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縣縣學距離縣衙不遠,佔地數百畝,學生約四百餘人,相對於吳縣縣學明顯規模要小,不過鄞縣縣學的教學質量很高,每屆的明州解試,幾乎一半的考中者都來自於鄞縣縣學。
範寧的夥伴們已經安排好宿舍,他們九個人安排了三間宿舍,縣學對他們很優待,不僅食宿費全免,連跟學的教授也是縣學最有名望的老教授。
範寧跟着一名助教來到宿舍,助教指着一間屋子笑道:“小官人就住這裡,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我!”
“多謝羅先生!”
範寧行一禮,便推門進了宿舍,房間頗大,甚至比他們縣學的宿舍還要寬大,三張牀靠牆而放,裡面還有三張書桌和三隻書架。
此時房間裡十分熱鬧,八個同伴坐在三張牀上正熱烈地爭論着什麼,見範寧進來,大家都停住了話頭。
“在討論什麼呢?”
範寧笑問道:“怎麼見我來就不吭聲了,你們是不是在說我的壞話?”
“看看這人,心思多陰暗,總想着我們在說他壞話”蘇亮指着範寧笑道。
範寧走進來找個空位坐下,笑眯眯問道:“不是說我壞話,那是在說什麼有趣之事?”
李大壽撓撓頭道:“師兄,我們正在談論今天的驚牛案,我們都認爲這不是意外事故,是有人在故意策劃,針對縣衙的青苗借錢。”
範寧點點頭,自己的夥伴們雖然年少,但宋朝學生在人情世故上的磨礪要遠遠超過後世。
這並不是說後世學生不如宋朝學生,這主要培養學生的立足點不同,後世主要偏重於學生橫向發展,要求學生知識面寬廣。
而宋朝學生沒有面對後世那樣的知識大爆炸,他們主要是從縱向發展,且專注於人文,對一門學問深入研究,研究得很精很透,這無形中便使學生思想更深刻。
當然,這也和古人壽命不長有關係,一般人也就活到五六十歲,人生短暫,要他們二十多歲才成熟懂事,怎麼可能?
所以,別看範寧的夥伴們都才十五六歲,但他們都已經歷了十年寒窗,看問題和成人沒有區別了。
“大家覺得王縣令推行的青苗法怎麼樣?”
範寧的目光落在董坤身上,董坤是平江府董知府的侄子,父親也在朝中爲官,是典型宦官子弟,受家庭影響,他看問題的角度會更高一點。
“董坤先說說吧!”範寧索性直接點了董坤的名。
董坤笑了笑道:“我大伯說起過鄞縣的青苗法,他佩服這個王縣令膽子大,我大伯說這青苗法施行兩年,估計他已經把人得罪光了。”
“阿坤,爲什麼要這樣說?”蘇亮不解地問道。
董坤搖了搖頭,“我大伯是這樣說,但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
衆人目光都向範寧望來,範寧微微笑道:“豪門大戶很願意借錢給普通農民,但他們的利息很高,六分到八分利,而且農民必須要用土地做抵押,一旦農民還不起,土地就歸豪門大戶了......”
說得這,範寧刻意停了一下,他很注重培養他的這些師弟,讓他們能深刻理解青苗法的本質,將來他們走向官場,或許他們就會成爲王安石變法的骨幹。
這時,藺弘沉聲道:“師兄的意思是說,這種借錢其實是豪門兼併土地的一種手段?”
範寧點點頭,“你說到關鍵之處,王縣令以官府的名義借錢給農民,就是爲了阻止豪門大戶對土地的兼併。”
蘇亮也低低嘆息一聲,“我明白了,這樣做,王縣令怎麼可能不得罪人?難怪會有驚牛案!”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正月初三,有人在王縣令的茶中下了毒,可能下毒的量大了一點,王縣令喝了一口發現味道不對,就吐掉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衆人面面相覷,他們驚得有點呆住了,居然直接在縣令的茶中下毒,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這要恨到什麼程度才幹得出來。
範寧又淡淡道:“聽說王縣令上任不久就清理了一批錢鋪的土地抵押契約,把八分利息改成兩分利息,然後官府借錢給農民清理了陳帳,所以明州的錢鋪尤其深恨王縣令。”
“莫非驚牛案就是這些錢鋪幹出來的?”陸有爲小聲道。
“很有可能,但沒有證據,這些猜測咱們自己說說可以,出去可不要亂說,會招人恨的,咱們安心讀書就是了。”
範寧含蓄地提醒大家,他們是來遊學的,不要參與到鄞縣的內部鬥爭中去。
........
吃罷午飯,衆人在一名助教的帶領下參觀縣學,同時熟悉他們未來一個月讀書的環境。
鄞縣縣學和吳縣縣學一樣,都是吳越國的第二代國王錢元建立,同樣是百年老學校,歷史沉澱很足,但也有點破舊。
很多房舍走進去都是黑漆漆的,沒有光線照入,雖然是白天,也給人一種陰沉壓抑的感覺。
“主要是縣裡的財力太緊張,顧不上我們學校吧!”助教自嘲地笑了笑道。
雖然只是隨口一句玩笑,範寧卻敏感地捕捉到了對方語氣隱藏的一絲不滿。
縣裡當然有錢,沒錢怎麼給農民放貸?這個助理卻說縣裡財力緊張,明顯是對王安石只管農民,不顧縣學不滿啊!
範寧心中不由對王安石有點擔心起來,任何時候,助學、辦學都是朝廷考察縣裡的一個重點,如果他再不重視縣學,他會在升遷上失分的。
範寧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適當的時候提醒一下王安石。
一行人跟隨助教從筒子樓裡出來,前往藏書閣,這時,段瑜輕輕碰了一下範寧,小聲道:“那個人是不是找你的?”
範寧一回頭,只見數十步外一名中年男子正在這邊招手,範寧一眼認出來了,是縣衙的押司羅環,也是王安石上任時帶來的幕僚,目前負責管理戶籍房宅以及其他雜務,實際上就是幫助王安石控制財權,權力很大。
王安石在鄞縣的境況和高飛很相似,縣尉和縣丞都是明州人,王安石憑藉李知州的支持,拿下了戶籍房宅押司和都頭兩個重要職位,使他站穩了腳跟,他纔有膽識全力推行青苗法。
範寧連忙迎了上去,“羅先生找我嗎?”
羅環呵呵一笑,“縣君讓我過來的,他有急事要辦,原定晚上給你們接風,只得推後兩天,縣君很抱歉!”
“沒有關係,我們正好也在適應縣學。”
範寧一邊說,大腦也一邊迅速運轉,王安石會有什麼急事,他心念一動,便笑問道:“莫非是驚牛案有眉目了?”
羅環豎起拇指讚道:“小官人果然聰慧過人,確實和驚牛案有關!”
羅環很清楚縣君對這位少年的看重,據說縣君考慮了很久的青苗法還是在這位少年的激勵之下才決定施行。
這就讓羅環不由地對這個少年高看一眼,尤其縣君讓自己來通知他,而不是讓其他文吏來通知,這裡面是不是有一點徵詢的意思?
雖然縣君沒有明說,但羅環作爲縣君的心腹,他應該有這個明悟。
想到這,羅環向兩邊看了看,便壓低聲音道:“縣君很急,中午剛得到消息,李知事提前回來了,恐怕明天就到鄞縣,縣君必須在李知事回來之前把驚牛案了結,否則事態就會迅速擴大,會直接影響到青苗法實施。”
範寧臉上沒有露出聲色,但他心中也暗吃一驚,李知事明天就回來了?
上午王安石還告訴自己,要三天後纔回來,這一下子便提前了兩天。
範寧當然知道李知事回來意味着什麼,朝廷有明文規定,流放以上的刑事案件都歸州衙審理。
之前,王安石或許還可以用李知事不在爲理由拖着案子不上交,可李知事一旦回來,這個案子肯定要交給州衙。
春耕放貸居然死了七條無辜生命,不管李知事再支持王安石,他也只能暫停官府春耕放貸,這是處理問題的必然程序。
除非這個案子能在李知事回來之前破了,找出罪魁禍首,把影響降到最低,李知事或許有可能不會停止春耕放貸。
範寧很理解王安石心急如焚,一旦停止春耕放貸,對農民也是巨大的打擊,青苗法有可能會意外中止。
“不知驚牛案的兇手是誰?”範寧又問道。
羅環冷哼了一聲,“我們追查到了青牛的來源,發現驚牛案和德晟錢鋪有關係,準確說,和德晟錢鋪的三東主丘勇有關,有人親眼看見丘勇和他的兩個鐵桿跟班趕着兩頭牛進城,其中一個鐵桿跟班抓到了,邱勇和另一個跟班卻跑掉,縣君就在追查這兩人。”
範寧不再多問,抱拳行禮道:“多謝羅先生前來告知!”
羅環看了範寧片刻,問道:“小官人沒有建議嗎?”
範寧笑了笑,“我的建議就只有一句話,放貸歸放貸,抓人歸抓人,這是兩件事,不要因爲一件事影響到另一件事。”
“多謝小官人提醒,我會回去如實告訴縣君,先告辭了。”
羅環行一禮,轉身匆匆走了。
範寧望着他的背影走遠,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是誰射斃了那頭衝向王安石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