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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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花園都非常大,段寒之還不能走動,衛鴻於是去買了輛輪椅,探視時間的時候,推着他在花園裡慢慢的走。

聖維斯萊特醫院是一傢俬人性質的外科醫院,設施建設非常的好,衛鴻一開始還以爲醫院伙食不行,專門跑去唐人街菜場上買了兩條黑魚來燉湯,歡快的踩着小碎步跑去端給段寒之喝。結果到醫院一看,人家的病號飯是由餐前奶油玉米濃湯、全麥麪包、薰煎三文魚配香菜、水果、甜點、餐後飲料組成的,還有不同種類的水果沙拉可供選擇,連醫院水管裡流出的自來水都是經過十二層過濾、可以直接飲用的礦泉水。

衛鴻失望的耷拉着腦袋,坐在病牀邊上,兩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面前那鍋魚湯。

段寒之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推開醫院餐盤,問:“要吃嗎?”

衛鴻擡起頭,段寒之說:“我不吃三文魚,也不喝甜湯。”

“那你吃什麼?”

“你那個魚湯看起來不錯。”段寒之把裝着黑魚湯的保溫盒拿過來,慢條斯理的舉起勺子,“我跟你換吧。”

衛鴻其實已經在酒店裡吃過了,一看段寒之一勺接着一勺的喝黑魚湯,頓時整個人都迅速明亮了起來,眼睛溼漉漉水亮亮的,受寵若驚喜氣洋洋的,幾乎要從身後伸出一條尾巴來歡快的擺來擺去。

結果他從醫院回去以後,專門找海鮮店定了貨,每天準時兩條黑魚送到酒店裡來,他問一家小餐館借了廚房煲湯喝。第一天段寒之喝了,第二天段寒之也喝了,第三天段寒之綠着臉把魚湯當中藥一樣塞進去了,第四天段寒之趁衛鴻不注意,把魚湯偷偷倒在了洗手間裡邊,然後迅速的按水沖掉。

“老子從十六歲以後就不再強迫自己吃魚了……”一貫討厭吃魚的段寒之扶着牆,眼底閃爍着憤怒的寒光,“下次一定把那姓衛的給塞進廁所衝下去!”

段寒之從ICU病房裡轉出來,直接就進了VIP小套間。他這個病房是關烽特地派助理飛來美國親自佈置安排的,絕對的從每一個細節上尊重段寒之的個人生活品位,連配套的茶水間都大得足夠放下兩個阿瑪尼的沙發。

衛鴻就如同鄉下佬進城一樣,在VIP病房的每一個房間都轉了一圈,然後捧着暈乎乎的腦袋倒下了:“……**!真**……”

“資本主義社會本質上就是拜金主義和唯物主義的,關烽尤其是金錢至上的忠誠擁護者。”

衛鴻弱弱的說:“但是他竟然特地派人來幫你花錢,難道最後付賬的不是他嗎?”

段寒之沉默了一下,說:“他現在付的都是小錢。手術費,療養費,甚至我掃貨SHOPPING的費用,那都不算什麼。只要我還在他的合約之下,他就總能從我身上賺出成百上千倍的價值。他的明華娛樂剛剛起步,沒名氣沒資歷,萬事開頭難;但是隻要我段寒之一掛上明華娛樂藝術總監的名頭,眨眼之間廣告效應也有了,背景靠山也有了,人脈關係也有了,多他孃的划算呀。你真以爲關烽是白白送錢給人花的傻瓜?他巴不得我現在多幫他花一點呢。”

衛鴻坐在段寒之牀邊上,一直握着他修長蒼白的手,好一會兒才彷彿下定了巨大的決心一樣,說:“我現在不能像關烽那樣,但是以後,以後我一定努力工作賺錢,一定養你,讓你過上好日子!……”

“……”段寒之默默的看着他,眼底充滿了同情和悲憫,“好的,我等着這一天——可千萬別是半個世紀以後啊,醫生說我未必能活得過五十啊。”

衛鴻把他頭髮蓬鬆的腦袋埋進段寒之手掌裡,沉默着,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勁慢慢的蹭段寒之的掌心。

關烽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口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腳底二十八層樓之下車水馬龍的大街。他穿着一件寶藍色GUCCI修身襯衣,袖子捲到手肘的位置上,一隻抵在巨大玻璃窗上的手夾着細細長長的薄荷煙。同品牌黑色窄腿西裝長褲襯出他漂亮修長的腿部線條,筆直而挺拔,連走慣T形臺的模特看了都會羞愧得要打開窗子跳下去。

站在巨大辦公桌後的Hellen卻連頭都不敢擡起來,只敢盯着自己腳下淡綠色的羊毛地毯。

不知道過了多久,關烽的聲音淡淡的傳過來:“我知道了。他什麼時候離的境?”

Hellen聽到自己喉嚨發緊:“昨天,下午三點五十飛往紐約的飛機。”

“盯梢的人都沒發現?”

“三少打開窗戶,從二樓上跳了下去,只帶了錢包裡的零錢和護照,連信用卡都丟在房間桌面上。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已經……”

關烽閉了閉眼睛:“夠了。”

Hellen立刻閉上嘴巴。

“……我關烽把他從關家正門領進來,二十多年傾心教養,把他當親生兄弟看,當自己家人看,結果臨了到頭,還是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跑了。”

關烽深吸一口氣,語調還是穩的,聲音卻非常的低沉。

“作爲段寒之的情人,他不忠。作爲我的兄弟,他不義。作爲關銳寄予厚重希望的弟弟,他不孝。作爲關家最有希望一承大統的繼承人,他不智。這樣一個不忠不孝、不智不義的人,段寒之有可能放棄衛鴻、重新跟他嗎?我不信。”

關烽回過頭,佈滿血絲的眼睛盯着Hellen,眼中光芒非常駭人,“——咱們走着瞧吧。”

Hellen情不自禁的後退了半步。她爲關烽工作了好幾年,關烽這樣的眼神她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一直都活得那樣優雅精細而有條不紊,風度和教養是他金碧輝煌的假面具,他從來都沒有把這張面具摘下來,露出裡邊蒼涼厚重的、悲傷的臉。

衛鴻在醫院裡陪到段寒之能自己下牀稍微走動,還想繼續陪下去的,但是那邊劇組等不及了,一天幾個電話來催他上工。

拍片子的過程很講究一氣呵成,從投資到位到導演開鏡,到整個流程走完,後期做好,上報審批,宣傳首映……這個過程就是一個花錢的過程。之後電影開始賣放映權了,纔開始回本。

所謂爲了節省資金,一般來說拍攝過程是不能耽誤的。你耽誤個一天兩天,脾氣好點的導演也就不說什麼了;你一下子耽誤兩個月,一般導演就直接換人。因爲在等你的過程中,別的演員的檔期也要推後,全劇組上百號人的事情全部要往後放,上上下下等你一個人回來,你以爲你是誰啊?邁克爾傑克遜嗎?抱歉傑克遜同學他可不拍片。

衛鴻從飛美國到回國內,整個過程已經一個多月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差點失手把手機丟進馬桶裡去。

“聽着,衛鴻,”容卿卿在電話那頭說,“頭兩個星期我沒說什麼,因爲段導還沒甦醒,你不能走;再兩個星期我也沒說什麼,因爲段導還沒恢復,你要照顧他;接着兩個星期我還是沒說什麼,因爲段導剛剛有力氣說話,你們一定是要交流感情的;現在又兩個星期即將過去了,就算你們想上牀估計都沒問題了,你能不能回來了?你知道在等你的過程中我浪費了多少錢嗎?”

衛鴻面紅耳赤的跟人家道歉:“沒有沒有,我們沒有上牀……啊不是!我是說,我這就回去,跟醫生打個招呼我就回去,我這就去訂票……”

“票我已經幫你訂好並且寄去了,”容卿卿冷酷的打斷了他,“順便說一句,回來的時候,幫我帶一張段寒之的簽名!……要親筆籤的,別拿印刷品來糊弄我!”

衛鴻連忙點頭哈腰的道歉,並保證一定把簽名帶去,容卿卿總算哼唧着掛了電話。

“真沒出息,”段寒之輕蔑的瞟着他,“容卿卿?誰啊?容家幾小姐?我沒印象了哎。她那容家大哥請我喝茶,都得先遞拜帖、上預訂、等個幾天纔有空,結果你倒是跑去給人拍戲去了。出息的你!”

衛鴻弱弱的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人家拍戲拍得也挺正經的……”

“得了吧,那幫小姐最喜歡玩票捧角兒了,放在解放前,那就是包小白臉兒。我知道得最清楚了。”

衛鴻一下子急了:“我沒有!我真沒有亂來!真是正兒八經拍戲!哪天我問他們要來片子放給你看!”

段寒之撲哧一聲笑了:“行了行了啊,我又沒罵你。我剛出道的時候,那片子我也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知道分寸就行。”

“我真的沒有!”衛鴻急得團團轉,面紅耳赤的跟他吼,“我出道這麼些年,除了你以外,其他人手都沒拉過!真的!”

段寒之看他真急了,就一把把他拉過來,忍着笑佯作嚴肅狀,說:“成成成,我信你還不成嗎。能看上你的也就我了,別人家養小狗都是用來撒嬌討喜的,我家養一小狗,天天要求投喂肉骨頭,還是個只知道衝我汪汪叫的。”

衛鴻一開始是真急了,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委屈的眨着眼睛,在段寒之身上東啃西啃。

他是真愛這個男人。這個蒼白、刻薄、毒舌、妖孽一樣的人,他愛得幾乎連神智都丟了,一看到他腦子就迷糊了,腦子裡除了他,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衛鴻回國的早上,段寒之坐在輪椅上,一直送他到醫院花園門口。衛鴻來的時候幾乎沒帶東西,走的時候簡單捲了下路上替換的貼身衣物,手裡拎個包,裡邊珍而重之的放了段寒之一張親筆簽名……於是這張簽名就是衛鴻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了。

衛鴻紅着臉,吭吭哧哧的說:“等我拍完戲之後回來看你,或者你回國療養,到時候要、要求、要求餵食!”

段寒之親切的撫摸着他的頭髮:“說什麼呢親愛的,你腦子真是退化了,以前還知道一加一等於二,現在只知道吃飯跟上牀了——你怎麼不直接去種馬配種中心呢?吃好喝好睡好,多適合你呀親愛的。”

衛鴻坐上的士的時候,鬼佬司機看着他,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先生,你喝多了嗎?還是你臉上微細血管爆裂了,真的不需要去看醫生嗎?……”

段寒之坐在輪椅上,停在花園裡,看着的士在一股煙塵中遠遠離開。花園裡空氣很好,大叢大叢的馬蹄蓮盛開着,不知道什麼名字的鮮紅、明黃色的花擠成一團開在一起,非常的熱鬧。他聽着花園裡噴泉汩汩的水聲,一直到的士消失在馬路上看不見了,才慢慢的掉轉輪椅,準備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他的目光掠過身後,緊接着就停下不動了。

一個人站在那裡,風塵僕僕,兩兩相望。

段寒之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安穩的向那個人望去。

那人他站在那裡,熟悉的面目熟悉的身影,就彷彿昨天才分開,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今天他回來。

“——關、靖、卓。”段寒之一字一頓的道。

關靖卓臉上有一種疲色,他走上前一步,停在那裡,大概過了十幾秒,才緩緩的、有些不穩的邁出了第二步。

段寒之沒有掉轉方向,也沒有逃避。他穩穩當當的坐在那裡,望着關靖卓一步步走近來,他們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對視,自始至終全神貫注,自始至終沒有錯開。

關靖卓走到他面前,一鬆手,砰地一聲包掉到地上。

然後他緩緩的跪了下去,跪在了段寒之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