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一個宦官小心翼翼的走到神色有些不太對勁的趙禎身邊,輕聲稟報着:“國子監直講、天章閣侍制王洙伏閣求對……”“您見還是不見?”
“不見!”趙禎有些煩躁的擺擺手。
那宦官於是低頭屈身,就要去傳令,但才走到半路,就聽到官家無奈的聲音傳來:“還是見一見吧……”
“不然,本月的資善堂說書所裡,小王先生又要長篇大論了……”
“朕這也算是作繭自縛了……”趙禎無奈的自嘲苦笑起來。
這說書所正是他在景佑四年下詔建立的,最初本意只是想塑造形象。
但哪裡知曉,文官們居然把這個事情當真了。
每月朔望,學士們必齊聚資善堂的彌英閣和延義閣中,對他講古今治亂之事,議論國家用人、用政的得失損益,順便抨擊一下當朝宰執。
遇到熱點,那就集體改變風口,逮着說個不停。
趙禎能有什麼辦法呢?
自己做的決定,哭着也得堅持下去。
當然了,也就是這位官家脾氣好,這要換了太祖、太宗,恐怕學士們每個月都要掉幾顆牙。
沒多久,一個穿着緋衣的文官,便來到了趙禎面前,大禮參拜:“微臣國子監直講、天章閣侍制、特賜緋衣銀魚袋臣誅拜見陛下!”
看着面前的這位大義凜然,一副慷慨激昂而來的神色的天章閣侍制,趙禎無奈的嘆了口氣,然後問道:“小王先生今日入宮所爲何事?”
王洙的父親是王礪,當代文壇最有名的書法大家,沒有之一!
一手隸書,天下仰慕,就連遼國的大貴族,也要求其墨寶。
而王洙作爲其子,不止書法得了乃父真傳,學問更是極爲高深。
不然,也輪不到他爲國子監直講,去年朝臣們也不會將王洙推出來去和林瑀對打了。
因爲王洙在學問上是真的很強大!
旁的不提,自東漢以來就一直失傳的《傷寒雜病論》一書,就是這位王直講在館閣藏書裡發現並重新整理好編爲《金匱要略》的。
於是,王洙與乃父,在當代被世人並稱‘大小王’。
而這位小王先生,素來以剛直聞名。
不怕說錯話,就是他最大的特徵!
每個月的彌英閣、延義閣講書,就屬王洙嗓門最大,調門最高,也最爲難纏。
趙禎看到他就頭疼,若是能不見面,就最好不見面。
此刻,王洙在君前,依舊毫無顧忌,他叩首拜道:“微臣聞知,江寧節度使夫人遊仙縣君任氏近來頻繁出入宮闈,與貴人交,往往留宮竟至日暮……”
“此豈人臣命婦之所爲?”
“陛下!”王洙大義凜然的拜道:“唐季以來,國家之患,不過藩鎮、宗室、內臣、朋黨而已!”
趙禎只好連連說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愛卿說得對,朕會仔細命人調查此事的!”
就打算如此將王洙的長篇大論,堵死在喉嚨裡。
但王洙又豈會輕易讓這位官家得逞?
他倔強的挺着胸膛,不肯罷休,反而提高了嗓門,慷慨激昂的拜道:“陛下,春秋之中,有鄭伯克段於鄢,祖宗卓然見其故事,知蕭牆之防有甚於藩鎮,於是防微杜漸,定下制度,約束宗室,以明上下尊卑君臣之分也!”
“真廟在日,荊王年幼無知,坐視婢女縱火,真廟聞之,且以薄懲大戒,於是貶爲端王,削奪武信節,逐於宮外,選上下清明忠節之士以督教之,荊王於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賢名播於天下……”
“而荊王,真宗皇帝之胞弟手足也!江寧節度使元份,不過陛下堂兄,僥倖得天眷而已,陛下如若視而不聞,臣恐翌日,禍起於宮闕,屆時追悔晚矣!”
對文官來說,有三件事情,是他們萬萬不願意看到的。
第一,婦人干政,宦官、外戚亂權。
第二,宗室放肆,干預國政,甚至窺伺大統。
第三,權臣獨大,架空君王,號令出於宰臣。
因爲,歷史已經告訴了每一個讀書人,這樣子的王朝會是一個怎樣的下場?
亡國只是輕的。
亡天下就追悔莫及了!
漢唐教訓,不能不讓這些人警惕和心驚。
而現在,趙元份的事情雖然看着小,甚至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那位江寧節度使確實有心窺伺大統。
但,苗頭已經出現了。
儒家在這些事情上,是從來不談什麼證據的。
原心定罪,論心不論行,纔是他們一貫的做派。
不然,當年范仲淹和呂夷簡是怎麼一起灰溜溜的滾出汴京城的?
范仲淹的罪名叫朋黨,呂夷簡的罪名叫結黨營私,任用親信。
而這兩個事情,都沒有證據,只是別人腦補的。
而對文官來說,腦補已經足夠了。
所以,范仲淹罷貶地方,呂夷簡罷知青州,就順理成章了。
趙禎耳根子素來就很軟,很容易被文官的話打動。
現在,也是一樣。
畢竟,如今,彈劾趙元份的不止是王洙,還有他的親信近臣林瑀,首相呂夷簡和參知政事們也都紛紛上書,談論此事,一個個憂心忡忡。
他再想着趙元份父子的經歷和遭遇,心裡面要是沒有想法,那才叫見鬼了!
只是,這位官家到底性子、脾氣都很溫和。
他不願意加罪臣下,更不願意傷了宗室和睦,親政以來,宰相、執政、樞密們,哪怕把天都捅了個窟窿,他最大的責罰也不過是罷官而已。
就像去年,張士遜和王鬷兩人互相甩鍋的事情,要是換了太祖、太宗甚至只是真宗,這兩位大臣即使能保住腦袋,恐怕也保不住官位和文字。
然而,趙禎終究也只是將這兩位罷官。
甚至還在張士遜致仕後,追贈太傅,封鄧國公,將其本官升到了刑部尚書。
所以,此刻,儘管趙禎心裡面也懷疑起自己的那位堂兄,但終究於心不忍,於是試探着和王洙商量起來:“既如此,那朕命江寧節度使遷西京,使鄧國公嚴加約束,怎麼樣?”
王洙卻是不爲所動:“陛下之罰,何異於賞?”
西京是什麼地方?
大宋最繁華、瀟灑和風流的地方啊!
不然,爲什麼致仕大臣和勳貴外戚們紛紛扎堆往西京跑?
“那……”趙禎撓頭起來:“朕命荊王親臨江寧節度使府,宣以祖宗法度,勒令遊仙縣君入崇真資聖禪院靜修,無旨不得還家?”
崇真資聖禪院,乃是趙官家們給那些犯了錯的妃嬪、宗室女、命婦們修建的專門用來面壁思過或者出家養性的地方。
因爲太宗皇帝的陳國長公主曾經在此出家爲尼,所以又叫七公主院。
王洙聽着,知道這恐怕已經是這位官家能做到的極限了。
於是,也不敢再逼迫下去,以免畫手添足,便長身拜道:“伏唯陛下能作威福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