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十二,壬子。西元1120年4月11日
蔡攸冷眼看着趙瑜帶領東海文武百官在他身前三跪九叩,面上卻是莊嚴平靜。罩着貂蟬籠巾的七樑進賢冠上的筆立,隨着趙瑜的起拜,一搖一晃。
上島後的十餘天,蔡攸的心情從憤怒到愕然,再到恐慌,直至現在的冷然,也是如趙瑜頭上的筆立一般起伏搖晃。
上國冊封使團入國,藩國國主竟然避而不見,這是對宗主國最大的侮辱。輕慢上國使節的罪名,用來當作出兵征討的藉口,也是綽綽有餘。蔡攸當日在宮門外沒看到趙瑜出迎,便是拂袖而走,並不去理會陳正匯爲他接風洗塵的提議。如果他不這麼做,回京之後,御史臺的言官絕不會放過他,他的政敵也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隨行的官吏並不是全是蔡系的人,根本瞞不過去。
不過他能做的也僅止於此,縱然怒火焚燒於胸,他也不可能立刻登船離開,畢竟趙瑜給了他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臺南州旱災,而使節團卻久候不至,趙瑜只得先趕去巡視所以在住進東海人安排的駐地的時候,他只能幻想着當見到趙瑜後,好好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什麼是上國宰相的威嚴。
但等他剛剛坐定,一份拜帖卻如同一盆冷水澆到他的頭上。大遼北院翰林承旨耶律大石的名字堂堂正正的寫在拜帖之上,竟然用的還是道君皇帝親創的瘦金體。蔡攸當時對着拜帖,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被從人提醒,才手忙腳亂的遣人把拜帖封還。
整整一夜,他都愣愣坐在房中,門窗緊閉的房間悶熱難耐,但蔡攸現在卻只記得當時透骨生寒、天旋地轉的感覺,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了來。東海竟然跟北朝勾結起來了大宋聯金滅遼的密議,從一開始就有東海插足其中,若是此事被東海泄露給遼人。不知會平添多少變數。
那幾天,他都一個勁的在獨居地小院中打轉,東海派來服侍的高麗和日本侍女都給他下令趕走,滿腦子的漿糊,分不清一二三四。直到遼國的使節離開,他方從慌亂中冷靜下來。當他開始對此事細細思量,卻現有許多值得懷疑的地方。
爲什麼遼國使節會這麼巧在島上?
爲什麼耶律大石上門拜會,東海人卻不阻止?
而最關鍵的一點。東海人爲何要把大宋使節和遼國使節的駐地安排在一起?
三個問題一一推敲。蔡攸覺得自己已經把握到了趙瑜地思路。不外乎借勢壓人。以便在談判時獲得優勢啊
其實現在想來。那個所謂北院翰林承旨究竟是是真是假。任誰也不能肯定。東海在遼東有長生、旅順。在河北也有新開埠地天津。當年長生島一役更是俘獲甚衆。找幾個契丹人扮作遼國使節。來恐嚇於他。那個海寇頭子未必做不出。
不過耶律大石也好。耶律小水也好。這些契丹人地出現。已經表明了趙瑜地態度。雖然不知道計劃是怎麼泄露出去地其實蔡攸心中已經有了些底。兩千多裡地海程拖了一個多月。就算沒出過海地人也知道不對勁但逼東海放棄遼南。退還俘虜地謀劃已經絕不可能再去實行。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東海逼到遼國那邊去。
安撫只能安撫
大宋對如東海這等桀驁不遜地藩國或蕃部向來只有剿撫二策。若是無法出兵或是出戰不克。就只有安撫了。東海國力日漸興盛。蔡攸前後兩次來此。相隔不過兩年時間。但基隆地變化卻是一日千里。城牆從無到有。沿着地勢蜿蜒曲折。官衙、民居成片地建起。亭臺樓閣、館舍商鋪。一座城市該有地設施。一個不差。單看大街小巷道路兩旁從不缺少地下水暗溝。就能知道東海人爲了興建這座都城地確是費了不少心思這麼密集地下水設施。只有東京城中才能見到注。
只從兩次上島所見所聞地對比。就知道東海不缺人、不缺財。同時民心親附、軍心可用。這樣地國家雖小。卻也是難以欺辱。何況東海遠處海外。大宋地軍隊想飄洋過海攻擊臺灣。還得先擊敗東海水軍。
但這根本做不到
蔡家籍貫福建仙遊,每次家鄉來人,問起福建水軍戰力,沒一個不是大搖其頭。先毀於颱風,又被鄭家壓制,而後等東海立國,再想重建水軍,卻連幾個好點地船長和水手都找不到。
這樣的情況下,也只能選擇安撫
幸好東海不是沒有弱點。大宋是東海最大地財源,而最近還聽說東海人興辦的錢莊又在沿海各港設立分號。只要抓住這兩點,趙瑜再狂,也得給我老老實實地
蔡攸見趙瑜拜了最後一拜,立刻換上了一副和藹可親的笑臉,把手中的冊shu遞了過去,“恭喜東安王”
“不敢”趙瑜雙手接過,肅容道:“此是陛下恩德,也多虧少保在朝中鼎力相助,小王不敢或忘。”
“大王太過自謙了”蔡攸搖頭笑道:“大王謹守臣道,貢奉依時,又有安靖海疆之功,現在再以萬馬入貢朝中,論恭論順,也當得起一個東安王了”
“少保謬讚了”趙瑜哈哈笑着,一手拉起蔡攸,向宴廳走去:“前日久候少保不至,小王心中擔憂不已,後又因島南鬧災,不得不趕去視察。沒想到卻因此誤了少保的大駕,累得少保久候,小王心中甚感不安還望少保不要怪罪纔是”
“大王仁德兼人,百姓受災,能不辭辛苦親去探視,大有上古聖王之風,下官只有敬佩的份,哪還會怪罪”雖然明知趙瑜這幾日就在王宮中,但蔡攸卻不能直言戳破,還得順着趙瑜的謊話扯下去。
“少保過譽了”趙瑜大笑,拉着蔡攸走進了宴會廳。
還是當年的會場。還是當年的任務,身邊把臂同行的人依然沒變,但蔡攸的心情已經完全不同。兩年的時間,雙方的地位已經悄悄生了改變。雖然蔡家仍是煊赫當世,但趙瑜的聲威卻更是遍佈海內。
蔡攸已經無法再像當年那般用俯視地眼光看待趙瑜,現在的東海,遠比西夏更可怕,而趙瑜。作爲東海的開國之主,在宋人的心中。其實已是李元昊那般的人物當然,趙瑜的名聲要比元昊好上許多現在,蔡攸只能仗着天使的身份,勉強與趙瑜平起平坐。
“少保請稍待。且容小王更衣”趙瑜把蔡攸引到座位上,便開口說道。他現在頭戴貂蟬進賢冠、身着緋色羅袍裙,又是方心曲領,又是玉劍玉佩,這樣的一身朝服,當然不適合參加宴會。
“大王請自便”蔡攸拱了拱手。
趙瑜歉然一笑,命主持宮宴地官員招呼好使團衆人,便轉身向後堂走去。
目送趙瑜離開。蔡攸又回廳中。長舒了一口氣。剛纔走在趙瑜身邊,只感覺壓抑非常。也許是心境變了。也許是東海的實力變了,蔡攸只覺得從趙瑜身上一陣陣地壓迫感傳來。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東海王矮而壯的身材。帶着笑容的圓臉,只從外表上看。並不算出衆,但那種隨身而起的威勢,卻是從官家身上都感覺不到。
東南有聖人出,真龍現嗎?
蔡攸回想起去年暴雨後京中喧囂一時地讖言。東海龍王據說便是趙瑜在江湖上的匪號,而趙瑜的座艦聽說也是以龍王爲名。所以從那時起,道君皇帝便開始不再待見東海的貢使,雖然賞賜不薄,但親厚卻不見了。若是東海上貢萬匹戰馬早上半年,道君皇帝絕不會只給回賜,而把封賞拖到一年以後的。當時知道內情的宰臣們皆以爲道君皇帝過於大驚小怪,趙瑜是該提防,但不該因爲無聊的謠言。不過,現在想來,未必不是真龍天子的天人感應。
懷着這份心思,蔡攸地視線一個個地掃過廳中的東海文武百官,雖然氣度不比大宋士大夫,但行動舉止卻也絲毫不見失禮之處。尤其是武將們,他們行立起坐,動靜有法,齊齊地挺腰端坐,雙目平視前方,不見交頭接耳,比起文官席位,卻更是井然有序。
見及於此,蔡攸心下不禁凜然,他參加的宮宴無數,大宋將官在宴席中地表現完全無法與東海將領相比。喝酒之前謹小慎微,酒醉之後卻笑鬧無拘,只有那些從小被選入班直的將領,纔會稍稍懂些規矩。
蔡攸眼光是極毒地。當年趙佶還未登基,僅僅是端王的時候,蔡攸便經常刻意守在其退朝路上,看到車駕便下馬拱立,幾次下來趙佶便知道了他蔡攸的名字。他能得寵,也源自於此。他能連着兩次被派來東海,趙佶信任他的相人之術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現在看到東海將領的行事做派,所謂由微見著,東海軍紀也就可想而知。
難怪能一仗盡滅十萬女真東海人靠的可不止是地利……童太尉太小瞧東海了蔡攸想着。去年東海大敗金人的消息傳入京中,趙佶等童貫回京後,以此事相問。而童貫給出的解釋便是東海軍力並非強過金國,只是此戰金人主帥太過自大,自行投入東海人的圈套,十萬大軍上了海外孤島,就算東海人不動手,也會被活活餓死。
這番解釋讓趙佶鬆下一口氣,也暫時放下了加強兩浙、福建軍備的念頭。蔡攸知道童貫此言有其私心,但童太尉畢竟是老帶兵的,說出的話還是經得起推敲。但現在看來,東海軍戰力不會比金人差到哪裡。
半刻之後,趙瑜換上了一套青色便服,徐步前來。主角登場,衆人齊齊起身恭迎。鼓樂齊奏,比起兩年前的荒腔走板,進步了不知凡幾。
此宴賓主盡歡。
注:中國的城市建設一向完備。前段時間,剛剛掘出來的漢代長安城的主下水道便是最好的例子。在宋代的開封,也是有着十分完善的排污排水管道,由於建得太過寬闊,常有盜賊避居其中,所以被東京市民戲稱爲鬼樊樓、逍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