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純憤怒了,當他看到折可存、楊陵和一幫將領站在自己面前,斷然拒絕自己的要求後,他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怒火,他爆發了,他怒聲咆哮。
“這些鄉兵要什麼?他們爲了保家衛國,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他們還要什麼?他們缺少武器,缺少鎧甲,他們甚至連一雙戰靴都沒有,你讓他們怎麼打仗?難道你們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去送死?”
“張帥,你徵調鄉兵,本身就是讓他們去送死。”折可存那雙褐色的面孔因爲激動而漲紅了,“這是去打仗,是和幾十萬金軍打仗,不是去押運糧草輜重,你知道嗎?能夠進入軍隊的鄉兵都是強悍壯丁,不是六十歲的老者,更不是十幾歲的少年。這些老者,這些少年,他們做爲鄉兵的職責不是到前線打仗,而是在後方守護家園。請你不要爲了自己的私利而讓數萬無辜者白白送死。”
“我爲私利?”張孝純氣得眼珠子都紅了,“到底誰爲私利而置社稷百姓於不顧?我叫你於十七日務必完成集結,但你的軍隊呢?河東第三將和第七將在哪?”張孝純把案几上的書信用力砸到折可存面前,“劉參軍從大同來信,催促我們北上,但你爲什麼藉口軍隊沒有完成集結而拒絕北上?難道等到大同丟了,山後九州丟了,我們才北上支援嗎?”“北上支援是童太師的命令,而不是皇帝的旨意,另外樞密院和三衙司對北上支援一事持謹慎態度。他們認爲漢王完全有實力守住大同。”折可存正色說道,“我們地目標是削弱漢王的實力,北上支援不是直接參戰,而是對漢王形成威脅。”
張孝純傻掉了。這都是什麼世道,一個河東第二將都敢和帥司長官對着幹,尤其是折可存嘴裡說出來的話,更讓他吃驚。
張孝純知道自己這個經略安撫使在河東沒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也沒有忠誠的部下。鎮制不了這些西北悍將。
西北將門和汴京有着錯綜複雜的關係,這些將門哪一個沒有後臺?而汴京的人爲了增加自己的實力,也盡力培植、扶持和拉攏這些將門,所以朝廷上地爭鬥會直接延伸到邊關。很多時候邊關將領不是聽自己統帥的指揮,而是聽汴京的指揮,即使導致了嚴重後果,這些人也一樣沒事,因爲汴京的人自會幫他脫罪。而大軍統帥則常常背上罪責,成爲朝堂鬥爭的失敗者。
童貫主持西北軍事二十年,多少人想把他推倒?但童貫一直沒有倒,這除了皇帝的絕對信任外,更重要的是童貫扶持了一批西北將領,他把立功的機會讓給那些沒落地將門或者行伍之士,然後提拔他們,把他們變爲自己人。如果劉仲武和劉法沒死。童貫不會用种師道,如果童貫不用种師道,北伐就未必會敗。倒不是說因爲种師道從中作梗就導致了敗局,而是童貫和种師道根本就隸屬於兩個對立的派系。种師道出任都統制是兩派妥協的結果,畢竟北伐牽扯的利益太大了,好處不能讓一個派系全佔了,這種妥協的結果導致童貫根本指揮不動這支軍隊。童貫聽皇帝的,而种師道聽汴京某些宰執大臣的,結果不言而喻。
折家四百多年長盛不衰,歷經數個王朝。這個家族在處理皇族和京城的關係上有自己一套非常成功地手段。現在折家的後臺是哪一個,誰都說不清,但做爲一個蕃族又不是皇親國戚,僅僅依靠武力就在大宋榮耀了一百五十多年,可以想象這個家族在汴京深厚的人脈,所以折家在河東就是老大,任何一個帥司長官到了河東。都必須和折家搞好關係。否則就等着滾蛋吧。
張孝純偏偏就觸犯了折家的大忌。河東西北邊沿就是折家的勢力範圍,這裡的禁軍、廂軍、蕃兵、鄉兵、土兵等同於折家的軍隊。折家軍的勢力範圍不僅僅侷限於府州。而是整個河東路的西北邊沿。徵調鄉兵,這是一件大事。鄉兵都是農夫。你把農夫拉去打仗,死了一大片,田地誰種?沒人種田,糧食從哪來?沿邊的堡寨又讓誰去守?這麼大地事不和折家商量一下,擅自就下令執行,後果太嚴重了。
折家不是要爲難張孝純,而是必須爲自己的利益着想。張孝純是個做官的,做了幾年官他拍拍屁股就走了,而折家呢?折家在這塊地方土生土長,他要戍守疆土,要想戍守疆土完全靠軍隊不行,還要靠這地方的百姓,百姓不但可以爲軍隊貢獻糧食衣物,幫助戍守堡寨,還是折家軍的兵源,所以西北邊沿的百姓就是折家生存的源泉,你要損毀折家地生存源泉,折家當然要和你對着幹。
張孝純做過地方官。也做過京官。手下也有不少門生故吏。對朝堂內外地事情可以說一清二楚。可惜地是他一直做文官。沒有做過統兵官。尤其沒有做過西北地區地統兵官。他事實上根本不清楚這裡面地情況。當然。他以爲自己知道。結果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碰得頭破血流了。
折可存那句話說得夠明白了。你張孝純在朝堂上有人。我也有人。你接到地命令是北上支援大同。但我接到地命令不是。所以我可以不聽你地。雖然你是我地上官。但在折家眼裡。我說你是上官你就是上官。我說不是。那你就是狗屁。
張孝純愣了一下。知道事情麻煩了。不能硬來了。隨即丟下一句話。“我再給你一天時間。要麼你把軍隊集結完畢。要麼我帶着鄉兵北上大同。”說完他就走了。直接找代州知州賈瓊去了。
“你什麼意思?成心害我啊?”張孝純怒不可遏。恨不得給他一個巴。這傢伙太壞了。明明知道徵調鄉兵會激怒折家。他還偏偏出這麼個主意。現在矛盾激化了。軍隊更調不動了。接下來地事怎麼辦?
“生氣地應該是折家。而不是你。”賈瓊也不生氣。笑眯眯地說道。“鄉兵沒有足夠地武器。也沒有軍資。但你可以向漢王要。漢王看到你帶着幾萬農夫趕赴戰場。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不要說武器和軍資。就是要金山銀山他也毫不猶豫地給你一座。折家呢?折家就難做了。折家故意拖延軍隊集結地時間。逼得你只好徵調鄉兵去戍守大同。這個罪責可就大了。這一仗不管打贏了還是打輸了。張帥都有功勞。而折家就要受到責難了。”
張孝純有些明白了。看樣子賈瓊這個地頭蛇不是害自己。而是在幫自己。
“折家一向低調,輕易不爲難帥司,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折家必須要爲難你一次。”賈瓊看看一臉疑問的張孝純,笑着問道,“山後迴歸大宋,漢王李虎成爲大宋的藩鎮。那麼李虎和折家之間將發生什麼?”
張孝純霍然醒悟。李虎和折家之間將發生激烈的利益衝突。
山後迴歸大宋後,李虎這個藩鎮的實力太強了,他可以獨自對抗西夏、大漠諸蕃和金國,尤其重要的是,他和陝西四路對西夏形成了包抄之勢。假如西夏人因此沒落,甚至亡國,那麼折家還能傳承四百餘年的輝煌嗎?當然不會,以大宋地國策,折家馬上就會日薄西山。
這是將來的利益衝突,而眼前的利益衝突更激烈。
首先就是折家軍由戍守兩國邊境變成戍守一國邊境。他只要駐守宋夏邊境就行了,這樣他的軍隊要削減,他的堡寨要削減,他的軍費支出要削減,更嚴重的是,他的回易收入將因此驟減。如果說折家軍同時戍守兩國邊境爲折家贏得了鉅額收入,那麼隨着漢王李虎成爲大宋藩鎮。折家地收入將減少七成以上。因爲河東路和西京的邊境回易主要控制在折家手上,而這一塊又是最賺錢的。是折家收入的主要來源。
折家戍守邊疆,僅靠朝廷給的那些軍資遠遠不夠。比如堡寨的翻修,招募效用敢勇,收買情報,給蕃兵、鄉兵、土兵補貼生活,給死亡將士的撫卹和撫養他們的後代……等等等等,這些都需要錢。折家軍是一個整體,整體需要凝聚力才能發揮最大地戰鬥力,而凝聚力的產生需要折家爲他們的部屬和追隨他們的百姓創造一個最起碼可以溫飽的日子,但這都需要錢。
李虎佔據了西京,這沒關係,但李虎投奔了大宋,這關係就大了,而且還不是一般得大,這嚴重威脅到了折家的生存,所以李虎和折家產生了嚴重的利益衝突。以折家四百餘年的歷史來說,他們最擅長的就是解決衝突。解決衝突最好的辦法不是戰爭,而是妥協,妥協可以讓雙方得到最大利益。
妥協這個策略具體運用起來有很多辦法,比如結盟、聯姻等等,而折家現在急需地則是恩惠,給李虎以恩惠。李虎如果欠了折家的人情,折家便和李虎建立了非常親密的關係,有了這層親密的關係,將來的事就好辦了。
張孝純想明白了,也知道怎麼做了。這一切都是折家給自己設的圈套,而賈瓊顯然是折家的人,現在折家給自己一個選擇,合作則兩利,不合作則兩虧。張孝純當然選擇合作。
張孝純把折可存請到了帥帳,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回太原了,這裡地事你全權負責。”
折可存躬身拜謝,他也說了一句話,“折家不僅僅是折家一家,它還包括西北邊沿地鎮戍世家,所以請張帥務必體諒我們西北人的難處。”
“我理解。”張孝純嘆道,“你們這些西北鎮戍世家不容易啊,如果沒有你們,哪有大宋地富裕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