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州新城,陽光並不熱烈,只是給這剛剛入冬的時節增添了一些暖意。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之氣,屍首遍佈在城牆一兩百步之外,休戰之時,城外有不少馬車,正在收攏着這些屍首,城內之人也不會去阻止這些收屍之人。
在這樣的季節,屍體是不會快速腐爛的,放在野外能保留許久,等到雪下了下來,三四個月還能如剛死時候一般的模樣。
下雪的日子大概還要一個多月,氣溫卻是已經降了下來。人哈氣的時候也能看到白霧。
城內本有兩萬多士卒,如今可能不到八千人了,箭矢與滾石檑木也消耗得差不多,如今已是貼身肉搏之時,架在城牆之上的木梯,總能爬上許多不畏死的党項人,這些党項人作戰也是極爲勇猛,總會帶來許多傷亡。
城外十萬党項,如今已有將近三萬傷亡,若是再不能攻入城內,党項人的士氣大概也快撐不住了。
嵬名仁明心急如焚,終日緊鎖眉頭,不見一個笑臉。
便是舒王仁禮也不想最初的時候那般輕佻,也有些沉默寡言了,這算是他真正第一次直面慘烈的戰陣。當初親眼見得宋人攻打靈州城的時候,也不見這般慘烈的景象。
宋狗懦弱,終歸也只是党項人用來污衊宋人的話語,並非真正的事實。如果中原漢人真的那般懦弱,李唐之時,党項人也豈會臣服在漢人腳下效命。宋狗懦弱這句話語,顯然也包含了党項人自身的不自信,越是不自信的時候,人便越會去說一些鄙視對方的話語。
嵬名仁禮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口說道:“仁明,爲何不叫匠人打造雲梯車?當年鄭智攻打靈州的時候,我便在場,就是用那種高大的雲梯車衝上城頭去的。”
嵬名仁明搖了搖頭說道:“那等雲梯車,打造起來耗費時間,軍中又缺木匠,造不出來。”
嵬名仁明說的也是事實,當初鄭智圍困靈州之時,有人有糧,打造雲梯車也耗費了許久時間。但是嵬名仁明沒有說出全部的事實,党項匠人,工藝實在差了許多。雲梯車上面的梯子與牆壁倒是不難,但是能帶動雲梯車向前的碩大輪子與軸承,便不是那麼簡單了。
便是推動雲梯車的時候,如何保持這個豎立起來的旁人大物不會被地上的障礙絆倒,也是技術。
舒王仁禮在開戰十多天之後,終於感覺有些無力了,開口埋怨道:“城門後面被堵死,攻不進去,用長梯攀爬城樓也上不去,仁明,你總要想一個辦法纔是。難道一直這麼耗着?”
仁明雖然焦急,卻是內心極爲堅定,是好不受舒王仁禮情緒的干擾,口中只蹦出一句話語:“拿人命填,看那劉家老狗還能撐到什麼時候。只要這座城池一破,宋之秦鳳,再無城池能阻擋我等步伐。”
舒王仁禮點了點頭,只道:“唯有如此了,好在西北的禁軍皆成了農夫,最近聽聞種家老狗被宋人皇帝叫到汴梁去了,如此算是天助我大夏。吃下這根硬骨頭,秦鳳之內,四處都是金銀糧草,我等再無後顧之憂。”
秦鳳本有內附之策,境內多橫山下來的熟羌,种師道去了東京這個消息,想蠻也瞞不住。二十多天之後,終究還是被党項人知曉了。
嵬名仁明輕微舒展了一下眉頭,喊道:“傳令,中午飯後一個時辰,再攻城。”
城池不大,被党項重兵圍得水泄不通。冷兵器時代,爲何世界上大多的戰爭都是圍繞着城池進行的?只因古之戰爭,只有城池纔有大道,大軍與輜重,不走大道是不可能的,若是繞過城池,必然造成腹背受敵的後果,輜重也會敵人襲擊。
小道偷襲之法,終究只是大戰役中的小插曲,雖然經常能建奇功,但也是爲正面戰場增加勝算。
遊牧戰法,雖然有些小區別,有時候也會孤軍深入,也只因爲對於輜重依賴較少。但是孤軍深入之法,也是四面受敵的兇險之法,只爲去賭一個談判的籌碼。
劉法邁着老腿慢慢往城頭而上,最近劉法身體也是越來越差,人老不以筋骨爲能,將軍白了頭,總帶有一股悲哀。
左右軍將想上前來扶,劉法用目光掃視了一下,衆人也就把動作停住了,跟隨目送着劉法慢慢上到城頭。
手撐着城垛環視一番,劉法開口問道:“四面的屍首都收得差不多了吧?”
“相公,都收去。”一個軍將答道。
劉法點了點頭,眉頭稍稍一皺,又環視一番,開口道:“午後党項當攻城了,把城樓拆了吧。”
四門之處,都有城樓,城樓雖然建得並不高大,遠比不得內地城池,卻也是石頭與重木,守城也能用上。
“相公,真把城樓拆了?”軍將心中有些猶豫,城樓並非只是一座無用的建築,軍將坐鎮指揮,傳遞軍情,存放口糧清水,要用的軍械物資。還能站高望遠,觀察敵情。軍漢們夜晚禦寒睡覺,都可在城樓之中。
不戰之時,也有報時與崗哨的作用。城樓也是一座城池的威儀所在。好好的城樓給拆了,不免有些猶豫。
“拆了吧,快快去做,只要打退了党項,再建起來就是了。”劉法自然不會在意那些事情,此時城樓放在那裡也無用,拆下來還能殺不少敵人。
“是,末將這便帶人去拆。”這軍將也不多言,只要劉法下令,自然拆了就是。
驕陽略微西下,鼓聲隆隆。
城外党項人稍稍整理了一下隊列,依舊還是散亂,這些人本也不是訓練有素的軍將,雖然上陣不缺勇武,終究也站不齊隊列。
嵬名仁明也不管這些,便是命人擊鼓。
鼓聲一響,即便不整齊的步伐,也能聲勢震天。
箭雨劃過長空,劉法又蹣跚而下。城頭上的士卒大多都下得城樓,也習慣了這些程序。城頭之上只留少數躲在城垛背後。
待得喊殺聲近了,士卒們又上得城頭,箭雨依舊,雖然大多數人都有鐵甲,卻也是哀嚎遍地,幾十步的距離,鐵甲能隨能保命,但是箭矢扎進肉中,疼痛也是難忍。也總有一些不幸之人,被這漫天箭雨射中面門與其他一些甲冑連接之處,倒地之後,血流不止。
戰陣自在說書唱戲話本里纔是熱血沸騰,真正的場面,只有一個“死活”二字,哪裡能想什麼熱血不熱血。英雄還是什麼,皆是平常事,面對生死,只要不轉身而逃,哪個不是英雄。
長梯又架了起來,越架越多,不論箭矢如何往下傾瀉,不論石頭砸下去能死幾人。長梯依舊架慢了城垛。
伸手去推之人,許多被射成了刺蝟一般,即便如此,也還是有無數人起身想把長梯推倒,即便身中幾箭,也鋒利去推。
待得推到一架長梯,回頭拔下這些射入身體之中的箭矢。再一擡頭,倒下的長梯又被人豎立起來。
十來歲的孩子一手拿刀,一手扶梯,雙腿快速往上攀爬。速度極快,擡頭一看,一顆不小的石頭就要砸下。連忙往長梯旁邊一躲,雙腿已然懸空,唯有單手抓在長梯之上。
待得躲過石頭,連忙又奮力往上爬去。
直到怕上城頭,奮力一躍,手中的長刀飛快往前面一人砍去。
那人手持長槍也捅刺而來。長刀透過鐵甲砍進了肩膀,奈何力道太小,刀纔剛剛入骨,便被卡在身體之內。長槍也來,直接刺穿了這小孩沒有甲冑的身軀。
浸透鮮血的長槍直把這党項小孩往城牆外面的空中推去,卻是這党項小孩依舊不鬆長刀,一手還抓住了長槍。
身形懸空掉落,把城頭上的那個西軍漢子一併從城垛處帶了出來,旁人連忙來拉,卻已來不及。
兩人皆從城頭掉落而下。
城頭下只聽幾聲骨骼斷裂,党項小孩已然死得透透,那個西軍漢子雙腿皆斷,雖然摔得昏懵,卻還下意識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四處揮舞,砍得幾人腿腳血流不止。
瞬間無數長槍短刃而來,這落下來的西軍漢子便在昏昏沉沉之中,表情猙獰着離開了人世。
這纔是戰爭!沒有浪漫,沒有情感,只有冷冰冰的兵器與冷冰冰的屍體。
“報!!!!大帥,南邊二十里,來了許多鐵甲騎士與步卒。”一個党項斥候奔到將臺之上稟報。
嵬名仁明從座位上彈跳而起,往南方望了望,開口問道:“多少人?”
“鐵甲騎士三四千,步卒萬餘。”
“什麼旗號?”嵬名仁明又問。
這斥候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木牌,木牌之上歪歪扭扭用刀刻了一個漢字。這斥候自然是不識漢字的,只能照葫蘆畫瓢,把那旗幟上的漢字刻在了木牌之上。
嵬名仁明接過木牌一看,即便這字跡已經嚴重脫離了原本的形狀,卻還是能讓嵬名仁明認出一個“鄭”字。
鄭智來了,鄭智終於還是來了。
嵬名仁明把木牌往舒王仁禮遞了過去,開口喊道:“鳴金收兵。”
舒王仁禮看得木牌上的漢字,表情爲之一變,急忙問道:“如何?”
兩人雖然口中多是要把這鄭智如何如何斬殺當場,鄭智真的來了,兩人臉上皆是凝重。
只聽嵬名仁明開口說道:“留兩萬人馬圍住城池,我帶五萬人馬前去阻攔,斬殺了鄭智再行攻城。”
舒王仁禮連忙接道:“甚好甚好,一定要打退鄭智。”
便是兩人話語,已然高下立判。嵬名仁明要帶兵去斬殺鄭智,嵬名仁禮卻是潛意識中說出一句打退鄭智。顯然舒王仁禮內心之中對於鄭智是極爲忌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