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黃昏,在人頭攢動的曼谷街頭,一名禿頂的老年白人正在兩名黑色西裝男子的陪同下,瞧着這繁榮忙碌的一切。
這個禿頂的白人叫阿來米奧.弗拉加,是量子基金的高級合夥人,畢業於著名的普林斯頓大學。在加入量子基金之前,曾經供職於巴西中央銀行,職位是行長。
換句話說,這位有些黑瘦,戴着一副厚實眼鏡的老者,曾經執掌過一個大國的中央銀行,掌握過這個國家的貨幣政策。從這個角度來說,說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爲過。
因此,泰國銀行派出了一位副行長進行接待,雙方展開了一場貌似開誠佈公的談話。在談話中,弗拉加直言不諱地指出泰國的經濟存在着種種問題,一方面是政府如果決心保護貨幣匯率,這必須要維持較高的利率來吸引到足夠的資金;另一方面,因爲泰國國際貿易賬戶存在數額不菲的赤字,加上銀行系統的不穩定性,使得貨幣貶值和較低的利率更有吸引性,因此泰國方面必須要在兩者之間把握好平衡,否則就會落到一個比較危險的境地。
也許是弗拉加的學者風度,也許是他曾經任職巴西央行行長的履歷,讓接待弗拉加的這位泰國銀行副行長放鬆了警惕。面對弗拉加,他渾然忘記了這是一位供職於華爾街頂級掠食者的經濟學家,這位副行長坦誠地承認,泰國已接受任何被證明可以保持其匯率在指定範圍內的利率,但現在由於銀行系統的大麻煩,政府方面開始更多地考慮利率方面的優先性。
這些看似不着邊際的談話給了弗拉加很大的信息,他彷彿看見一個天大的做空泰國泰銖的機會,好比是看到一個裝滿鈔票的箱子,而弗拉加正站在不斷漏出鈔票的縫隙處。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夠接到源源不斷的鈔票。
假裝沒有聽出這個信息的弗拉加轉移開話題,又和這位官員討論了幾分鐘後。突然又提到剛纔的話題,示意自己並沒有完全明白。出於禮節。渾然不知自己已經透露了巨大信息量的泰國官員又重申了一遍剛纔的話。
弗拉加和他的同事們已經完全明白過來,泰國政府對目前的匯率政策已經無能爲力了,而今後無論官方發表多少保證匯率政策穩定的聲明,泰銖最終都會貶值,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泰國爲什麼不能主動選擇貶值,這除了要能夠穩定地吸引外國資本之外,還有來自東南亞其他國家或地區的政治壓力。要知道所謂的亞洲四小龍、四小虎。無一不是走外向出口型經濟拉動增長的道路。
這種模型主要依靠外來資金和技術的流入,在這種情況下維持幣值的穩定就成爲了必然。沒有資本願意在一個幣值不穩定的國家內長期投資,因爲他們要顧忌到匯率上的風險。這也是爲什麼華夏在94年宣佈一次性貶值到位後就不再輕易改變幣值的原因。
確定了固定匯率之後,外國的資金和技術也隨之進入。接下來就是經濟騰飛。在這個過程中,依然不能夠輕易地改變匯率體系,除了要源源不斷地吸引外來資金外,還有鄰國施加的壓力。
衆所周知,一旦某個國家的貨幣宣佈貶值後。這個國家的商品在國際市場就更具有競爭性。但在東南亞地區,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是以出口作爲拉動國內經濟發展的動力,而唯一市場份額最大的泰國就更有必要維護匯率體系的完整,因爲一旦他們宣佈貶值,其他國家出於自己國家的經濟考慮。也會跟風一樣選擇貨幣貶值打起出口價格戰,到時候整個東南亞地區的經濟形勢就會陷入一片混亂。因此出於地區性經濟考慮,整個地區的“大國”泰國也有必要維護自己的匯率穩定。
這也是爲什麼當泰國泰銖面臨攻擊的時候,東南亞地區的其他國家都紛紛伸出援手的原因。
此時的弗拉加站在曼谷的街頭,望着四周忙忙碌碌的人羣,心中卻生出不忍的情緒。他和華爾街那些唯利是圖的金融家們不同,在他身上的學者氣息更爲濃重,也更悲天憫人一點。
事實上,在量子基金內部,對於攻擊泰銖也有不小的反對聲。說來也是奇怪,出現這種反對聲音的根源竟然出自索羅斯自身。
出生於匈牙利的猶太人索羅斯幸運地躲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對猶太人的屠殺,去了英國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然後到美國發展,最終創立了鼎鼎大名的量子基金。
和在金融市場的如雷貫耳般的大名相比起來,索羅斯更看重的是自己在思想領域的建樹,他曾經在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建立了基金,幫助這些國家走向文明的現代化。甚至曾經在華夏的燕京也有過這麼一個基金會,但在87年左右就被迫關閉了。
影響索羅斯思想的則是一名英國的著名哲學家卡爾波普,他著有《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而索羅斯的很多行爲都是深深受到這本書的影響,自然而然,在量子基金內部,這種思想也影響了不少人。
早在92年,德魯肯米勒攻擊英鎊的時候就賣出過總共價值100億美元的英鎊,總共建立了大約150億美元的頭寸。而現在,量子基金在泰銖上建立的頭寸也不過20億美元,這和當初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小兒科,這除了他們對新興市場的興趣有限之外,也是因爲在內部對於攻擊泰銖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例如駐守在香港的經濟學家羅德尼.瓊斯就對攻擊泰銖提出過質疑,他認爲如果泰國貨幣崩潰,將會摧毀這個國家的經濟基礎,到時候將有數以百萬計無辜的人被迫陷入到飢寒交迫當中,這將是信奉《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哲學思想的人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弗拉加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員。
“先生,來一個西瓜吧,保證又甜又脆。”當弗拉加轉悠到馬路邊一個店鋪外的時候,旁邊的攤主不適時宜地推銷自己的農產品。
弗拉加頓時就是一愣,隨即看了看這名突然說話的攤主。這裡是曼谷的街頭,又正逢高峰時刻,三輪摩托突突的聲音,汽車的鳴笛聲,人們說話的聲音,各種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使得弗拉加不敢確定這名攤主是在向自己說話。
“西瓜!”那名攤主見弗拉加望了過來,臉上就露出討好的笑容,飛快地托起一個西瓜,用生硬的語氣說了一個英文的西瓜,隨後又冒出一連串的泰國語言。
這下弗拉加明白過來,他擡頭看了看映紅了半邊天的晚霞,又揮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低聲咕噥了一句:“這裡還真是熱。”
泰國處於赤道附近,常年氣候炎熱,此時又到了夏季,溫度就更高了。炎熱的夏季讓來自紐約的弗拉加很不習慣,所以他下意識地抱怨了一句。可當他眼睛的餘光隨後掃到身後的兩名護衛人員時,心中不禁有些愧疚,這兩名是屬於泰國政府的工作人員,聽說弗拉加想要去曼谷街頭走一走,兩人便被派來作爲護衛,原本他們可以在冷氣室裡享受充足的清涼。不過想要給他們小費,他們又不會接受,因此只能另外做些補充。
“一個!”弗拉加先是對那名攤主說了一句,隨即想起對方可能聽不懂他說了什麼,又豎起一根手指,“這是給你的錢。”他掏出一張10美元的鈔票。
雖然弗拉加習慣了用支票,但來到泰國之前,他還是做了一番功夫,知道在這裡的交易都是現金的形式,所以預先支取了不少的鈔票。
那名攤主大喜過望,連忙拿了一個袋子裝上西瓜,在遞給弗拉加的同時接過他手中的鈔票,隨手彈了一下,又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油墨的香味,確認這是一張真鈔後,他這才把手伸進腰間的挎包裡摸摸索索起來。
“零錢自己留着吧。”弗拉加接過西瓜,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後遞給身後的黑西裝,隨即對還在忙碌的攤主說道。
攤主顯然並沒有明白弗拉加說了什麼,仍然是自顧自地低頭找着零錢。等他好不容易湊足了零錢,擡頭一看,發現剛纔買西瓜的那位顧客早就走出了十幾米遠,他趕緊追上去,一把拉住剛纔的那位顧客,指手畫腳地將一把泰銖塞到他的手中。
“……”弗拉加就是一陣無語,看着手中這把凌亂的泰銖,突然感到有些無奈,這些貨幣不久之後就會飛速貶值,雖說不到一文不值的地步,但也不會像今天這般的堅挺。而剛纔那位攤主,將成爲泰銖貶值最大的受害者。
經歷過墨西哥金融危機,弗拉加可是深知當時對巴西的衝擊,雖說國際遊資並沒有進攻巴西,但那段惶恐焦慮的歲月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忘懷的。
弗拉加擡眼望去,原本絢爛無比的晚霞卻變成了殘陽如血。他就這樣靜靜地站立着,在人流如織的曼谷街頭愣住了,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爲是否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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