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貶商州王峻失權勢

擇吉日柴榮封晉王

轉眼到了廣順三年,這天王峻進了皇宮,面見郭威,開門見山道:“李谷和範質久居高位,但遇事只會推諉,尸位素餐,毫無建樹。陳同和顏衎精明能幹,應讓他們代替李谷和範質爲宰相。”郭威心想:“他們毫不建樹,還不是你牢牢抓住大權不放,獨斷專行之故。”當下道:“秀峰兄,進退宰相豈可如此倉促匆忙?明天是寒食節,你忘了嗎?大家都在休息,我這個天子也不能例外。等過了節,我立刻就辦。”王峻見他答允,不過要等寒食節過後,似乎在情在理,不好再催,只得道:“既是如此,節後再授陳同和顏衎中書門下平章事罷。”郭威笑道:“一定,一定。”王峻道:“我告辭了。”郭威頷首道:“節後再見。”王峻點了點頭,大步而去。

郭威獨自坐於殿中回首前塵,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機緣巧合,與王峻相識,漸漸成爲莫逆之交。然則大周立國之後,王峻卻變了,變得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了,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知己了。一直以來百般遷就,王峻非但不領情,反而覺得郭威離不開自己,猶是越發驕橫跋扈。爲了顧全大局,郭威都忍了。去年王峻故意試探郭威,辭官而去,又暗中脅迫各地節度使們上書。郭威這才下定決心,除去國之大患。之所以一直隱忍不發,實是投鼠忌器。一隻討厭的老鼠在脆弱的花瓶上張牙舞爪,上躥下跳,總不能爲了打死老鼠而毀了花瓶。王峻今天討官明天索財,現在又要用自己的人爲宰相。慾壑難填,胃口越來越大,難保日後不竊奪大周天下。去年科考之後,郭威更加縱容,其用意正是爲了麻痹王峻,讓他樹更多政敵。敵人多了,扳倒起來,豈不更加容易?郭威知道該出手,至於殺是不殺,卻是委決難下。

當天夜晚,郭威秘密召見馮道、範質和李谷。再過幾個時辰天就亮了,郭威夤夜秘密召見,馮道等人料想出了大事,不但怠慢,匆忙進宮。郭威神色凝重,一言不發。他不說話,馮道等人也不敢問,君臣四人就這麼枯坐無語。過了良久,郭威道:“我深夜召見你們,你們心中一定十分納悶罷?”馮道道:“請問陛下,是否出了大事?”郭威道:“今天王相公跟我說,範相和李相佔着宰相的位置不做事,要你們下來,好給能幹人騰地方挪位置。他要罷你們的官,讓陳同和顏衎做宰相。”範質和李谷面面相覷,均想:“這可真是坐在家裡,禍從天降,平白無故的又被王峻算計了。”

範質不知道郭威的心思,站起身來,試探着道:“陛下,臣做這有名無實的宰相,受夠了憋屈,受夠了窩囊氣,不必朝廷罷官,自己辭官,以成全陛下與王相公的君臣情義。”郭威知道他這是以退爲進,道:“你若辭官,豈不正中了別人的下懷?”李穀道:“是啊,不要學王峻,動不動就辭官。”範質道:“臣適才太激動了,請陛下恕罪。”郭威道:“這兩三年來,王峻結黨營私、排斥異己,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就差拿着刀槍,明火執仗的謀逆了,我看離謀逆篡位也不遠了。”他一錘定音,蓋棺定論,範質和李谷心中便有底了。如果郭威對王峻言聽計從,就不會夤夜召見,直截了當下詔貶官就是了。可是他言語之中暗示王峻久蓄不臣之心,顯而易見,這是召見大家一起論罪。

一直以來,馮道等人深受王峻壓制,早就恨之入骨。然則他權勢滔天,無法撼動。如果貿然出手,倒黴的一定是自己。衆人雖然耿耿於懷,卻始終無可奈何。現在郭威召見大家論處王峻之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李谷當下站起身來,義正辭嚴道:“陛下,王峻結黨營私、藐視皇權、貪墨受賄,臣要參劾他。”範質道:“臣也要參劾他。”馮道跟着道:“臣也要參劾他。”郭威點了點頭,道:“王峻咎由自取,雖然從前和我情同手足,可是罪過深重,我也不能因公廢私,袒護於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們誰替朕草擬詔書?”王峻倒臺在即,衆人再無顧忌。範質道:“臣替陛下草擬詔書。”略一思索,搦筆一揮而就,道:“請陛下過目。”

郭威看了一遍,其上共列舉了十多條罪狀,條條都能置王峻於死地。他面色變得哀傷,嘆息一聲,道:“你們或許知道,朕與他相識少說有二十年了。年輕時雖然窮困潦倒,可是無話不說,親密無間,相處的十分開心。後來大周立國,我立刻授他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軍權政權都交給了他,國事也都全都託付給了他,這是對他的萬分信任。我從來沒有疑過他,如果他恪守本分,勢必傳爲君臣輯睦,上下一心的佳話。殊不知他變了,甚麼時候變的,我從前絲毫沒有察覺。等到我有所察覺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挾藩鎮以令天子的權臣了。去年他辭官,各地的節度使紛紛上表挽留 ,你們知道其中端倪嗎?”

馮道道:“據臣所知,此是他私下脅迫各地節度使上表,不過天雄軍節度使王殷第一個上表,似乎迫不及待。”範質道:“王殷是他的死黨,第一個上表,順理成章。”頓了一頓,又道:“王殷每次出行,數百名親兵護衛,聲勢之浩大堪比天子儀仗,不得不防。”郭威點了點頭,道:“當初離開鄴都的時候,府庫裡尚有餘財,王殷到任不過兩年,府庫就乾乾淨淨了。雖說沒有貪墨之嫌,卻也大手大腳。朕曾經告訴過他,沒有錢就向朕要,不要盤剝民間。”頓了一頓,又道:“王殷的事以後再說,先說王峻。他把柴榮死死摁在澶州,我們父子要見一面都難。上次回來不過三天,王峻就從鄭州趕回來,疾言厲色把他趕出了京師。王峻遠在鄭州,怎麼知道京師裡的事?他沒有千里眼順風耳,只因在京師廣佈了眼線耳目。朕每每想到此事,都是不寒而慄。王峻究竟在皇宮內外佈下多少眼線?除了監視皇宮監視朕,還監視着多少大臣?”範質道:“王峻大逆不道,這麼處心積慮,不正是爲了謀逆篡權嗎?陛下英明神武,堪破他的陰謀詭計,論之以罪,正當其時,天下人皆拍手稱快。”李穀道:“陛下,皇宮裡要不要多派禁衛?”郭威道:“我已經召見李重進了,要他後天再加派禁衛。你們不要回去了,就在皇宮裡過節,後天早上就宣讀詔書。”

馮道三人知道郭威如此安排,是怕走露了風聲,逼的王峻狗急跳牆,反而弄巧成拙。郭威未雨綢繆,謀後而定,就等後天一早宣讀詔書,時機把握的恰到好處,分寸拿捏的絲毫不差。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王峻插翅難飛,馮道等人不禁佩服的五體投地。皇宮裡有吃有喝,還有太監服侍。馮道三人樂得忙裡偷閒,就等後天到來。

後天一大早,王峻帶領衆文武大臣進殿。陳同和顏衎於宰相之位志在必得,昂首挺胸,左顧右盼之間趾高氣揚。過了一會,郭威入殿,王峻帶領衆大臣行禮過後,道:“陛下,範質和李谷庸庸碌碌,身居相位而毫無建樹。陳同和顏衎精明能幹,爲官以來任勞任怨,兢兢業業,可爲宰相。範質和李谷纔不配位,該當貶官,由陳同和顏衎代替他們爲相。”如果範質和李谷被矇在鼓裡,毫不知情,勢必手足無措,方寸大亂。然則定罪的詔書就揣在範質懷中,王峻倒臺在即,兩人猶是氣定神閒,從容不迫。

郭威不置可否,道:“今天有件大事要先說,範相,宣讀詔書。”範質拿出詔書,走到丹墀下,念道:“ 中書門下平章事、樞密使、平盧節度使王峻,雖居高位,然不思忠心報國,結黨營私,藐視皇權,屢屢脅迫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着即革除所有官職,在家待罪。”王峻聽完大吃一驚,他做夢也想不到郭威會有這麼一手。前天還稱兄道弟,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出手之快,猝不及防。陳同和顏衎也都驚掉了下巴,一聲不吭,似乎傻了一般。範質又道:“來人。”李重進早在殿外等候,聽到叫聲,立即帶領四名禁軍走進大殿。範質又道:“除下他的襆頭和官服。”李重進與王峻早有夙怨,等這一刻不是一天兩天了,當下親自摘下王峻的襆頭,兩名禁軍則解開玉帶,脫下官服。範質又道:“押他回去,嚴加看管。”李重進做了個手勢,另兩名禁軍架起王峻往外走去。

出了大殿,王峻方纔醒過神來,怒道:“鬆手。”李重進嘿嘿冷笑,厲聲道:“你以爲自己還是一手遮天的宰相嗎?你已經被免官了,回去好好面壁思過。”王峻掙扎道:“我是冤枉的,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李重進道:“陛下不想再見你了,再不老實就不客氣了。”王峻盛怒之下神智大亂,掙扎的更加用力了。李重進當下重重打了一拳,惡狠狠道:“再不老實,今天活活打死你。”這一拳用盡全身力氣,只打得王峻痛徹臟腑。兩名禁軍不由分說,架起王峻就走。

王峻自從做上宰相,變着花樣索權要錢,郭威顧全大局,始終姑息遷就。長此以往,在衆大臣看來,郭威懦弱無能,昏聵闇昧,成了臣強君弱之勢。然則今天一上朝,就宣讀詔書,褫奪了王峻官職,除掉了他的官服。手段之果決,意念之堅定,今非昔比,宛如換了個人。王峻掌權以來頤指氣使,排斥異己。只要是他的人就平步青雲,步步升遷,當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只要是政敵,就千方百計打壓。他樹敵太多,除了陳同和顏衎等少數幾個大臣,沒有幾個志同道合之人。可是樹倒猢猻散,王峻已然倒臺,陳同等人嚇得噤若寒蟬,唯恐殃及池魚,一個個緘默不語,求情的話都不敢說。

郭威走到殿中,抓住馮道一隻手,道:“王峻不但欺凌朕,還不許吾兒回京看望朕。如此下去,就是謀逆了。朕忍無可忍,不得不罷免他的官位。”範質正色道:“王峻心懷叵測,覬覦神器,如此喪心病狂,忤逆不臣,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請陛下下詔,明正典刑,以正國法。”郭威神情痛惜,道:“雖然他罪大惡極,但是從前畢竟和朕親如手足,朕實在不忍心殺他。”李谷猜想郭威不願落下暴君的惡名,反正王峻已經被一擼到底,再無翻身的機會了。留他一條命,做給旁人看罷了。他順水推舟道:“陛下顧念舊情,仁慈寬厚,既然不殺王峻,臣請貶其爲商州司馬,陛下意下如何?”商州司馬其實有個故事,去歲科考,趙上交秉公取士,王峻指定的人悉數落榜,從此結下仇恨。王峻猶是懷恨在心,一直尋找機會伺機報復。正巧後來趙上交一不留神,犯了點小錯。王峻抓到把柄,不依不饒,非要貶爲商州司馬。他雖然獨攬大權,可是公道自在人心,羣臣廷議,罰的太重,最後只得罰俸了事。李谷奏請貶王峻爲商州司馬,實則是在羞辱他。

郭威沉吟片刻,道:“這樣也好,總算保全他了。只盼他洗心革面,不再囂張跋扈,在商州好好做官。”李穀道:“陛下仁德,希望他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羣臣當下交口稱讚郭威宅心仁厚,乃是仁德之君。陳同眼見大勢已去,再不與王峻劃清界限,只怕連三司使的都保不住了,當下痛斥王峻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又信誓旦旦,發誓做大周的忠臣。

次日,範質帶領兩名太監來到王峻的府邸宣讀貶官的詔書。王峻原本打算站着聆聽詔書,可是經不住家人勸說。又想今非昔比,自己眼下是待罪之身,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心不甘情不願,梗着脖子跪接詔書。範質宣讀完詔書,又道:“王相公,陛下顧念舊情,力排衆議,保全你一命,只貶官商州司馬而已,望你明白他的苦心。”王峻站起身來,冷笑道:“爲甚麼不下詔賜死我?”範質微微一笑,道:“陛下仁德寬厚,不會賜死從前的朋友。”頓了一頓,又道:“臨行之前,郭威着我轉告相公。”王峻道:“他還要說甚麼?”範質道:“陛下說,到了商州好好做官,經常來信,過個三年五載再慢慢想辦法調你回京。”王峻搖頭道:“我是不會再回來了。”範質道:“詔書上說的清清楚楚,王相三日之內必須起程前往商州,請立刻收拾,早些動身。”言罷帶領兩名太監大步而去。

王峻越想越覺得不對,爲甚麼要把自己貶往商州,而不是別的地方?細細品來,終於恍然大悟。趙上交沒去成,就把自己貶往商州。這分明就是在羞辱自己,看自己的笑話,簡直比凌遲處死還要難受百倍。他越想越氣,非但不反躬自省,檢討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反而關起門來大罵郭威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罵了半天,不但沒有精疲力盡,除了口乾舌燥,反而精神越來越旺。從前如日中天,得勢之時,似陳同這類趨炎附勢之人,削尖腦袋往這裡鑽,門檻都叫這些人給踩爛了。現在失勢了倒臺了,落架的鳳凰不如雞。牆倒衆人推,鼓破萬人捶。這些勢利眼們躲瘟神一般,避之不及,一個個跑的比鬼都快。從前是車水馬龍,如今卻門可羅雀,當真世態炎涼,人情淡薄。在他眼裡,無論郭威、範質,還是陳同,統統都不是好人。而趙上交、馮道之流更是千方百計的算計自己,壞到骨頭裡去了。總而言之,天下沒有一個好人。

王峻貶官商州,掃清了柴榮回京的障礙。郭威隨即下詔,召柴榮回京。孫延希領了詔書,來到澶州,宣讀完詔書之後,滿面堆笑道:“恭喜使相,賀喜使相,再也不用看王峻的臉色,終於可以回京了。”柴榮問道:“王峻貶官,朝廷裡有沒有波瀾?”孫延希搖頭道:“甚麼動靜也沒有,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和往常一樣。”頓了一頓,又道:“王峻罪大惡極,百官議罪,原本定爲腰斬。然則陛下仁德,顧念往日舊情,饒他一命。他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滿腹牢騷,當真不知道好歹。”柴榮問道:“這些陛下知道嗎?”孫延希道:“陛下知道,不過一笑了之罷了。”柴榮心想:“王峻翻不了身了,父親犯不着再窮追猛打,留下惡名。”當下道:“陛下胸襟遼闊,包容天下,王峻笑也罷罵也罷,只當是鳥啾蟲鳴,因此不加理會。”孫延希笑道:“還是使相看得透徹。”頓了一頓,問道:“使相甚麼時候動身?”柴榮道:“交割完公事就可以動身了,我與我一起回京。”孫延希連聲說好。

王樸、趙匡胤、王著和曹翰都忠心耿耿,王樸性烈如火,才思華瞻。趙匡胤膽大心細,任勞任怨。二人的格局皆非常人可比,幾乎挑不出甚麼毛病。比起他們,王著和曹翰雖都有些小聰明,但是一個貪財一個好酒,缺陷也十分明顯。柴榮經過深思熟慮,決計先帶王樸和趙匡胤回京,道:“王樸、趙匡胤,你們先隨我回京。”王樸和趙匡胤應聲說是。趙匡胤自投靠柴榮,極少回家探望,現在終於可以回京,自是喜出望外。王著和曹翰被留下來,不禁大失所望。柴榮微微一笑,道:“這次不帶你們回京,你們不要失望。留下你們,有更重要的事情。”曹翰道:“甚麼大事,請使相吩咐。”柴榮道:“新任的節度使還沒有來,你們先全權署理澶州公務,以後我會找機會調你們去京師的。”王著和曹翰應聲答是。

回到府邸,柴榮走進內室。符氏懷胎已經有四五個月了,肚子鼓了起來,臉龐也圓潤了,也越來越慵懶了。她正合衣躺着,聽到腳步聲響,睜開眼睛,道:“官人回來了。”柴榮笑道:“告訴你一件喜事,王峻貶官商州,父親下詔要我們回京。”符氏喜道:“這麼說來,咱們終於可以回去了?”柴榮點了點頭,符氏問道:“官人打算何時起程?”柴榮道:“就這幾天動身,收拾好了就可以回京了。”

趙匡胤回到營房收拾衣物,張瓊走了過來,問道:“指揮使,聽說你要隨使相回京了?”趙匡胤笑道:“是啊,我走了,別人來做指揮使,說不定沒有我這麼嚴厲了。”張瓊道:“其實我知道,你令行禁止是爲了咱們好,可是有的人卻誤會你是存心折磨人。”趙匡胤道:“爲了這件事,你沒有少與人爭的臉紅脖子粗。你性情耿直,原是性情中人,可是脾氣暴躁,以後要改改。”張瓊不以爲然,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就是這個樣子,改不了的。”趙匡胤微微一笑,語重心長道:“剛則易折,這樣會吃虧的。”張瓊道:“你忽然要走,我這心裡忽然空空蕩蕩的,要不跟你一起走。豪言壯語我不會說,你到哪裡,我都跟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一句話,我絕不皺一下眉頭。”雖然不是豪言壯語,但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足見心跡真誠。趙匡胤見他剖明心跡,不禁聳然動容,沉吟片刻,道:“這次回京,不知道會調往何處,待我安頓下來,再寫信給你。”張瓊喜道:“一言爲定。”趙匡胤笑道:“一言爲定。”

過了兩天,衆人收拾妥當,啓程離開澶州。曹彬、王著和曹翰等人一直送出十里,方纔折返回城。

這天走到開封城下,柴榮昂望城樓,心想:“開封,我回來了。”來到皇宮的西門,柴榮親自扶了符氏下車。孫延希領了他們來到福寧宮外,道:“使相稍等,我先進去稟告一聲。”言罷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孫延希回到宮門口,笑道:“陛下傳使相進去。”柴榮扶着符氏邁過門檻,走到宮中。眼見郭威和德妃坐在椅上,當即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跪下,道:“父親、德妃娘娘,兒回來了。”郭威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符氏也跟着盈盈拜倒,董氏見她挺着肚子,伸手扶起,問道:“有幾個月的身孕了?”符氏道:“回德妃娘娘,已經五個月了。”董氏自從嫁給郭威,肚子始終沒有動靜。吃的藥不下幾籮筐,用盡一切辦法,還是無濟於事。眼見符氏懷有身孕,猶是羨慕,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

董氏和符氏在這邊拉家長,郭威則和柴榮在另一邊說話。郭威道:“你把澶州治理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做的很好。比起張永德和李重進,能幹多了。”柴榮不屑貶低李重進和張永德,正色道:“只要心中有父親有國家有百姓,就沒有做不好的事。孩兒只是做了份內之事,不見得比他們能幹。”郭威見他不居功自傲,心中十分欣慰,嘆息一聲,道:“他們二人可不似你這般想法,表面上雖然客客氣氣,但是私底下互相說些含沙射影的話,以爲我聽不出來。”柴榮皺了皺眉頭,道:“他們是面和心不和,歸根結底還是一山不容二虎。”郭威點了點頭,道:“我本想一家人,能夠齊心協力,殊不知竟然互相拆臺,看來當初我想錯了。他們不但心胸狹隘,格局也小,我真是沒有辦法。”失望之情,形於辭色。柴榮道:“父親不要失望,改天孩兒再和他們好好談談。兒覺得既然他們不和,不如調一個人去別處,免得日後生出事端。與其兩個人都擠在殿前司,不如調一個人去侍衛親軍司。”

郭威見他所想與自己不謀而合,頷首道:“我也想過此節,侍衛親軍司的將領們都是前朝的人,他們把持着軍權,終究讓人不放心。我準擬調李重進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張永德任殿前都指揮使。”柴榮道:“父親思慮周全,如此安排,再好不過了。”郭威道:“這次回來,哪裡都不要去了,就做開封府尹,我還要冊封你爲晉王。”唐朝時的晉王地位僅次於太子,無比尊崇。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及周朝皆沿襲唐朝舊制,晉王舉足輕重。聞得此言,柴榮當即跪下,道:“多謝父親垂愛。”郭威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雖非我親生兒子,卻勝似親生,我不會看錯你的。”柴榮不禁熱淚盈眶,道:“孩兒不會讓父親失望。”郭威道:“你沒有回來之前,我就要欽天監算過了,四月十八日是黃道吉日,當天行冊封禮,受百官拜賀。”柴榮應聲答是,接着站起。

郭威又道:“近來我覺得精神頭沒有從前好了,或許是老了的緣故罷。”柴榮道:“怎麼會呢?父親春秋鼎盛,至少還能再活五十年。”郭威笑道:“再活五十年,那不就一百歲了?”柴榮道:“天子是萬歲,活一百歲並不爲過。”

當晚柴榮夫婦就在福寧宮陪郭威和董妃一同進膳,吃罷晚膳。柴榮道:“父親,孩兒要舉薦鎮寧軍掌書記王樸和衙內都指揮使趙匡胤,他們二人盡職盡責,請朝廷酌情拔擢。”郭威道:“王樸是乾祐狀元,做鎮寧軍掌書記,的確是屈才了。趙匡胤乃武將之後,出類拔萃。你既然回來了,理當褒獎他們。我明天就知會吏部,要他們速辦。”柴榮道:“多謝父親。”郭威道:“唯纔是舉,國家纔會興盛。國家缺的就是人才,你以後要多多留意。不論是推薦給朝廷,或是留着自己用,都無不可。”柴榮應聲答是。

過了一會,柴榮夫婦告退。出了皇宮,柴榮道:“你們且先到我的府邸去,我有話說。”王樸和趙匡胤應聲說是。張永德夫婦知道柴榮近日就會回京,早就差人將府邸打掃一新,並安排了丫鬟僕從。柴榮甚麼都不必操心,回來入住就是。走進府邸,丫鬟僕從上前見禮。柴容笑道:“張永德夫婦想的真周到,甚麼都安排妥當了。這個人情我領了,改日再登門致謝。”符氏含笑道:“正該如此。”柴榮道:“夫人先進去歇息,我還有話和他們說。”符氏微笑道:“你們聊着,我進去了。”

柴榮坐於上首,道:“這裡沒有外人,坐罷。”王樸和趙匡胤坐於下首。柴榮道:“你們在澶州恪盡職守,我已經向陛下舉薦你們了。以後不論到哪裡,做甚麼官,都要公忠體國,始終廉潔清正。”王樸和趙匡胤對望一眼,站起身來,道:“多謝使相提攜,咱們謹記使相教誨。”王樸想了一會,道:“使相只說咱們,怎麼不說自己。陛下召使相回京,授予甚麼官職?”柴榮道:“陛下授我開封府尹、晉王。”王樸和趙匡胤大喜過望,尤其王樸,素來不苟言笑,整天表情嚴肅,少有笑容。聞得此言,卻是喜不自禁,看樣子比自己封了王爵還要高興。兩人當下改口道:“恭喜晉王殿下。”柴榮微微一笑,道:“陛下說四月十八日行冊封禮,你們現在就稱呼我晉王,似乎早了些。”

王樸道:“是啊,高處不勝寒,越在高處越要小心謹慎。等到行過冊封禮之後,咱們再大大方方稱呼晉王。”柴榮道:“天色不早了,趙匡胤,你家就在京師,早點回去與家人團聚罷。王樸,你在京師沒有家,你們一家人先住在這裡。”王樸道:“怎敢打擾晉王殿下,下官一家人先找個客棧落腳,慢慢再找個地方住下。”柴榮道:“搬來搬去豈不麻煩?先住在這裡,慢慢再找住處。”他一再挽留,王樸只得從命,道:“如此打擾晉王殿下了。”柴榮道:“我沒當你是外人,不必客氣。”

趙匡胤辭別柴榮,踏着月色徑直回家。一家人剛剛睡下不久,就被趙匡胤拍門的聲音吵醒。這兩三年間,趙匡胤只回過家兩次。即便如此,也是匆匆忙忙,在家呆不了幾天,就即刻返回澶州。小妹已經出嫁,與米福德結爲連理。趙匡義已經十四歲了,頭頂剛到趙匡胤腋下。趙匡美也已經六歲了,正是頑皮的時候。賀貞日思夜盼着丈夫回家,此刻趙匡胤終於歸家,不禁喜極而泣。

趙匡胤見過父母之後,抱着兩歲的二子趙德昭又親又看。趙德昭給他吵醒,啼哭起來。賀貞笑道:“阿爹回來了,不笑一聲,怎麼啼哭起來?”趙匡胤笑道:“孩子還小,哪裡知道這些。或許是我的力氣大了,弄疼了他。”賀貞接過趙德昭,哄道:“阿爹回來了,不哭,不哭。”趙匡胤道:“我還餓着肚子,家裡有沒有吃的?”賀貞道:“你等一下,我這就去做。”杜氏道:“匡義,你二嫂要去廚房生火做飯,你把日新抱到裡屋去。”‘日新’是趙德昭的字。賀貞把趙德昭交給趙匡義,自去廚房做飯。

趙弘殷問道:“這次回來,又有甚麼公幹?”趙匡胤道:“王峻貶官,掃清了使相回京的阻礙。陛下召使相回京,所以帶兒子一起回來了。”趙弘殷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再不走了?”趙匡胤道:“或許罷。”趙弘殷又道:“陛下要冊封柴榮爲晉王,這件事早就在京師裡傳開了。他做了晉王,是不是也該獎賞你了?”趙匡胤道:“使相說冊封大禮之前,先不要稱呼晉王。使相已經向陛下舉薦兒子和王樸了,就等吏部的消息了。”趙弘殷點了點頭,道:“你任勞任怨,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柴榮記着你的忠心,總算沒有白跟他一場。”趙匡胤嘆息一聲,道:“使相器宇恢宏,雍容大度,兒子真不願離開他。倘若被調往別處,當真捨不得走。”趙弘殷沉吟片刻,道:“陛下冊封柴榮爲晉王,頗有立儲之意。於你而言,他就是絕好的靠山,爲了前途,要把握每一個機會。”杜氏囑咐道:“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還是要靠自己。有人提攜幫襯,固然事半功倍。可是自己沒有本事,別人再怎麼幫,也無濟於事。”趙匡胤道:“阿孃說的極是,兒子頂天立地,想要博取功名,終歸還要靠自己一刀一槍掙來。”杜氏點頭道:“我兒知道就好。”

四月十七日,郭威沐浴更衣。十八日祭拜天地之後,禮部官員宣讀冊文:維廣順三年,歲在癸丑,四月十八日,皇帝若曰:惟元穹降祚,啓我周運。皇子榮天資睿哲,肅敬孝悌,可封晉王。其妻符氏端莊賢良,可封晉王妃。宣佈中外,鹹使知悉。柴榮夫婦跪接冊文印璽之後受百官拜賀,禮成。冊文中雖然沒有指明立柴榮爲皇儲,但是明眼人都得看出,郭威頭戴平天冠,身穿袞服,如此鄭重其事。整個冊封大典,鐘鼓齊鳴,彩旗招展,隆重威嚴,氣勢磅礴,絲毫不亞於冊封太子之禮。

京師的官員及各地節度使們都來拜賀,可是唯獨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李重進,原因是病了。他身形似鐵塔,強壯如熊羆,怎麼說病就病呢?而且偏偏挑在這麼個普天同慶的日子生病?其實他壓根就沒有病,生的是心病而已。在他看來,柴榮只是郭威的養子,是柴家的人,不是血親。自己則是親外甥,正兒八經,如假包換的骨肉血親。論到親疏,柴榮無法比擬。可是柴榮封了王爵,自己則從殿前都指揮使調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雖說品秩升了一級,可是畢竟沒有爵位。比起柴榮,竟然矮了一大截。可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郭威胳膊肘往外拐,不冊封自己爲王,不止偏心那麼簡單,簡直就是老糊塗了。別人都在皇宮裡歡聲笑語,他卻躲在家裡生悶氣。他雖是郭威的親外甥,其實一點也不瞭解郭威。郭威看重的是人品,而非血親。

這日趙匡胤領了調任滑州興順軍副指揮使的文書,這是做爲柴榮在澶州班底的獎賞。他喜歡熱鬧,這些時日都在和韓令坤、石守信、高懷德等兄弟朋友們聚會喝酒。明明是閒散人員,但是忙於應酬,每天都早出晚歸,比在澶州還要忙碌。他揣着文書回到家中,道:“阿孃,兒已經領了調任滑州興順軍副指揮使的文書了。”杜氏‘喔’了一聲,道:“這麼說來,你要去滑州當軍官了?”好不容易纔團聚十多天,轉眼丈夫又要去外地做官,賀貞不禁悵然若失,道:“你又要去外地了?”趙匡胤點了點頭,道:“是啊,這次去滑州,離家不算太遠。”賀貞道:“能不能和人家說說,留在開封?”趙匡胤道:“朝廷有朝廷的安排,哪容討價還價?領了文書卻不赴任,說不定也官都做不成了。”賀貞蹙眉一聲嘆息,問道:“甚麼時候動身?”趙匡胤道:“就在這幾日罷,我想先向晉王殿下辭行,再與衆兄弟們聚聚。”杜氏道:“你能升官,怎麼說都有晉王的面子在裡面,應該向他辭行。”趙匡胤道:“兒現在就去開封府。”賀貞問道:“晚上回來吃飯嗎?”趙匡胤道:“不見得,不留我的飯算了。”

來到開封府,趙匡胤行禮道:“見過晉王殿下。”柴榮正和王樸說話,笑道:“今天怎麼有空來開封府?”趙匡胤回道:“下官領了吏部調任滑州興順軍副指揮使的文書,不日就要動身,今日特來向殿下辭行。”柴榮上任伊始,忙於交接公務。這些時日不曾見到趙匡胤,倒也沒有甚麼。這時他前來辭行,竟然有些捨不得,似是自言自語道:“原來你辭行來了。”趙匡胤道:“下官就要走了,請問殿下有甚麼訓示?”柴榮不急於回答,心想趙匡胤機敏之中不失穩重,幹練卻不張揚,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忠心不二。往往心照不宣,想到一處。自己的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他都心領神會,使起來十分順手。他和王樸一文一武,堪稱左膀右臂。如今王樸任右拾遺、開封府推官,而趙匡胤卻要去滑州上任。如此一來,左膀右臂少了一個。他忖思再三,決計挽留,道:“願不願意留在開封府做馬直軍使?”其實趙匡胤也不想離開柴榮,聞得此言,不假思索道:“下官願意。”比起開封府馬直軍使,興順軍副指揮使不僅官大,而且易於升遷。但是英雄惺惺相惜,趙匡胤還是義無反顧、心甘情願留在柴榮身邊。

李重進病了,可急壞了福慶長公主。她再三追問,終於知道端倪,自是不能置若罔聞,心急火燎於是進宮覲見,開口就道:“阿弟,你冊封柴榮爲晉王,卻不封你的親外甥爲王,是不是有些不妥?”言辭之中頗有怨意。郭威怔了一會,終於明白了她的來意,反問道:“有甚麼不妥?這話是李重進要四姐來問我的?”福慶長公主就是再沒有腦筋也不能供出兒子,道:“是我自己來找阿弟的,李重進病了。”郭威問道:“他是真病還是假病?”福慶長公主急道:“自是真的病了,他這些日子茶飯不思,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我瞧在眼裡急在心裡,要是出了甚麼意外,叫我如何是好?”一邊說一邊硬生生擠出幾滴眼淚來。郭威顧念親情,不想把話點破,淡淡道:“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在家養病。”

福慶長公主見他神情冷漠,彷彿吃了一隻死老鼠,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中格外不是滋味。兩人相對無言,殿中一陣寂靜。過了一陣,福慶長公主終於道:“阿弟,連柴榮都封王了,乾脆也把李重進一併封王罷。反正王位多的是,也不多李重進一個。”乞求之情,形於辭色。郭威心中冷笑,這話要是出自旁人之口,早就一頓疾言厲色的駁斥了,然則福慶長公主乃是親姐,非比尋常,只得耐住性子道:“阿姐,王位豈是任何人都能封的?榮兒乃是皇子,才得以封王。”福慶長公主道:“他畢竟是你的養子,而非親生兒子。李重進就不一樣了,他是你的血親。血濃於水的道理,阿弟想必知道。”

郭威正色道:“這麼多年來,我與榮兒相依爲命,我當他是親生子嗣,絕沒有看外。阿姐這話,從此休要再說。”福慶長公主給他一頓駁斥,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頗有難堪。只聽得郭威又道:“我之所以冊封榮兒爲晉王,看中的是他的人品和格局。”福慶長公主道:“李重進的人品遠在柴榮之上,阿弟就沒有想過嗎?”郭威知道今天不把話說開說透,阿姐還會絮絮叨叨,糾纏不清,當下道:“朝廷授李重進爲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爲殿前都虞候,原是冀望他們同心合力,那知李重進心胸狹隘,一門心思的與張永德勾心鬥角。這些我都看在眼裡,只是不說罷了。當然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張永德也有錯。常言道見微知著,一個剛愎自用、自以爲是的皇親國戚,即便封王,也是德不配位。冊封當日,朝中大臣和節度使們都進宮拜賀,唯獨李重進稱病,說輕了是在使小性子。往重了說,就是眼裡沒有晉王,沒有我這個天子。回去告訴李重進,好好反躬自省,仗着皇親國戚的身份,伸手討封,算哪門子的英雄?男兒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就應該憑真本事博取功名。曹彬也是皇親國戚,可是彬彬有禮,要他好好學學曹彬。”語氣雖不嚴厲,可是措辭十分犀利。福慶長公主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