稷的盾牌。一直以來,都是李重進和張永德這兩位與國休慼與共的皇親國戚分掌侍衛親軍和殿前軍,外人無法染指兵權。殿前都指揮使距離殿前都點檢,看似只有一步之遙,但是外人想要取而代之,不是難如登天,而是絕無可能,沒有一絲機會。趙匡胤現在的官職是殿前都指揮使、歸德軍節度使,在他自己看來,已經登峰造極,到達頂處了,無法再升了。他沉着冷靜,而且深有自知之明,不但沒有喜悅之情,而且無比震驚。張永德沒有過失,卻被褫奪了兵權,實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心念電轉,覺得此事非同尋常,於是問道:“臣有一事不明,駙馬一向謹慎,素無過失,陛下爲甚麼要解除兵權?”其中的隱情,尤其牽扯到那張寫着‘點檢做天子’的紙條,柴榮不能明說,只得道:“解除駙馬的兵權,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趙匡胤大着膽子道:“臣才能淺薄,本事遠遜駙馬,難擔殿前都點檢一職,請陛下收回成命。”多少人爲了升官打的頭破血流,他卻倒好,升官反而推辭。看似糊塗,實則正是高明之處。柴榮沉吟不語,過了良久,方道:“當初駙馬舉薦你,後來你一直做他的左膀右臂。如果取而代之,做了殿前都點檢,你怕駙馬記恨,還怕別人指着脊樑骨罵你忘恩負義?”趙匡胤一言不發,算是默認了。柴榮又道:“這件事與你沒有半點干係,褫奪駙馬的兵權,是愛惜他保護他,你不要有諸多顧慮,安安心心上任罷。”倘若趙匡胤迫不及待的奉詔,柴榮反而不會放心。然則堅辭不受,柴榮卻覺得他忠厚端正,有情有義,越發堅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出了皇宮,趙匡胤只奔駙馬府,但是張永德已經動身離京了。柴榮限期今日赴任,張永德不敢耽誤,匆匆離京。趙匡胤二話不說,追出城去,遠遠看到一隊軍馬,於是大聲道:“駙馬,駙馬。”張永德勒住駿馬,回首反顧,眼見趙匡胤馳馬追來,當下道:“止步。”親兵當下停下步伐。尚在一箭之外,趙匡胤就已經飛身下馬,及至近處,道:“駙馬何故匆匆啓程?”張永德面色平靜,既看不出一絲喜悅,也看不出一絲憤怒,淡淡道:“你來做甚麼?”趙匡胤道:“下官來給駙馬送行。”張永德微微一笑,道:“好意我心領了,就此別過。”

趙匡胤見他還在氣頭上,於是道:“今日之事,下官也是剛剛纔知道,下官執意推辭,可是陛下不允,韓通可以作證。駙馬如果不信,下官可以請韓通來對質。”頓了一頓,又道:“於下官而言,駙馬就是貴人,沒有你當初的舉薦,沒有你一路提攜,下官不會如此順風順水。駙馬恩德,下官銘記於心,永世不忘。”聽了這段剖明心跡、推心置腹的話,張永德心中怨氣也消弭殆盡了,躍下馬背,道:“陛下同時褫奪我和李重進的兵權,的的確確叫人摸不着頭腦。其實這些年我也累了,去澶州做節度使,山高皇帝遠,無拘無束,倒也逍遙快活。”頓了一頓,又道:“京師不比地方,權貴多如牛毛,錯綜複雜,叫人眼花繚亂。再說伴君如伴虎,你好自爲之。”言罷翻身上了馬背,道:“我該走了。”趙匡胤拱手道:“下官恭送駙馬。”張永德笑道:“若是還記得我,可以給我寫信。”趙匡胤道:“下官會經常寫信的。”張永德朗聲一笑,馳馬而去。

趙匡胤回到殿前司,遠遠看見石守信、王審琦、趙普等人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等待甚麼。張瓊眼尖,看到了趙匡胤,當下箭步而上,接過繮繩,笑道:“殿帥,聽說你晉升都點檢了。”趙匡胤微微一笑,道:“消息傳的真快,你是聽誰說的?”張瓊道:“你一出皇宮,這消息就傳出來了,掌書記差人找你,可是找遍了東京城也沒有找到你,可急死咱們了。”趙匡胤下了駿馬,道:“我出城去送駙馬了。”衆人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趙匡胤走進正堂,趙普指着上首座椅,道:“太尉請上坐。”從前一直都是張永德坐在這張椅子上,趙匡胤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取而代之。當坐下的那一刻,衆人行禮,齊聲道:“見過太尉。”趙匡胤恍在夢中,不禁百感交集。他微微一笑,道:“我升任都點檢,都指揮使一職空缺出來了,明日就向陛下上表,石守信升任都指揮使,王審琦升任都虞候。”石守信和王審琦大喜過望,齊聲道:“多謝太尉。”趙匡胤又掃視衆人,道:“大家都能升官,一個也少不了。”衆人聞言,不禁歡呼雀躍。趙普笑道:“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不日太尉就要迎娶彰德軍節度使王饒之女,到時候大家都到府上吃喜酒。”張瓊道:“就算太尉不請我,我也會去吃喜酒的。”

趙匡胤笑道:“大家都等着升官罷,現在各司其職,該操練軍馬***練軍馬,該整理文書就去整理文書。”頓了一頓,對趙普道:“跟我來。”兩人來到二堂,趙普知道他一定有機密要事要說,順手關上了門扉。趙匡胤坐下,道:“陛下褫奪了李重進和駙馬的兵權,讓我和韓通分掌禁軍,我一直沒有想通,你幫我梳理梳理。”趙普道:“太尉問過陛下沒有?”趙匡胤道:“我問過了,可是陛下含糊其辭,甚麼也沒有說。”趙普一邊踱步一邊沉思,自言自語道:“兵權一直在李重進和駙馬手裡,毫無徵兆就讓他們出任節度使,確是不可思議。”趙匡胤道:“還有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我和韓通都只有統兵之權,沒有調兵之權,調兵之權在三位宰相手裡。要想調遣軍馬,除非有三位宰相的公文,否則調遣不了一兵一卒。”趙普皺眉道:“沒有調兵之權,你這個都點檢徒有其表,似乎沒有多大實權,說句難聽的,就是個空架子而已。”趙匡胤苦笑一聲,道:“誰說不是?其實歸根結底,我這個外人還是不如皇親國戚。分別的時候,駙馬說了一句‘伴君如伴虎’,帝王心術,咱們做臣子的怎能猜透。”趙普道:“照我看來,既來之則安之,陛下除授都點檢,你就踏踏實實的做。”趙匡胤喟嘆一聲,道:“我以爲做上都指揮使就算到頂了,想不到還能一步登天,執掌殿前軍,當真做夢也想不到。”

範質入殿道:“啓稟陛下,淮南連日大雨滂沱,長江、淮河及多處河流水勢暴長,多地洪水氾濫成災,災民多達五萬。”柴榮道:“急命本官救助災民,立刻向災民撥發糧食。災民已然受災,不能再讓他們受餓了。”範質深有顧慮,道:“受災的地方今歲肯定是顆粒無收了,萬一災民們還不上糧食,就是巨大的虧空。”柴榮見他迂腐,正色道:“朕沒有想過要災民們還糧食,百姓們都是朕的子民,豈能眼睜睜的看着子民捱餓,而無動於衷?立刻撥發糧食,不可餓死一個災民,這事朕以後還會過問的。還有就是警告官員們,不得趁機貪污糧食。有人敢打賑災糧的主意,朕絕不姑息。”範質應聲說是,退了出去。

柴榮接着批閱四方奏表,這時符妃走了進來。她神色戚傷,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啜泣道:“陛下,玉兒...”話猶未了,‘哇’的一聲哭出聲來。‘玉兒’是柴榮小女兒的乳名,還不到一歲,柴榮視若掌上明珠,最是疼愛。柴榮急道:“玉兒怎麼了?”符妃道:“玉兒...夭折了。”柴榮驚聞噩耗,腦中‘嗡嗡’一陣作響,接着一片空白。符妃見他面無表情,似乎魔怔一般,道:“陛下,陛下...”柴榮驚醒過來,大叫一聲‘玉兒’,奔向後宮,抱起玉兒,一邊呼喚着乳名,一邊用自己的臉貼着她粉嫩的臉頰,要溫暖她,使之醒轉。但是玉兒已然夭折,再也醒不來了。柴榮哭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忽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他幽幽睜開眼睛,眼前景象有些模糊不清,想要叫人,可是嗓子眼裡似乎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欲要坐起,四肢百骸卻沒有一絲力氣。除了尚能呼吸,竟然無法動彈一下。雖然昏迷了一天一夜,可是眼簾澀重,不由自主又閉上眼睛。郭威、聖穆皇后、宣懿皇后、宜哥、王樸、玉兒諸人音容笑貌接連浮現。他一驚而醒,猛然睜開眼睛。平復一下心情之後,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何時,兩名宮女和王繼恩跟隨符妃走進寢宮。符妃喜道:“陛下終於醒了。”柴榮躺着難受,於是道:“扶朕起來。”王繼恩當下將他扶起,符妃忽然跪在地上,柴榮大惑不解,問道:“你這是做甚麼?”符妃哽咽道:“我沒有照料好玉兒,請陛下責罰。”柴榮喟嘆一聲,搖頭道:“我與玉兒父女緣分淺薄,你沒有錯,起來罷。”兩名宮女扶了符妃站起,柴榮道:“朕要與符妃說話,你們都出去。”王繼恩和兩名宮女當即退下,掩上宮門。

柴榮道:“挨着朕坐下。”符妃依言坐到柴榮身畔,柴榮握着她的右手,道:“你沒來之前,朕想了很多,現在的身體比起出徵收復燕雲失地的時候,已是天壤之別,朕的病怕是無法好轉了。”符妃心中刀剜一般,垂淚道:“陛下不要嚇我,你是天子,諸神庇佑,必能渡過這個難關。”柴榮苦笑一聲,道:“我雖是天子,但是在老天面前,畢竟是凡人。凡人都有生有死,朕也不能例外。”符妃方寸大亂,擔心不已,道:“萬一陛下殯天,留下咱們孤兒寡母,該如何是好?”柴榮神情堅毅,道:“因此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後事安排的妥妥當當。我歸天之後,理所當然是宗訓繼承皇位,可是他不到六歲,不諳軍國大事,你要留意國事,悉心輔佐,只到他成年。”符妃應聲說是。柴榮又道:“宣懿皇后臨終之際說過,立你爲後,其實早就該立爲皇后了,朕現在就去文德殿下詔。”來到文德殿,接連下詔立符妃爲皇后,立四子柴宗訓樑王、特進、左衛上將軍,是爲皇儲,立五子柴宗讓燕國公、左驍衛上將軍。

次日柴榮乘坐御輦登上宣德樓,眺望開封城,陰翳蔽日,天色顯得灰濛濛的。修築的新城已經粗具規模,輪廓清晰可見。假以時日,一座嶄新的開封城就會拔地而起。斯時的開封規模宏大,氣象萬千,必是萬國來朝,四方輻輳。然則自己病入膏肓,來日無多,能否親眼看見新城建成,實難預料。

當晚寅牌時分,柴榮醒來,太監們都各自找地方睡了,因此靜悄悄的。柴榮睡的太久了,渾身難受,於是坐了起來。這一下用盡了渾身力氣,累的氣喘吁吁。他披上外衣,在宮內緩緩踱步。察覺到夾室裡隱隱約約傳出嗚嗚哭泣之聲,當下道:“是誰?”一名太監匆忙而出,跪在地上,道:“陛下,是我。”柴榮認得他是服侍寢宮的喜兒,但見他雙眼紅腫,臉頰上掛着淚痕,問道:“你躲在夾室裡哭甚麼?”柴榮對待大小太監十分峻厲,從來都是不假辭色,將孫延希凌遲處死,便是明證。大小太監們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無不提心吊膽,便是呼吸也不敢大聲,生怕出一點錯。

喜兒以爲自己衝撞到了柴榮,害怕責罰,連忙跪下,道:“小人知罪,求陛下開恩。”柴榮道:“朕沒問你的罪,問你爲甚麼哭?”喜兒一陣心酸,聳了聳鼻子,道:“小人的阿孃死了,小人心中難過,因此躲起來偷偷哭泣,不想驚到了陛下。”柴榮問道:“既是阿孃過世了,爲甚麼不回去奔喪?”喜兒眼睛一紅,道:“小人沒有錢,回不了家。”柴榮嘆息一聲,道:“去內庫領五貫錢,回家奔喪罷。”喜兒見他大發慈悲,驚得呆了。反手掐住自己小腿,生疼生疼的,看來不是做夢。醒過神來之後,覺得柴榮是最仁慈的君王,磕頭道:“謝陛下,謝陛下。”站起之後,扶了柴榮坐下。柴榮問道:“怎麼還不回家?”喜兒道:“宮門已經鎖了,小人出不去,明天再動身。”

柴榮點了點頭,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朕太嚴苛了?”喜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聽得柴榮續道:“都說太監沒有家室沒有子女,無慾無求,其實並不盡然,你知道朕爲甚麼凌遲處死孫延希嗎?”喜兒道:“他貪污工錢,敗壞了陛下的英名,這種人死不足惜。”柴榮道:“朕要你們觀刑,看似殘忍,其實用心良苦,要你們記住教訓,本本分分做人。”喜兒欠身道:“小人記住了。”柴榮不再言語,吃力的站起身來。喜兒伸手攙扶,問道:“陛下要去哪裡?”柴榮道:“朕乏了。”喜兒道:“小人服侍陛下上榻歇息。”柴榮點了點頭,在喜兒攙扶之下一步一顫走向牀榻。病體支離之下,腰駝肩塌,背影老態龍鍾,再也不復從前龍驤虎步、凌雲壯志、英邁神武、氣吞山河之勢。

這日柴榮預感大限將至,彌留之際,傳詔範質等大臣託孤。柴宗訓牽着符皇后的手,和範質、王溥、魏仁瞻、趙匡胤、韓通等人站在塌前。柴榮已然極其虛弱,但是爲了託孤,拼着最後一絲力氣道:“朕歸天之後,宗訓可在靈前繼承皇位。他年齒尚幼,你們要悉心輔佐。在他成年之前,不可輕啓兵端。除非敵國大舉侵襲,否則不可對外用兵。”喘了幾口氣,又道:“王著和曹翰是朕潛邸時的舊臣,素來忠心事主,王著可授同平章事,曹翰可授宣徽使。”出的氣多,進的氣少,越來越氣息虛弱。

趙匡胤等人奉詔之後,退了出去。範質道:“王著日在醉鄉,整天整夜爛醉如泥,渾渾噩噩,不可授以相位。曹翰貪財暴躁,德不配位,不可授以宣徽使。陛下病糊塗了,說過的話不能算數。”柴榮還沒有死,他就敢矯詔,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抹去了王著的相位以及曹翰的宣徽使,平日獨斷專行可見一斑。衆人面面相覷,卻又作聲不得。

當晚柴榮憾然離世,時年三十九歲。他性情峻急,遇事大喜大怒,甚麼事都親力親爲。即位五年,五次御駕親征。早已耗盡了精力,終於活生生累死自己。即位以來,事必躬親,開疆拓土,使得國勢蒸蒸日上。修正禮樂,使得人們知禮儀懂信悌。重修《大周刑統》,使得官民有法可依。懲治貪污腐朽,使得政治清明。改革兵制,使得將士知道軍法如山。然則天不假年,終未能完成‘十年平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的鴻圖霸業。他就像一顆劃過天際的流星,璀璨奪目,所有的的星辰都黯然失色。雖然時間短促,但是光芒萬丈,無與倫比。柴榮駕崩,大周的天塌了,柴家的天也都塌了,柴守禮哭得死去活來,柴榮生母楊氏更是幾度昏厥。

天色陰沉蒼茫,小雨淅淅瀝瀝,老天似乎爲柴榮英年早逝而悲慟落淚。皇宮各處都掛滿了白幔白幡,每個人都披麻戴孝。衆大臣輪流守靈,雖然都神情凝重悲哀,但是各懷心事。新皇柴宗訓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懵懂無知,只怕吃飯還要人喂,哪裡懂得甚麼軍國大事?柴榮即位以來,一打北漢二討蜀國三伐南唐四攻遼國,把周圍國家都打了個遍,也得罪了個遍。要是這些國家趁着這個時候聯手,悍然征伐,勢必國破家亡,灰飛煙滅。主少國疑,內憂外患,大周國運堪憂,各人的前程也十分渺茫,猶是憂心忡忡。

趙匡胤一連守了三天靈,一刻未曾閤眼,早已熬的鼻青臉腫,血絲布滿眼珠。他回到殿前司,正要好好睡上一覺的時候,趙普忽然出現,道:“太尉,機會來了。”趙匡胤三天三夜沒有睡覺,頭昏腦漲,沒有細想,隨口問道:“甚麼機會?”趙普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主少國疑,天下人惶惑不安,豈非天賜良機?”趙匡胤心中一凜,明白他所說的天賜良機就是謀朝篡位,一瞬之間,不但睡意全無,而且精神百倍,心神從所未有清晰澄澈。回憶當年郭威兵變稱帝,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彷彿就是昨天發生的。趙普見他沉吟不決,問道:“你在想甚麼?”趙匡胤道:“我在想當年澶州兵變,太祖皇帝兵進開封,建國大周之事。那時我還是太祖皇帝帳下親兵,甚麼都看得真真切切。”趙普喜道:“趕快說給我聽聽。”趙匡胤當下不厭其煩,詳細講述一遍,道:“當時太祖皇帝手裡沒有兵權,爲了讓天雄軍賣命,只得誘之以利,準允劫掠開封十日。天雄軍在開封燒殺劫掠,這下可犯了衆怒,朝中沒有一個大臣心悅誠服,沒有一個百姓不恨之入骨。劉承祐死於亂軍之中,河東軍馬磨刀霍霍,危機四伏,再不離開京師,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太祖皇帝於是想了個迂迴的辦法,退出開封,到了澶州,天雄軍就不走了,最後兵變,擁立太祖皇帝重回開封,改朝換代。”趙普聽得入神,良久不語。

趙匡胤問道:“你可明白太祖皇帝迂迴之計的妙處?”趙普想了一陣,可是尚未悟透,道:“想必你已經悟透了,說來聽聽如何。”兩人相對而坐,趙匡胤道:“太祖皇帝當時的官職是樞密副使、侍中、天雄軍節度使,以節鎮的身份兼任樞密副使,算得上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趙普頷首道:“的確算得上。”趙匡胤又道:“太祖皇帝雖然忠心耿耿,但是劉承祐疑心太重,屠殺了郭家滿門,逼得他不得不起兵。手裡有兵才能起兵,手裡無兵卻又如何起兵?王峻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許諾殺進開封可以剽掠一旬,誘之以利,驅使天雄軍賣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天雄軍果然狼虎之師,不負衆望,不到三五天就快把開封城掠奪一空了。一個個大發橫財,腰帶裡裝的滿滿,自是心滿意足。太祖皇帝看到了危機,下令退兵,天雄軍也從當初瘋狂之中冷靜下來。原本打着‘清君側’的旗號兵進開封,可是劉承祐死於亂軍之中。君側沒有清,君反而先清了,天雄軍成了劉氏皇族的仇人。劉氏皇族如果要秋後算賬,天雄軍插翅難飛。爲了保住性命,天雄軍又反過來求着太祖皇帝造反。太祖皇帝又得到了侍衛親軍的擁立,第二次兵進開封,順順利利奪取了天下。”

趙普只聽得如癡如醉,連呼‘歎爲觀止’。趙匡胤道:“我是這麼猜測太祖皇帝心思的,也不知對不對?”趙普一拍大腿,站起身來,道:“太對了,太對了。”頓了一頓,又道:“太祖皇帝要起兵造反,可是沒有軍馬以供驅使,不得不籠絡人心。劉承祐死於亂軍之中,天雄軍犯的是弒君之罪,爲了活命,反而要求着太祖皇帝造反。只有改朝換代,他們才能無罪。太祖皇帝的迂迴之計簡直是神之來筆,妙不可言!”驚歎之情,形於辭色。趙匡胤道:“我一生最佩服兩個人。”趙普道:“一是太祖皇帝,一是先帝。”趙匡胤頷首道:“先帝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自不待言。而太祖皇帝深謀遠慮,似乎還在先帝之上。河中之戰圍而不打,把李守貞耍的團團轉。澶州兵變,一舉獲得了軍心。這兩件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文韜武略,心機謀略,可見一斑。”

趙普道:“太祖皇帝怎麼一步步奪取天下,你都親眼目睹,而且受益匪淺,如此良師,正好效仿。”趙匡胤沉吟片刻,道:“太祖皇帝當是的處境與我迥然不同,他是被逼無奈,這才鋌而走險,終獲成功。我現在雖然執掌殿前軍,但是不論資歷還是威望,都遠遠不如當時的太祖皇帝,最要命的是隻有統兵之權沒有調兵之權。”趙普道:“沒有兵權可以慢慢想辦法,就問你一句,有沒有奪取天下的決心和勇氣?”柴榮明察秋毫,洞悉萬里,活着的時候,趙匡胤恪守臣子之道,絕不會有謀朝篡位之心。但是現在主少國疑,大有可爲,不禁野心勃勃。他想了一會,道:“當初投軍的時候,我只想有口飯吃活下去。後來做了殿前都虞候,就想有朝一日開府建牙,成爲節度使。”喟嘆一聲,又道:“要說人啊,都是求無止境,一山還望一山高。”雖然沒有明確答覆,但是進取之心,昭然若揭。這就是有話不明說,彎來繞去,雲裡霧裡,懂的人心領神會,不懂的人卻是不知所云。趙普乃是知音懂律之人,聽出話中深意,頷首道:“我知道了。”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趙匡胤問道:“這件事你都對誰說過?”趙普道:“只你我二人知道。”趙匡胤頷首道:“你先去試試石守信他們的口風。”趙普道:“我這就去辦。”

趙匡胤躺在牀上,腦海裡滿是謀朝篡位的念頭,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勃勃野心猶如一粒深埋在地下的種子,時機一到,立刻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沒有甚麼可以阻擋,沒有甚麼可以遏制。

趙普在後堂準備好酒菜,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贇應邀而來。石守信笑道:“掌書記何以這般客氣,倒叫咱們不好意思了。”趙普笑道:“是太尉吩咐的,太尉說道三位將軍近來辛苦了,着我犒勞一下,都是自己人,隨便坐。”四人就近坐下。王審琦問道:“太尉怎麼沒來?”趙普一邊斟酒一邊道:“太尉守了三天靈,熬的昏頭轉向,已經睡了,咱們不要打擾他,先共飲一杯。”四人對飲之後,邊吃邊聊。石守信看看王審琦,又看看韓重贇,微微一笑,道:“今日小聚,只怕不單單是吃酒聊天這麼簡單,咱們都不是外人,掌書記有話請直說。”趙普笑道:“殿帥就是殿帥,果然高人一等,既然瞞不了你們,我就直說了。”石守信道:“我們洗耳恭聽。”

趙普放下筷子,肅容道:“先帝匆匆辭世,留下少帝太后這對孤兒寡母,主少國疑,人心惶惶,正是改弦更張,變更之時。太尉欲大展鵬程,更進一步,不知三位將軍擁立否?”趙匡胤已經位極人臣,當朝第一武將,武階官中已經無官可升了,所謂更進一步,除了帝位,還有甚麼?這句話再也直白不過,傻子也聽得懂,石守信三人自是心知肚明。三人互相對望,石守信忽然一拍桌子,道:“這還用問嗎?咱們和太尉是結義兄弟,又是他的部將,當然死心塌地。”王審琦道:“太尉要咱們做甚麼,咱們就做甚麼,絕不皺一下眉頭。”韓重贇道:“誓死效忠太尉,絕無二心。”他們與趙匡胤同氣連枝,穿一條褲子,一榮俱榮,除了擁立,其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拋開結義兄弟的情義,爲了自己的仕途,三人也會翊戴趙匡胤,放手一搏。這可不是尋常的賭博,如果輸了,不止人頭落地,還會誅滅九族,滿盤皆輸。可是一旦賭對,就是開國功臣,不但升官晉爵,光宗耀祖,子孫後代也跟着沾光。榮華富貴,綿延不絕。想到此節,三人都熱血沸騰。

正在這時,趙匡胤推門而入,原來他一直在室外。裡面四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趙普微笑道:“三位將軍已經下定決心,唯太尉馬首是瞻,義無反顧。”石守信任殿前都指揮使、義成軍節度使,王審琦任殿前都虞候、韓重贇任控鶴軍指揮使,三人位居津要,舉足輕重,有了他們的翊戴擁立,事半功倍,後面的事就好辦了。石守信問道:“太尉,甚麼時候起事?”似乎顯得迫不及待。趙匡胤微微一笑,道:“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必須萬無一失。一切準備就緒,方能起事,到時候你們聽我的命令行事。”石守信三人領命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