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蘇先生,請你聽我的解釋……”雖然是隔着話筒,但哈邁蒂語氣中的急迫已經呼之欲出,“這個決定完全是政府方面做出的,我們中央銀行方面雖然極力反對,但根本就於事無補。”
和哈邁蒂對話的自然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總裁康德蘇,在11月份,他還曾經在公開環境下誇獎印尼總統蘇哈托遵守imf對印尼拯救配套計劃,印尼盾已經初步穩定下來。
但誰會想到,沒過多久,印尼就爆出一系列的醜聞,其中包括了濫發貨幣、盜兌美元和偷運黃金。這些傳聞當中的任意一條都和“遵守imf對印尼拯救配套計劃”背道而馳,而市場各方面對印尼的反應更是慘烈,已經從康德蘇公開宣稱時候的3600印尼盾兌換1美元左右,直接跌到了如今的接近8000印尼盾兌換1美元,下跌了足足一倍還要多。
這種變故讓康德蘇對現任印尼政府產生了極度的不信任,儘管後來蘇哈托通過公開現身說法的方式否定了市場上一切“無端的指責”,但包括imf高管在內的所有人對蘇哈托這種說法的可信度都打上了個大大的折扣,其中康德蘇本人,更是幾次親自飛臨雅加達查看情況。
勉強認同了印尼政府的工作後,imf在拖延了大半個月之後,最終在98年的三月底將協議當中的第二部分款項撥付給印尼政府,作爲對他們的支持。但誰又能想到。僅僅在一個月之後,他們又搞出這麼一齣戲來。
“你在開什麼玩笑?”康德蘇離奇地憤怒了,他聽出哈邁蒂話裡的推脫之意,也清楚對方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如果你極力反對的話,即便是蘇哈托本人,也不可能違背這種意願。現在我們真的是沒有辦法救助印尼了,完全沒有辦法了!”
“不!”哈邁蒂絕望地大喊道,“康德蘇先生,難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如果你們堅持固定匯率制度的話。”話筒那頭的康德蘇語氣很冷漠。聽不出一絲感情波動,“是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們索性達成一項新的協議吧!”聽到最後通牒的哈邁蒂竟然冷靜了下來。再沒有繼續苦苦哀求。語氣也變得沉穩起來。這種轉變讓康德蘇感到很意外。如果聽到這裡還只是感到意外的話,那麼哈邁蒂接下來的話就是讓康德蘇感到不可思議了,甚至是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的震驚。“除了我們之前達成的一切協議外,另外再添加上一條,即imf派人協助和制定印度尼西亞的貨幣政策!”
“什麼?”康德蘇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眼前好像有上千個小星星一直在閃動不已,耳中聽到的信息所帶來的震撼已經讓他產生了幻覺,“你是在說貨幣政策嗎?你確定你說的是‘協助和制定貨幣政策’?你是認真的嗎?”
康德蘇一連用了三個反問句,很顯然是想確認自己所聽到的,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當然!”此時的哈邁蒂很想說“不是”,但話到嘴邊,最終還是被硬生生地嚥了回去,換成了另外一句,“我想除了這個政策之外,實在沒有其他可以值得交易的東西了!”
需要說明的是,關於政府調控和自由市場、價格主導的爭論一直是經濟學研究的重點。而光是是否需要政府調控,就將整個經濟學分爲兩大學派,一類叫做凱恩斯學派,一類是新古典經濟學派。
1929年後的大股災過後不久,凱恩斯的鉅著《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就橫空出世,這篇劃時代的著作代表了新古典學派不干預的理論徹底在政府間失去市場。在股災中迷惘的各國政府彷彿在黑暗無邊的大海上看見了燈塔一般,紛紛將凱恩斯的大作奉爲制定政策的理論基石,而一直到70年代石油危機爆發之前,凱恩斯學派及其衍化出來的各個學派的經濟理論都是西方發達國家制定經濟政策的理論基礎。
在凱恩斯學派當中,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必不可少,一方面是通過財政政策當中的轉移支付、稅收等方式來實行,另外一種就是通過貨幣政策來實行。
簡單的來說,刺激經濟,通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加強投資,由政府主控的投資,自然大部分是基礎設施建設;另外一方面,就是發鈔票。
這裡的發鈔票可不是無止境地濫發鈔票,至少在某些程度上是受到嚴格控制的。數量上的計算是通過通脹和經濟增長做出一個相對理性可觀的預期之後,再和貨幣乘數相乘所得出的,就是基礎貨幣的數量。
而哈邁蒂所說的將貨幣政策拱手讓人,言下之意就是將包括預期通脹和經濟增長在內的衆多因素都交於imf方面來考慮,發行多少印尼盾也將由他們來決定,甚至貨幣乘數是多少,他們也毫無疑義,這種舉動的誠意不可謂不足。
“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哈邁蒂長嘆一口氣,頗爲無奈地感慨道,“只有你們介入,他們纔會稍微有所收斂,這個國家纔會有希望。是的,只有這樣,印尼纔有可能擺脫金融危機。”
“……”電話那頭的康德蘇在沉默了半晌之後,突然又悠悠開口說道,“即便是有了貨幣政策,我也不認爲印尼的債務狀況能夠有所好轉。你也知道的,基礎貨幣的數量……”
他沒有接着說下去,但哈邁蒂聞弦知雅意,早就知道他下面所要說的話,同樣無語了半天之後,才迸出來一句,“你可以讓大老闆去施加壓力,我這邊再許之以利,以那個老傢伙的智商,又是軟硬兼施,肯定會成功的。”
一般來說,一個國家或者地區基礎貨幣的數量由外匯淨資產和國內淨資產組成,外匯淨資產通過國際收支情況來決定,而國內淨資產,則是央行對於社會的債權,簡單來說,就是央行放出去的貸款數額。
央行的債權,除了一部分以再貼現的形式出現在商業銀行外,其他大部分債務人的主體都是政府。這就意味着,如果想通過貨幣政策來刺激經濟的話,那麼對基礎貨幣的數量就要嚴格控制,而控制基礎貨幣數量,就意味着對政府的債務進行監督。
換句話說,雖然印度尼西亞銀行方面願意出讓貨幣政策的主導權,但這個權力能否順利實行下去,還要依賴於印尼政府的配合。而這個配合的程度又牽扯到另外一個重大的政策——財政政策。
康德蘇正是想到了這一點,因此雖然知道了印度尼西亞方面表現出足夠的誠意,但依然不敢定下基調來,因爲他很清楚,印尼政府纔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而哈邁蒂也心知肚明,事實上他放棄貨幣政策的主導,正是想擺脫蘇哈托政權的影響。就算蘇哈托和托米父子再想做些什麼,難道他們會拿着槍去脅迫那些來自imf的專家不成?
他們敢不敢這麼做,哈邁蒂並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不會再願意被人拿槍指着頭了。
在imf內部,由於美國繳納了超過六成的基金份額,因此美國就成了單一最大的成員國,在一份份額佔據一份投票權的情況下,美國的意願自然成了imf的意願,所以哈邁蒂在背後稱呼他們爲大老闆。
平心而論,在亞洲貨幣危機蔓延開始的階段,imf的表現可圈可點,忠實地執行了自己的職責和業務,以至於在一段時間內頭寸緊張,需要進行再次融資的方式補充資金。之所以後來遭受如此多的詬病,原因無外乎是損害了那些掌握着話語權人的利益,使得他們躥上跳下,指責imf胡亂伸手。
這個原因和後來某國鋪天蓋地地指責西方幫助俄羅斯施行的“休克療法”失敗是同樣一個道理。
“他們不是想得到一個更開放的市場嗎?”哈邁蒂勉強一笑,略帶苦澀地說道,“或者說,是你們,想要的開放市場,馬上就可以實現了。相信你們也不打算要一個支離破碎、滿目瘡痍的盟友吧!”
“我可以幫你試試,現在不可能答覆你!”對於哈邁蒂的話,康德蘇根本就不作任何反應,“現在,開出你的條件吧,需要我們幫你們融資多少?”
“500億美元,至少讓我們渡過目前的難關!”哈邁蒂說了半天,就是在等對方開出條件,現在自然是毫不猶豫,直接就報出早就準備好的數字。
“你是在開玩笑,一定是在開玩笑!”康德蘇打了個哈哈,就委婉地拒絕了對方的報價,“400億美元,每個月按照基礎貨幣的測試情況入賬,這是我的底線。如果你認同的話,我還要去找另外一位總統先生去公關。如果你不同意的話,我就要向世界宣佈,我們將很不幸地放棄一個成員國了!”
“成交!”甩掉了包袱的哈邁蒂並沒有過多糾纏,在達成初步協議後就直接掛上了電話。事實上,隨後的一切基本上都與他無關了。
從今天起,甚至連印尼政府普通公務員薪水多少的制定,都要看別人的臉色了。如果印尼需要這筆錢的話。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哈邁蒂不需要再被人用槍指着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