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到目前爲止還不知道燕青的條件,所以他雖然非常惱火,但臉上的表情卻很平靜。
燕青喝了一口水,停了下來,想看看李虎的反應。這件事他有些心虛,做爲李虎的部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蓄意隱瞞,李虎對他的態度肯定有所變化,但他也沒有辦法,在這個亂世中,揹負着如此大的一個秘密,他不能不小心在意。李虎靠造反起家,以擄掠維持生存,現在進入大宋,他的生存理念和行事方法必須改變,但假如他不變化,只是草莽一個,那匆匆說出來,勢必給他和李師師帶來殺身之禍。
這段時間,他待在李虎身邊,參加了很多次中樞議事,對李虎和虎烈府的人有了一些瞭解,這纔打算說出這件事。
“皇帝也缺錢?”李虎搖搖頭,笑了起來,“實在想不到,不過尤其讓我想不到的是,皇帝竟然也像個商賈一樣費盡心思發財致富,他這不是與民爭利嘛。”
“皇帝也是人嘛,他也要吃喝,要享受,錢不夠花的時候當然要想辦法。”燕青也笑道,“這總比公開賣官鬻爵好得多。”
“他這比公開賣官鬻爵更惡劣。試想皇帝都搞權錢交易,他下面那些大臣們當然有樣學樣,有恃無恐了。大宋官僚整體,和我們這個太上皇難道沒有一點關係?”
燕青笑而不語。
“這麼說起來,太上皇其實是知道新政失敗了。”李虎笑道。
“大宋之所以變法,就是因爲國窮民富。新黨和舊黨大打出手,說白了就是新黨要與民爭利。當然了,這個民不是指老百姓,而是指官僚權貴這些特權階層。溫公說,官不與民爭利,其實就是叫朝廷不要和特權階層爭利。”燕青說道,“文荊公變法失敗,說到底就是傷害了特權階層的利益,所以他的失敗是必然的。太上皇主政,用蔡京爲相,第一件事就是把元佑黨人徹底趕出朝堂,爲變法掃清道路,其氣魄不可謂不大,但他萬萬沒想到,新黨人士失去監督,轉眼就變成了新的特權階層,於是新政迅速蛻變,新政成爲新黨官僚攫取財富的合法工具。”
“新政的很多政策其實本意不錯,但新政一旦淪爲特權階層斂聚財富的工具,那實施起來就不一樣了。比如說二稅苗米入納,各地官府附收耗米,名目繁多,官吏們藉此手段把多收的請錢財盡數納入私囊,順理成章,合理合法。至於花石綱、應奉局、西城刮田所,那就更不要說了,根本就是爲特權階層肆無忌憚侵吞財富而設。”燕青嘆了口氣,“可惜苦了百姓。”
“太上皇高高在上,從中樞到地方都竭力欺瞞,但他真的不知道嗎?他當然知道,他知道新政蛻變了,他知道新政成爲特權階層的斂財工具,但他沒辦法,元佑黨人都給打倒了,新黨獨霸天下,就算把蔡京換掉了,新宰相還是新黨人士,還是要繼續執行蛻變後的新政,所以太上皇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手頭緊了,就自己想辦法掙錢。”
“以大宋的財富,如果沒有天災,或許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但我們這位太上皇偏偏又好大喜功,先在西北打,開疆拓土,後來又北伐,收復燕雲。戰爭的巨大消耗加劇了財政危機,於是內憂外患一起爆發,把國祚徹底推進了深淵。”
燕青這份高論讓李虎對其刮目相看,他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出身草莽的梁山好漢也有這樣的學識和見解,這個燕青還真是個人才,但同時李虎對燕青的心計也有了更深的認識。李虎不說李師師的事,燕青也就不說,跟着李虎扯什麼新政蛻變的事。
“李師師手裡有多少財富?”李虎乾脆直接問,他不想和燕青玩心計了。
燕青搖搖頭,“我不可能知道。”這是大實話,燕青能進入李師師的圈子還是得益於周邦彥的舉薦,而燕青若想贏得李師師的信任,需要更長的時間。
“那你怎麼知道李師師的秘密?”
“我認識茂德公主的弟弟,這位小宗室王和蔡絛的關係很好,而蔡絛深得蔡京的喜愛,蔡家的財富就是由蔡絛全權打理。這個秘密是從蔡絛那裡泄漏出來的。”燕青說道,“我是因爲知道了這個秘密才贏得了李師師的信任。不久,李師師帶我到京東西路去了一趟。那是深秋,李師師一路走下來,收了大約一百萬貫的錢財。自那以後京東西路就由我收賬,春秋各一次,每次都是一百萬貫左右。”
李虎目露驚色。僅僅一個京西路一年就有兩百萬貫的收入,那如果太上皇在各地都有田地、作坊等各種賺錢的門路,一年豈不有好幾千萬貫的收入?
“據我所知,李師師在全國各地都有像我這樣的親信替她收賬。京東、京西雖然富裕,但因爲地處京畿,很多時候要避嫌,收入不算太高,但比如像兩浙、江南、荊湖等地,李師師肯定是肆無忌憚,一年賺個幾百萬貫不成問題。”
“以你估猜,太上皇一年能從非官方渠道收到多少錢?”李虎問道。
“保守估算,三千萬到四千萬貫左右。”
李虎倒抽一口涼氣。大宋賦稅收入,最高記錄大約一億五千萬貫,而太上皇主政期間,基本上保持在每年八千萬貫左右。太上皇一年就能從其它渠道獲得總賦稅一半的收入,由此可以推算,大宋特權階層每年要吞噬掉多少國家財富。大宋的貪污已經滲透到這個王國的骨髓,無可救藥了。
“太上皇被軟禁之後,這筆財富是不是由皇帝收回去了?”李虎追問道。
“據我所知沒有。”燕青說道,“太上皇離京之後,李師師就被軟禁了。雖然廢帝從樑師成、李邦彥等人的嘴裡獲悉了這個秘密,但因爲太上皇到了東南,這筆財富理所當然不會送回汴京,所以廢帝也沒有爲難李師師。太上皇被騙回來之後,形勢非常緊張,廢帝還沒來得及處理這事,汴京兵變就爆發了,皇統更替。此後形勢更緊張,金軍殺進了河北,新皇帝根本沒時間過問此事。不出意外的話,李師師依舊控制着這筆財富。當然了,這筆財富每年的收益肯定沒有過去多了,現在真正能收到錢的地方也就是兩浙、江南、荊湖和川蜀這些地方。”
李虎聞言大喜。假如能把這筆財富搶到手,虎烈府一年可以增加兩三千萬貫的收入,那就可以解決大問題。
“現在李師師香銷玉殞,她還能控制這筆財富吧?”
“應該可以。”燕青說道,“李師師雖然被軟禁了,但她依舊有辦法和外面的人聯繫,至於她和東南那邊的人怎麼聯繫,我就不知道了。年初太上皇離京,金軍包圍汴京,局勢大變,這種情況下,李師師肯定把今年春天的收入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而今年秋天的收入要到十月之後纔有消息,李師師有足夠的時間和自己的親信取得聯繫。”
李虎微微點頭,隨即想到一件事,“如果太上皇把這筆財富告訴了皇帝,那李師師會不會失去對這筆財富的控制?”
“不會。”燕青非常肯定地說道,“太上皇非常信任李師師,他只要錢,其它的事太上皇一概不問。聽李師師說,太上皇對身邊的皇子、內侍和大臣們非常戒備,多次囑咐李師師在經營過程中要絕對保密,所以這筆驚人的財富只有李師師知道。至於這筆財富里有多少田地,多少作坊,這些田地作坊都在哪些地方,等等等等,除了李師師,估計沒有第二個人清楚。”
李虎旋即想到一件事,“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李師師只要再和這筆財富扯上關係,她就會暴露,就會遭到汴京的追殺,而她願意再跟你返回汴京,一把火香銷玉殞,足以說明她放棄了這筆財富,她不想爲此送掉性命。”
“這筆財富本來就不是她的。”燕青說道,“如果總帥沒有救她,那她遲早要把這筆財富交給皇族,而她肯定要死。皇族絕不會讓這個秘密流傳開來,影響皇家的臉面。”
李虎略加遲疑,“你的意思的是,只要李師師能確保生命安全,她還是願意繼續控制這筆財富,是嗎?”
燕青微微一笑,“這筆財富遍佈天下,其經營人同樣遍佈天下,有了這筆財富,虎烈府的財政可以得到改善,而虎烈府還可以通過這些經營人獲悉各地的消息,所以,我認爲,總帥不應該放過這筆財富。”
李虎怦然心動,“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李師師的意思?”
燕青猶豫良久,說道:“我之所以請求總帥救出李師師,其實是衝着這筆財富,而李師師到了洛陽,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她也沒有選擇了,她知道我肯定要出賣她。”
燕青這句話說得很含糊,怎麼理解就是李虎自己的事了。
李虎考慮良久,嘆了口氣,“你要知道,這件事一旦暴露,虎烈府和汴京肯定要撕破臉。”
燕青淡淡一笑,“總帥爲什麼不進汴京?”
李虎到了汴京,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李虎有他自己的考慮,他現在的確不能進汴京,那將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虎烈府將成爲大宋的敵人,這將加劇大宋敗亡的速度。李虎不敢冒險,到了這個關鍵時刻,一步也不能走錯,稍有失誤就有玉石俱焚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