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二月初四,庚子。【西元1126年2月27日】
河北。
滄州。
天是灰的,地是白的,除了官道兩旁,一株株突出在積雪之外的榆樹樹幹,給天地間染上兩排黑點之外,滄州平原的茫茫四野中,就再無半點雜色。
風不知何時停了。少了北風的呼嘯,一串串叮鈴鈴的清脆響聲,在乾冷的空氣中穿得很遠很遠,卻也更襯托出了這裡的寂靜。
嶽翻騎着匹高大的河西馬,踏着厚愈尺許的積雪,徐步向前跑着。那串串清脆的鈴聲,就是從在馬脖子下的搖晃的銅鈴中所發出來的。天是如此的寒冷,呼出的熱氣,轉眼就在他口鼻出凝成一片白霜。
嶽翻今年尚不到二十歲,臉上還有着稚氣未脫的青澀,但雙眼靈動動的,頭也昂得很高,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他騎在馬上,左顧右盼,視線漫不經意的在路邊可能藏人的隱秘處掃過。作爲突出隊伍前列的遊騎斥候,嶽翻的任務就是查探前路有無異常的蹤跡,以防己方被埋伏起的敵人偷襲。只是如今河北雖然一片亂象,但滄州已近天津,屬於東海軍力的輻射範圍。連女真人都不敢來此放肆,更別提他的大哥要他注意提防的盜匪。
如今金虜入寇,河北遍地烽煙,僞飾的和平在女真人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那些被打散的官軍,還有想渾水摸魚的草寇,紛紛趁此良機在河北平原上肆意劫掠。今次嶽翻跟隨他的兄長以護衛的身份從相州北往天津,沿途頗遇到了幾起蟊賊,不過除了兩次不開眼的傻瓜被他大哥用硬弓射死了首領,其他都是看到他們身上穿的輕甲就紛紛遠避。
在北地,一支兵力超過五十.騎,且人人身着東海式樣皮甲的隊伍,有點見識的都知道決不能招惹。能配上這麼多甲冑的武裝,基本上都是跟東海有來往的豪商或是世家的商隊——雖然按大宋律例,披甲持銳也是干犯武禁的行爲,一律立斬不赦。但這幾年幽燕和河北都是盜賊橫行,官府對此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了他們的主意,先不說能不能得手,就算得手了,還要日夜擔心消息走漏後,睚眥必報的東海人的怒火。
東海在北地的積威,可是用着成.千上萬的人命堆積起來的。女真兇悍殘暴世所共知,但遇到更爲蠻橫的東海人。自從天津開埠後,還沒有聽說過哪支寨子或是馬賊,在劫了東海的財貨之後,還能活過三個月的——畢竟,在北地控制着銷贓渠道的,也是東海人。
看久了白茫茫的大地,雙眼都.開始變得酸澀。嶽翻用力揉了揉眼睛,擡頭看看天色,雖然渾濁的雲層讓他判斷不出時辰來,不過開始叫喚的肚子來計算,他出來做哨探快有一個時辰了。低頭拍了拍坐騎有些汗溼的頸項,他打算着再過一陣就回後面的大隊去,讓別人來接替。就在這麼想着,可嶽翻的手卻突然停住了。戰馬豎起的耳朵正在他眼前不停的轉動着,雖然嶽翻對馬性並不算熟悉,但馬兒緊張時的反應,他還是能看出來的。
嶽翻心中一凜,戰馬的靈性不在獵犬之下,感知力.也比人強得多。他的坐騎現在如此反應,定是周圍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手一緊,嶽翻猛地扯起繮繩,將坐騎勒停。環視四周野地,空曠無人,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唯有前方不遠處,官道西側的一座五六丈高的小丘背後,能夠藏人。
嶽翻馭馬上前,正打算仔細查看一番,一聲刺耳的.唿哨就突兀的了打破荒野裡的寂靜。就從他的眼前,馬蹄聲、喊殺聲同時從小丘之後暴發出來。三十多名騎兵吶喊着從小丘後衝殺上官道。他們衝鋒時的吼聲是如此的響亮,直如滾雷一般,以至於附近樹木上的積雪都撲簌簌的往下落着。
不知來歷的敵人突然出現,嶽翻先是一楞,繼而.猛地反應過來,一邊掉轉馬身向來路逃去,一邊拿起掛在頸項中的木笛,死命吹了起來。
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一支支飛矢嗖嗖地從後嘯叫着飛來,又擦着身子飛過去。壓得嶽翻趴在馬背上不敢稍稍擡頭。‘哪裡來的賊人?!’他心中大罵。身後的追兵竟然隨身帶了上好弦的強弩,在馬上發射起來,比馬弓騎射不知準確多少,如果讓他們追到三十步內,小命當真就沒了。
心慌之下,嶽翻手不停的抽着胯下馬匹,但已經馱着他在雪地裡走了三五十里路的坐騎哪還能再快得起來,只前衝了百十步,便被一支弩箭紮在了後腿上。
馬匹的慘嘶聲中,嶽翻被掀落在地,幸好地面上鬆軟的積雪讓他沒有受傷,而已經發射過一輪箭矢的敵騎也也無法在馬上再給重弩上弦,但他們此時早已棄弩換刀,衝到了三十步內。
刀叢間閃爍的點點寒光讓嶽翻的心沉了下去,就在他同樣拔出腰刀,準備拼死一搏的時候,一聲怒吼遠遠的從身後響起,“休傷吾弟!”而比聲音來得更快的是一支破空而至的箭矢,正中衝在最前的一匹戰馬。中箭的戰馬連聲慘嘶,讓敵騎的洶洶來勢爲之一亂。
趁此良機,嶽翻一個滾翻從官道上閃到路邊的楊樹後,收勢不住的敵人與他擦肩而過,直衝後方而去。
死裡逃生,嶽翻身子幾乎虛脫,他扶着樹幹掙扎的向後坐起,就見百餘步之外,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單人匹馬疾速殺來,而在他身後又是百多步,一支二十多名騎兵組成的隊伍也在趕了過來。那名青年面白無鬚,相貌堂堂。一襲魚鱗甲,沒帶頭盔,只在額頭上紮了一條兩指寬紅錦抹額,雙眼閃着灼灼寒光。他馭馬疾馳,額上的紅巾隨風,威風凜凜,不似凡俗。
一見此人,嶽翻驚喜大叫:“大哥!”
那青年見嶽翻安然無恙,便將繮繩一勒。也不再上前,卻翻身下馬。雙腳剛一落地,一張四尺長的巨弓就出現在他掌中。右手指縫中夾着三支長箭,他拉弓如滿月:
“我要射最前的三人!”
隨着青年的高聲宣告,在弓弦的嗡鳴聲中,三箭連珠而出,其速堪比重弩,勢如雷霆。利箭落處,衝在最前面的一人依言落馬,他旁邊的兩匹戰馬也悲鳴着人立而起,將背上的騎手摔下馬來。
三騎如預告所言中箭落馬,使得敵陣一片混亂,青年臉上卻毫無得色,心平氣和的又從箭囊中夾起一支箭,對準敵軍中甲冑最爲精良,坐騎最爲雄壯,看起來是爲頭領的一名虯髯漢子,全力射去。
一點精光直撲面門而來,那虯髯漢子不愧是頭領氣度,不慌不忙,側身一讓,躲過箭矢,順勢翻身下馬。同樣有四尺長的長弓在他手上緊緊握着。這等長弓在馬上完全無法施展開,他只能使用重弩來射擊。不過當他雙腳站穩在地上,掌中硬弓剎那間圓如滿月,隨着弓弦一響,飛出去的箭矢疾如流星。
利箭飛來,青年連忙側身避過,精光的三棱箭簇呼嘯着擦過他的臉頰,帶起一溜血珠。但就在他閃避的同時,又是一箭反射回去。長箭撕風,卻無巧不巧,與虯髯漢子射來的第二箭在空中正正相撞,啪的一聲輕響,同時落在了地上。
虯髯漢子和青年兩人所用的,都不是大宋禁軍中通用的一石上下的制式步弓,也不是七鬥左右的騎弓。從方纔那幾箭破開空氣的尖嘯聲中,兩人同時瞭解到,對方所用的是與自己掌中長弓力道相當、超過兩石五的重型步弓。而能拿兩百五十多斤的重弓當隨身兵器,也就是說,對面的人跟自己一樣,兩膀子的力氣絕對開得了三石以上的強弓。
一念及此,兩人心中同時一驚,‘是勁敵!’
由於單兵近戰能力不如北方的蠻族,大宋軍隊一向最爲重視遠程戰力。向來是三十六門武藝,射術坐第一,十八般兵器,弓弩居首位,箭術不行,槍棒再好也白搭。一旦宋國步兵擺開箭陣,開始齊射——尤其是用的是神臂弓——那飛蝗般的箭雨,可以讓所有的蠻族騎兵放下騎射的念頭。無論契丹還是党項,遇到大宋箭陣,唯一的選擇就是暫避鋒芒。
雖然論起馬上騎射的功夫,大宋也挑不出多少高手來,但蠻族騎兵所用的角弓的力道和射程,也不能讓大宋的弓手們高看一眼。按照兵制,大宋的禁軍標準就是是開一石弓、三石弩,低於此便不得收用。而在禁衛班直之中,拉開石五硬弓,射中百步外的柳枝,也只是春來賽社時的尋常表演。不過就算如此,大宋軍中能開三百斤強弓的高手,仍然是寥寥無幾。兩人完全沒想到,竟然在官道上隨隨便便就能遇上與自己箭術不相上下的對手。
探出對手的實力,兩人無意繼續對射。對手箭術與自家相當,再射下去,同歸於盡也不奇怪。對於青年軍官來說,他只要自家弟弟安然無恙就夠了,而對於虯髯漢子而言,他將要面對的是一場損失超乎想象的戰鬥,他的手下已經寥寥無幾,若爲無謂的戰鬥而損傷,實在太不值得。
儘管兩人的雙眼仍死死盯着敵手,但手上的硬弓搭上箭後就只虛虛拉到一半,箭尖也半指向地面,保持着最爲省力的狀態。不過只要對面的敵人稍有動作,他們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擡起手,把弓拉圓,將利箭向對方射出去。
“兀那漢子,你是哪裡的,看不出我們是官軍嗎?!”將手下收攏在身邊,虯髯漢子先聲奪人,對着青年和他已經趕過來的同伴一陣大吼。
青年這時也看清楚了對面的形象,虯髯漢子和他的手下都是大宋軍士的打扮,且臨陣時會選擇下馬步射,在北地各族的騎軍中是不會出現這樣的場面的。
“即是官軍,爲何不南下勤王,反而來追殺某家二弟?滄州難道有了金虜蹤跡不成?”青年眼神更冷。埋伏在沒有金人的道路兩旁的官軍任誰也不會信,打官軍的旗號,但轉過身便做着盜匪的勾當,如今已是屢見不鮮。除此之外,更有許多殘兵敗將,不敢去與金人接戰,反而來禍害大宋的百姓。他眼前的這些人,除了兵甲軍器和坐騎外,便身無長物,很明顯就是後一種。
“誤會而已……”虯髯漢子輕描淡寫的解釋了一句,盯着與他對峙中的青年,“觀君箭術,定非無名之輩,敢問高姓大名,鄉貫何處。”
虯髯漢子談吐斯文,與他粗曠的外表截然不同,青年聽着有些驚異,嘴裡卻答道,“高姓大名不敢當。某姓岳,單名一個飛字,相州湯陰人氏。【注1】”
兩人有問有答,讓場中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
“原來東海王帳下大將王貴的鄉里,難怪箭術如此高超。”虯髯漢子的讚許言出由衷,岳飛臉上卻染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陰翳。他一向心高氣傲,因王貴而被人讚許,讓他的自尊心很是不快。
他自幼與王貴相熟,若論弓馬槍棒,王貴哪能跟他比。而在天津新兵營軍訓的時候,教官刻意刁難,他還是拿了全科甲等,王貴卻是勉強過關。對於離開東海,岳飛從不後悔,他自負才能,就算離開東海,照樣能有出頭的日子。
岳飛家中貧寒,雖有幾畝薄田,在他幼時還供得他起唸書習武,但當他十六歲娶妻生子之後,那點田地已經養不起連父母兄弟妻兒加起來六七張嘴了。所以他在重和元年的時候,離開了家鄉,去了安陽韓家做莊客,或者說,就是長工。
不過其時正是童貫準備北伐攻遼的時候,雖然北伐大軍以西軍爲主,但作爲兵力補充,童貫還是決定在河北征召一批‘效用士’,以彌補高達五成的河北禁軍的兵員空額。消息傳到相州後,便讓岳飛起了放下鋤頭改去軍中混口飯吃的打算——他自幼習武,一身武藝在鄉中全無敵手,尤其是他能拉三石強弓、八石腰弩的實力,更是獨步相州。岳飛有這等武藝,自然不甘以農活度過餘生。
不過就在此時,少年時代的好友王貴卻給岳飛帶來了東海在天津招募新兵的消息。在東海當兵,軍餉是大宋禁軍的數倍,同時軍官還不克扣,臉上又不用刺字,在東海國內的地位也遠比大宋的武人要高,這些事在河北是盡人皆知,岳飛也不例外。同樣是扛槍吃飯,當然得選個俸料給得多、幹起來舒心的活計,在岳飛看來這是理所當然。所以,宣和三年的冬天,岳飛便與王貴一起去了天津。
不過出乎兩人的預料,東海對孤身投軍的外人並不信任,所有的新兵訓練科目的難度設定都是以將他們逼走爲目標。心高氣傲的嶽鵬舉對此大感惱火,但就此夾着尾巴離開,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許。所以他一直咬着牙撐過被加了重料的新兵訓練課程,而憑他的實力和努力,甚至還拿到了全科滿分的成績。剛打算來個不辭而別,他父親嶽和病逝的噩耗就傳來了。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岳飛丟下了一同投奔東海的好友,離開了度過了三個月的天津。
只是岳飛決然沒有想到,就在他在家守孝的三年裡,獨自留在東海軍中的王貴竟然能打下這麼大的名頭。王貴當年以八人擊敗三十女真,砍獲一個謀克的功勞,在東海軍中只是等閒,但他的名氣經過一番宣傳,如今在河北卻是響亮得很。不論岳飛走到何處,一旦報上籍貫,總會有人提起東海王最信重的王大將軍——天知道,王貴到現在還僅是個校尉。
當初在東海的宣傳中,王貴以八破百的戰績,幾經變遷,已經變成了單人匹馬從萬名女真鐵騎的大陣中殺個七進七出,保護着從平州逃出來的十萬百姓逃到天津的壯舉。一杆玄鐵烏椎槍、一匹追風黑雲馬,斬將數十,奪旗近百,還砍下了金國八太子還是九太子的首級——說書人口中的王貴,已完全奪盡了銀槍白馬趙子龍當年在長阪坡的風采。
儘管再怎麼注水,王貴的戰績還是遠不如長生島上斬首數萬的趙瑜、陸賈,也比不上天津城中,三千抵十萬的郭立。但王貴家鄉人的身份,比起陸賈、郭立這等南蠻子來,卻更受河北百姓敬愛。
兩年前,王貴爲了將家中老小遷往東海國中安置,曾經衣錦還鄉一趟。雖然他只帶了兩名親兵回來,但隨之而起的卻是一陣好大的聲勢,莫說湯陰縣中的大小官吏趕來奉承,連相州的第一豪門韓家也派人來請。舊日的莊戶人家,竟然搖身一變,成爲韓魏王家的座上客。
至於岳飛,當初王貴回來時,曾遍邀鄉中親友同去天津,也曾提過讓岳飛再投東海,不過卻給拒絕了。岳飛是個倔犟的牛脾氣,不到走進死路里,他是不會走回頭路,何況就算要再投東海,岳飛也不覺得有走私人門路的必要。
岳飛與虯髯漢子通了姓名,虯髯漢子也自報家門。他自言姓李名成,雄州歸信人氏【注2】。在鄉中從軍,當了一個馬軍都頭。如今金虜南下,雄州不安,他奉命領着一班兄弟去大名府求援。之所以不走正道,而繞道滄州,只是爲了躲避金人遊騎。沒想到在路邊歇腳時,哨兵看到嶽翻,以爲是盜賊的探子,方纔鬧出這麼大的誤會。
“既然是誤會一場,方纔之事嶽某也就不追究了,還請李兄自去。”儘管心知李成所言不盡不實,但岳飛也沒有拆穿他的意思。對面都是有甲的精騎,又有箭術不下於自己的李成壓陣,廝殺起來,他雖自信必勝,但免不了會有些損傷。也幸好方纔對射時,兩方距離尚遠,無論嶽翻的坐騎,還是岳飛射中的一人、兩馬,都是隻傷不死,將養一陣便可痊癒,沒有什麼大礙。既然沒有結下解不開的樑子,自當一笑了之。
岳飛話說的有些狂妄,雄州兵們聽得各個惱怒,倒是李成眼中閃過一陣寒芒之後,反而展顏笑道:“如此甚好!”
說着他望了望岳飛身後,在幾十步外,還有一隊三十多騎兵護着一輛四輪馬車在觀望。從他們身上的衣甲來看,與岳飛是一夥。他暗自慶幸沒有與岳飛真的拼起來,否則至少要損失大半兄弟,同時也在暗歎自家運氣甚差,沒想到這時候出來打獵,還能碰上一隻大蟲。
翻身上馬,也不再多話,李成舉起右手打了個手勢,集合起他的一隊人馬便下了官道。遠遠的繞了個圈子,避過車馬的隊伍,直奔南面去了。
雙眼盯着李成一衆的背影,直到他們漸漸消失在雪地的背景中,岳飛方示意隊中解除警戒。他回到後方的馬車旁,對車中道:“韓公,賊人已經走了,還請繼續上路。”
車廂的窗口處露出了一張中年人的臉,他望着李成消失的方向,皺眉道:“號令有法,嚴整有度。再加上武藝高強,鵬舉,那人到底什麼來路!”
“他自稱李成,雄州的馬軍都頭,奉命去大名府求援。爲避金虜,故而繞道滄州。”
“雄州?大名?”韓姓中年眉間的皺紋突然間又深了幾分,“從雄州走滄州線南下的官道,在黃河岸邊。而現在我們在的這條路,卻是往天津的方向。兩邊隔了有近百里,他這路是怎麼繞的?”
對於韓姓中年的疑惑,岳飛也有同感,他推測道,“也許是他離鄉投東海不遇,所以才順着這條路南下。在路上看到舍弟,臨時起意想撈一把。”
韓姓中年疑惑更深:“如此人才,東海如何會放過?”
岳飛回憶着李成那對燃燒着野心的雙眼,搖了搖頭,就是這樣的人才無法再東海立足,“任何投靠東海的軍隊都會被打散整編,無論契丹還是漢軍,從沒有例外。李成的部衆雖少,卻也有二三十騎,且都是精銳,讓他放棄手下,想來他也不會答應。”
“原來如此!”中年人搖了搖頭,感嘆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難怪東海這些年聲勢不及金國。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做人是這樣,治國也是這樣。如果東海能學着女真那般來者不拒,其國如今絕不會僅僅侷限於海外荒島和天津、旅順兩處。”
“韓公說得正是。”中年人的話正說到了岳飛心底,若是當年在天津新兵營中沒有受到那等閒氣,他服喪期滿之後,肯定會再投東海。不過話說回來,那一種情況下,若是東海仍如現下這般坐視胡虜亂華,他多半還是會丟下軍職,離開東海。
擁有遠超金虜的軍力,卻甘於貨殖販運,岳飛對東海王趙瑜的評價並不高,若不是奉相州知州之命作爲護衛前去天津求援,他根本不想再與東海有何牽扯。儘管東海出兵的消息在河北傳得有鼻子有眼,但一路北上,岳飛所看到的卻是一片金虜和盜賊肆虐的土地,東海果真出兵如何會是這般模樣?
岳飛今次護送中年姓韓名膺胄,是歷仕仁、英、神三朝的名相韓琦韓忠獻的曾孫,也是如今相州知州韓肖胄的親弟。
韓琦‘相三朝,立二帝’,墓碑上還有神宗皇帝御筆親提的‘兩朝顧命,定策元勳’的碑文。舊年韓琦在鄉中建晝錦堂,歐陽修爲之撰文,篇中還有‘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之語。
大宋慣例,爲官者不得治本鄉,除了邊疆羈縻州縣,無不依此慣例。但韓琦憑他擁立英宗、神宗的大功,卻能三至家鄉爲州官,臨終前一年還能以太師判相州,作爲歸鄉養老的榮譽。神宗皇帝甚至還親許韓家世官相州——韓肖胄的祖父韓忠彥爲哲宗相,其叔祖韓正彥代爲相州知州,之後到了政和六年,其父韓治也做了相州知州,不過沒幾年因病辭官,讓韓肖胄接替了這個位子。一連四代,每一代都有一人做了相州的知州。這等榮寵,除相州韓氏外,天水一朝無一家能有。
作爲韓琦曾孫,韓肖胄雖然遠比不上他的曾祖,甚至還不一定能比上他被稱爲‘柔懦’的祖父,但他畢竟是世家子弟,自幼受到的教育讓他的眼界和見識都高人一等——作爲河北人,他對北地局勢和宋軍戰力瞭解太深了——當童貫剛剛買回燕山府後,他就開始整頓城防和兵器軍械,雖然宣和五年到七年,他因父喪丁憂守制,不過在金軍南下前,他正好孝期已滿,起復後重歸原職,正好完善相州的守備。
韓家四世守鄉郡,是爲相州第一豪族,可以說就是一個土皇帝,如同一株根系深深的扎進相州土地中的巨樹,根本無法隨意挪動。無論田地、產業,大半都在相州,所以韓肖胄堅守之志十分堅決。
但如今天下的局勢,卻讓韓肖胄對於保住相州並無半點信心。東京城都能三日被破,還有什麼城池能守得久的。何況在東京城破之前,就有傳言說靖康皇帝要割讓太原、真定和河間府三座塞防重鎮。太原屬於河東,但真定和河間都是河北要隘所在,兩府一失,河北局勢必然糜爛。屆時連北京大名府都不一定能保住,更別提區區相州。
在另一個時空中,韓肖胄做了幾個月的相州知州,將家業子弟轉移南下後,就將這個燙手的位置丟給了汪伯彥。而後趙構在相州自立,在糧秣籌備與軍械兵器上,還是靠了韓肖胄早前做的準備。
不過如今有了東海,北地再亂,也有天津這根定海神針在,故而韓肖胄也多了許多選擇。他在相州繼續坐着堅守的準備,同時則讓他的弟弟去天津求援,若能引來東海軍爲臂助,女真鐵騎並不足慮。
派了兩名遊騎前出哨探,車隊又重新上路。車輪碾壓着冰雪,車身也在輕輕搖晃。韓膺胄透過窗簾的縫隙看着在馬上昂首挺胸、指揮若定的嶽鵬舉。
岳飛曾爲韓家莊丁,身份卑微,但他卻是東海王帳下大將王貴少年時的至交。當初王貴回鄉時曾在他兄長的宴席上盛讚岳飛的才能武藝,所以一等岳飛喪期服滿,韓肖胄便把他找來,一試武藝,當即便擡舉他做了相州駐泊禁軍中的一名馬軍都頭。一年來,岳飛雖沒有多少表現的機會,韓肖胄還是硬把他升上了指揮使。儘管這其中主要有結好王貴的因素在,但岳飛本身的才幹也是佔了很大一部分。
方纔岳飛箭無虛發,四箭便鎮住了李成一衆,韓膺胄也是深感驚歎,如此神射如今已是難得一見。有這等猛將隨行,的確能讓人安心許多。到了天津,還能靠着他與王貴拉上關係。聽說王貴現在已入了東海禁衛班直,深得趙瑜信重。能與他結下善緣,韓家入了東海朝堂,在軍中也會多一份臂助。
視線離開窗簾,靠上鬆軟的座椅,韓膺胄苦笑着。雖然他曾祖父墳墓前還立着神宗皇帝親提的‘兩朝顧命、定策元勳’的石碑,可如今他和他的兄長卻已經打算拋棄神宗皇帝的後人。不過這也怨不得他韓家,而是道君上皇太過荒唐,他的兒子太過無能,如今能就萬民於水火的,也只有靠太祖皇帝的後代了。
車隊迤邐前行。岳飛有些苦惱的看着漸漸暗下去的天色,方纔耽擱了一段時間,現在恐怕很難在天黑前趕到前面的那處驛站。
就在岳飛考慮着走夜路的問題,這時前方再一次傳來尖厲刺耳的木笛聲。笛聲入耳,岳飛猛然一驚,車隊也一陣騷動。
難道前面又來了敵人?!
岳飛一夾坐騎,正要向前衝去,木笛的聲音卻突然變了調。兩長一短,卻是解除警報的節奏。
一刻報警,一刻又解除,這讓車中的韓膺胄摸不着頭腦。他從窗口探出頭,問着又勒住馬的岳飛:“鵬舉,這是怎麼回事?”
岳飛相信自己的部下不至於草木皆兵,如果是看到人,那可能性只有一個,“應該是見到東海人了——就算看明白是官軍,哨探們也不敢隨便解除警報的。”
“原來如此。”韓膺胄點了點頭,但他並沒有完全相信岳飛的判斷,“不過爲防萬一,鵬舉你還會是帶人上去看一看。”
拱了拱手,岳飛低頭領命。他帶着剛纔退下來休息的嶽翻和十幾名騎兵上前去看個究竟。
行不過半里,衆人便見到一隊東海騎兵被哨探領着從前方奔來。從人數看,大約一個排的兵力。之所以不會錯認,完全是因爲那隊騎兵身上的甲冑都是打磨得如鏡子般閃亮的全幅胸甲。這種用比明光鎧上的兩塊護心鏡還要大的鐵板打造的胸甲,是東海騎兵的制式盔甲,天下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徐慶?!”
“慶哥?!”
岳飛和嶽翻同時認出了東海騎兵打頭的那人。
徐慶,還有一個叫姚政的,都是岳飛在湯陰縣的鄉鄰,自幼與岳飛熟識,再加上王貴,幾人少年時都是在一起攆雞惹狗的兄弟。早前王貴衣錦還鄉後,徐慶、姚政便跟着他去了東海,這兩名原本應該成爲岳家軍中將領的成員,如今卻在東海軍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想不到今天會在滄州道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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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大哥,翻哥兒?”徐慶也認出了岳飛、嶽翻,也是一臉驚訝,連聲問道,“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你們投了宋軍了?”
“我們是送人去天津。”嶽翻笑着答着,“慶哥兒,你呢?”能在旅途中巧遇少時的兄弟,他心中又驚又喜。
“我是來追人的。……嶽大哥,翻哥兒,你們可曾見着一隊三十多人的騎兵?穿着宋軍甲冑的,領頭一人用的三尺多長的大弓。”
“見過!打頭的是叫李成罷?雄州的。”
“沒錯!就是他!”徐慶一聲大叫,連忙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見的,他們又往哪裡去了?”
嶽翻指了指身後的路,“一個時辰前他們剛剛過去,還追殺了我一陣,若不是大哥,我小命就丟定了。”說起方纔之事,他還心有餘悸,“慶哥,你追他卻是爲何?”
聽到嶽翻問起,徐慶的聲音一下冷狠起來,“李成那廝本帶着一彪人馬來投天津,但他聽說要將他的隊伍打散整編後,便不肯留下來了……”
聽到這裡,嶽翻看了看他兄長,心裡敬佩不已,沒想到他對李成來歷的猜測竟是有如目見。
“……他走便走了,我們也不會攔他,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殺了幾個不願跟他走的。既然那些雄州人來投,就是東海子民。天津雖是來去自由,但也容不得屠殺我東海子民的兇手能揚長而去。今次小弟出來,就是要將李成帶回天津,死也好,活也好,都得帶回去。誰敢收留他,就是我東海死敵!”
徐慶說得咬牙切齒,岳飛聽着卻心中不快,臉色微微一沉:“不去殺金虜,反來追逃人。慶哥,你家將軍真是有閒……”
“若不是因天津城中兵力空虛,李成那廝如何能逃掉,也用不着小弟出來追!”徐慶擡眼對上岳飛,臉上露出傲然自豪的笑容:“好教嶽大哥得知,如今我天津城中主力……正在平州城內!”
注1:按照嶽武穆之孫岳珂在《鄂王行實編年》中的說法,在宣和六年,岳飛結束了爲父守制的三年後,曾經投‘平定軍,爲效用士,稍擢爲偏校’。到了靖康元年,還參加救援太原的戰鬥,並立下殊勳。不過經過宋史大家鄧廣銘先生的考證,這種說法並不靠譜,至少在靖康元年臘月投奔趙構的大元帥府之前,他的行蹤無法認定。孰是孰非暫且不論,不過爲了行文方便,本書採用鄧先生的說法。
注2:就算是岳飛的孫子,也只是說,岳飛的箭術和槍法是一縣之冠。同樣是李成,在金史中,雖然是個沒有民族氣節的反覆小人,但帶起兵來,雖然不如嶽武穆,卻也有點名將風範。金史說他‘在降附諸將中最勇鷙,號令甚嚴,衆莫敢犯。臨陣身先諸將。士卒未食不先食,有病者親視之。不持雨具,雖沾溼自如也。有告成反者,宗弼察其誣,使成自治,成杖而釋之,其不校如此。以此士樂爲用,所至克捷。’而李成的個人武力,被稱爲‘勇力絕倫’,也是能開三百斤硬弓的高手。不過李成畢竟不是嶽武穆的對手,岳家軍的起家就是打的在江淮劫掠的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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