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站在臺階上拱拱手,對大羣跪地喊冤的百姓道:“在下包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各位父老鄉親有什麼冤情來找我傾訴?”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者走上前戰戰兢兢道:“我們是鄞縣百姓,狀告王縣令放利子錢坑害百姓,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無以爲生!”
範寧站在一旁聽得清楚,這些百姓居然在告王安石害民,而且是放高利貸,這就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了。
包拯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就彷彿早已洞悉真相。
他向衆人拱拱手道:“我不知道是誰讓你們來找轉運使司告狀,但大宋職官各有分工,轉運使司只負責轉運調撥糧草物資,不參與地方審案,我不能也無權超越自己的職責。
當然,我也可以替你們轉交狀紙,把你們的狀紙交給提刑司。”
衆百姓面面相覷,顯然這位包大官人的回答出乎他們意料,他們只是最底層的百姓,哪裡能瞭解朝廷的職能分工。
衆百姓又哀求道:“我們知道大官人是正直的好官,懇求大官人替我們伸冤!”
這時,範寧忽然想起來了,包拯還有監察御史的頭銜,他其實是可以接下這個案子,但他卻拒絕了。
是因爲案子涉及到王安石嗎?
範寧忽然覺得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不管這羣百姓怎麼哀求,包拯都沒有鬆口,無奈,他們只得交一份狀紙給包拯,自己又去提刑司告狀。
待這羣百姓走遠,包拯這纔回頭對範寧笑了笑,“讓你久等了!”
........
房間裡,一名茶童給他們點了一壺熱騰騰的茶。
包拯給範寧倒一杯茶笑問道:“怎麼想到這個時候來錢塘縣?我的意思是說,現在好像不是放假的時候。”
範寧微微欠身道:“我和幾名同窗好友是去鄞縣遊學,路過錢塘縣,特來看望一下大官人。”
剛纔大門口發生的事情,使範寧心情略有點沉重,失去了和包拯開玩笑的心情。
他沉默一下又問道:“似乎王安石有麻煩?”
包拯笑了笑道:“你看到的這批百姓其實是第四批來找我告狀,都是同一個原因,說王安石害民,可問題是,他們怎麼會來找我?
不錯,我還頂着監察御史的頭銜,可以去調查這件事,但我關心的是,背後是誰指使他們來找我告狀?”
範寧喝了口熱茶笑道:“我相信大官人應該已經派人去調查過了,不是嗎?”
包拯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派人去一趟鄞縣,實際情況比較複雜,可以說一言難盡。”
“大官人能否簡單說說?”
範寧又喝了口茶,目光低垂,望着桌面,他儘量說得輕描淡寫,卻難以掩飾內心的擔憂。
他之前希望王安石在鄞縣的改革失敗,讓他意識到改革之艱難。
可現在範寧又擔心王安石會因改革失敗而失去信心,一時間,範寧有點患得患失。
包拯沒有注意到範寧的表情變化,他笑了笑道:“這樣告訴你吧!官府在春耕前給農民放錢買種子,收兩分利。
而農民之前去借高利貸,一般都是六分利到八分利,王安石此舉顯然得罪了不少人。”
“這樣應該是好事吧!爲何還有農民告狀?”範寧不解的問道。
包拯微微嘆息一聲,“並不是任何事情都十全十美,就算兩分利息,也有不少人還不起,縣衙規定很清楚,舊不還,新不借,這就導致今年這些農民無法再從官府借錢。”
“所以他們只能再次選高利貸?”範寧自言自語道。
包拯搖搖頭,“問題就在這裡,所有放高利貸的人已達成一個共識,凡事已向官府借款的人,他們都停止借款。
這便導致部分農民到處借不到錢,眼看春耕在即,他們心急如焚,纔出現你剛纔看到的一幕。”
包拯的述說使範寧大致瞭解到了王安石在鄞縣的改革。
王安石的改革實際上就是青苗法,這也是王安石十幾年後改革的核心。
但包拯說得還是很粗略,這裡面還有很多詳情需要了解。
比如佃農和自耕農的區別,再比如農民的借錢抵押問題。
這些都要到現場才能瞭解。
此時,範寧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鄞縣去找到王安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清楚楚。
………
“砰!”
一隻長滿了黑毛的大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把堅硬的木製桌面砸了個小坑。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王安石既然不給我們活路,那就別怪我不給他活路。”
說話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男子,長得身材魁梧,頭大如鬥,臉上佈滿了一條條橫肉,一雙三角眼,眼角有道長長的傷疤,貫穿整個左臉,使得他顯得格外猙獰。
他叫邱勇,是邱氏德晟錢鋪邱老東主的小兒子,德晟錢鋪在明州能排進前三,邱老東主三十年前創立,目前邱老東主年事已高,不怎麼過問錢鋪之事了。
錢鋪就交給他的三個兒子打理,邱氏三兄弟,被明州私下稱爲邱氏三虎,長子邱璉,號稱笑面虎,和藹可親,待人很客氣,但他卻吃人不吐骨頭。
老二邱琳,號稱狐面虎,奸猾精明,詭計多端。
老三便是邱勇,號稱追命虎,武藝高強,性格暴烈,同時也心狠手毒,在他手中家破人亡的農民不計其數。
德晟錢鋪的主要業務就是放利子錢,當然是高利貸,一年的利息大概是本錢的六分到八分。
也就是年利率60%到80%,而且是利滾利。
不到迫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借這種高利貸,可一旦借了他們的錢還不起,那就意味着傾家蕩產或者家破人亡。
農民每年春耕買種子或者租借耕牛都要花錢,家裡有點餘錢還好說,如果家中無錢,那就必須借錢,借錢還不起,土地就被兼併。
如果土地被搶走後依舊還不起高利貸,也只能舉家逃亡,淪爲流民。
或者借不到錢,租佃的土地無法耕種,顆粒無收,無法交租,也無法生存,那就只能淪爲流民。
這幾乎是中國農民幾千年來的宿命,無論兩漢隋唐,幾乎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是倒在流民大起義中。
“老三,你不要這麼衝動,王安石畢竟是朝廷命官,是一縣父母官,不是普通農民,靠打打殺殺解決不了問題。”
長兄邱璉勸說三弟,不過他能理解三弟的憤怒,這兩年他們對農民的放貸幾乎都停掉了,每年損失達四成之多,着實令人憤怒。
旁邊老二邱琳也點點頭道:“深恨王安石的人遠不止我們,甚至包括縣衙內部,張縣丞也對他一意孤行極爲不滿,更不用說幾個押司,如果我們出頭對付王安石,不知正中多少人下懷,最後頂罪的也必然是我們,這種蠢事我們不能做。”
兩個兄長的勸說使邱勇稍稍冷靜下來,他恨恨道:“聽說縣衙那邊排隊借錢的農民排成長隊,眼看今年的利子錢又要泡湯,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的坐以待斃?”
邱勇的話雖然粗魯,但他說的話卻針針見血,邱琳和邱璉都感受很深,官府給農民放貸,使他們利益遭遇到了嚴重損害。
王安石或許只剩下一年的任期,但就怕他把那些農民的胃口養刁,將來新官上任,就算他不想實施青苗放貸,但在農民的鬧騰下又不得不實施,這纔是最危險的。
無論如何,他們必須在王安石任上把這個所謂的青苗放貸法打壓下去,就算要付出一點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老二邱琳沉吟一下對兄長道:“大哥今天上午去問了龍大掌櫃,那些去杭州告狀的百姓怎麼樣,包拯和提刑司是什麼態度?”
邱璉搖了搖頭,“結果你和你想的一樣,沒有任何效果!”
邱琳沉思片刻,緩緩咬牙道:“實在不行,索性建議龍大掌櫃把事情鬧大,一旦出了人命,我就不信提刑司不管?我就不信包拯還能再假裝看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