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岔路

我們對望一眼,默默轉身往原路走去。我們原來吃東西的地方距瀑布不遠,逃避蜂羣時無暇留意周邊景物,但憑着腦中記憶,很快回到了原處。

站在曾經歇息過的大樹下,涼風陣陣,林木婆娑,空氣中瀰漫着雨後泥土散發的氣息。時隔幾小時再回到這,景物依然,心境卻又不同,想起當初情景,竟有隔世之感。

高佬道:“今天能回到這真是幸運,如果不是祖墳葬得好,就是在佛祖跟前燒過高香了。”

我道:“你是國家培養過的解放軍戰士,怎麼也如村婦孩孺般迷信?入伍後部隊也不給你洗洗腦,灌輸灌輸唯物思想,當真是奇哉怪也!”

方麗清笑道:“他那是榆木腦袋,且還是方的,根本轉不過來,就是給灌輸了,也沒用呀。”

高佬本來要答我的,被方麗清一搶白,登時語塞。

我笑道:“你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遇到小清姑娘,倒像是豬八戒遇到蜘蛛精,碰到剋星了。”

高佬低聲道:“能不怕嗎?要是她從樹林後再引出一羣毒蜂,你我怕是沒之前那麼幸運了。”

我忍不住哈一聲笑了出來。

他的話方里清也聽到了,走過去猛掐他的手臂,邊掐邊道:“偏叫你說!偏叫你說!”掐得高佬呲牙咧嘴,連連後退。

逗了一會,我看天色尚早,問方麗清道:“感覺怎樣?能繼續走嗎?”

方麗清道:“兩腿有點酸,沒什麼大礙。如果路不是很難走,應該可以。”

我道:“六月近三伏,晝長夜短,現在距天黑還有幾小時,竟然沒什麼大礙,我們就再走一段吧,到了前面再找處平坦地歇息過夜。”

兩人答應了,高佬又砍了每人一根探路棒,仍由他在前開路,繼續往山裡進發。爲照顧方麗清,我留在後面殿後。

小路沿着山腰延伸,忽上忽下,蜿蜒曲折,漸行漸近原始林區。因鮮有人行走,道路兩旁雜草鋪路,枝葉擋道,更加難走。幸好背靠大山沒有陽光,一路分草撥樹,並不太熱。

路上方麗清把她對劉教授的瞭解及一些有關教授的事與我們說了,根據她的描述,一個對科研執着,脾氣有點固執倔強的小老頭形象慢慢在我腦裡豐滿起來。

我道:“怎麼每個搞科研的人似乎都有些怪脾氣呢!”

高佬剛砍去一枝擋路的橫枝,聞言道:“聽你這話,像是認識不少搞科研的人一樣。”

我道:“我舅舅在大學也搞科研,研究的是少數民族民風民俗,他就有與劉教授一樣的怪脾氣。”

方麗清道:“這是對科學的專注與執着,怎麼是怪脾氣呢!做科研的如沒這種精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或是風吹牆頭草,怎麼搞得了科研?”

我道:“劉教授是你導師,你肯定會這樣說啦。”

方麗清一端臉容道:“我說的是事實,教授就算不是我導師,我也會這麼說。”

看她較真的樣子,我心裡忽然閃過個念頭,心想如果她一直搞科研,到老了會不會也像劉教授那樣,有個怪脾氣呢?

方麗清見我不說話,回頭問道:“怎麼不說話了?”

我道:“因爲你說得對,我無言以對啦。”

話音剛落,方麗清忽然“哎喲”一聲,原來她只顧回頭與我說話,一頭撞到了前面停下的高佬身上。

方麗清道:“你不好好在前開路,杵在這幹嘛?嚇我一大跳。”

高佬道:“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怎麼反倒怪起我來了。”

方麗清道:“當然怪你呀!誰叫你突然停下來的。突然停下來也就算了,也不給後面的人打聲招呼提個醒。”

高佬看了眼方麗清,轉過臉去嘟嚷道:“好男不與女鬥。好男不與女鬥。”

我見他一路劈荊斬棘,從未停頓,此時停下來定是有事,走上前問道:“怎麼了?”

高佬一指前面道:“你看。”

我向前望去,只見前面不遠處有條岔路,曲宛龍蛇呈下坡路伸向大山腳下,兩旁茅草掩蓋,看不到路面。

方麗清道:“兩條路,我們該走哪條呀?”

我沉吟道:“進山至今,我們都是往南走,途中雖有曲折,大致方向沒有變,照大山景區圖看,我們所走的路徑與石頭河只有一山之隔,繼續往前走的話,就到珠江源頭了,左邊這條岔道,纔是深入原始森林的路。”

“確實是這樣。”高佬道:“那依你們看,教授會走哪條呢?”

方麗清道:“我覺得教授會走左邊這條。”

高佬道:“爲什麼?”

方麗清不答反問道:“進山之前你百度過有關大山的詞條沒?”

高佬搖頭。

方麗清道:“十萬大山存在的珍稀植物多數生長在原始森林,這點教授肯定清楚。教授執着於科研,又有爲科研冒險的精神,此次既然進了大山,沒理由只沿着石頭河邊走,不深入原始森林的。”

方麗清師從劉教授幾年,對他了解甚深,依教授的性子,這番分析可謂在情在理,唯有一點她沒說,那就是從三叉江路口至此不過半日路程,如果教授一行沒有深入原始森林,只是傍着石頭河一直向前走,憑他們的智慧,是不可能迷路的。

高佬思索片刻道:“有道理。心理追蹤法說來複雜,其實運用起來卻很簡單,你這番分析,已是掌握七八成了。”

方麗清面露驕色道:“怎樣?我聰明吧!”

高佬道:“當年在部隊,這心理追蹤法,指導員給我講解了好幾遍我才領會,你只聽我說一遍就懂了,比我強多了。”

我笑道:“當然了。小清姑娘聰慧過人,智力超羣,你啊,自然是不能比的。”

方麗清轉過身子,一聲不響忽然一腳向我踢來。

我“哎喲”叫着向旁避開,問道:“幹嘛踢我?”

方麗清道:“幹嘛踢你!你嘴上對我滿口誇獎之辭,語氣卻滿是戲謔,心裡肯定另有一套相反的說辭,你當我不知道嗎!”

高佬嘿嘿道:“他這人向來嘴上一套,心裡一套,口是心非,小清姑娘與他只相處半天,對他也挺了解的嘛,一說便中。”

方麗清道:“我會讀心術的,他那壞心思哪能瞞得了我,最多哄哄我二姐而已。”說完嘻嘻一笑,側頭望着我,模樣嬌俏可愛。

聽她又提起她二姐,我慌忙閉嘴,與方麗秀的那段感情是我內心最不想觸碰的情感,不知她是不知我與她二姐之間的感情已有疾而終,還是出於好奇,總是時時提及,只要我有些微反應,大有窮根究底之勢,爲了隱藏心中的痛楚,我只好裝作沒聽到,左顧右盼看四周的景色。

方麗清當然知道我在裝樣子,問道:“哎!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我假裝一愣問道:“你說什麼了?”

方麗清道:“爲什麼每次我提到二姐,你就裝聾作啞呢?我就奇了怪了,兩個人相愛,難道也有不能對人言的嗎?”

我嘆道:“有些事過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提了不過徒增煩惱而已。時間不早了,太陽不久便要下山,我們還是趕在太陽下山前,找個地方歇歇吧!”說完越過方麗清與高佬,當先向前走去。

向山下延伸的道路彎彎曲曲,如羊腸來回盤旋,有些路段坡度極陡,呈60度斜落,稍不留神便有失足滾落山下的危險。我們小心翼翼行走,並不很長的一段路,竟用了半個多小時。到山下時,我們背後的衣衫全汗溼了。

我彎腰拍打兩條發酸的小腿道:“這趟下山,比上山還累。”

方麗清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瞧你這人,平時肯定沒爬過山。”

山下是個三面環山的“U”型山谷,谷中盡是大大小小碎石,想是雨水常年自山上衝下積累而成。石隙中生長着些不知名雜草,東一叢西一叢,稀稀疏疏如癩三頭上的毛髮。山谷出口裡許處,密林如海,松濤陣陣。

因爲背對山脈無法看到西邊,不知夕陽是否下山,但暮雲靄靄,天色趨暗,看來很快天就黑了。

我指着出口處道:“藏風蘊水,好一處所在。我們走快兩步,到那歇息過夜吧。”

後面的高佬道:“不。今晚我們就在這過夜。”

我疑惑道:“爲什麼?在那樹林邊上,不僅可以避風,找柴火也方便,不是很好嗎?”

高佬道:“這裡三面環山,山上有的是柴火。何況地勢平坦,視野開闊,風吹草動也能看到。”

我道:“你是擔心有野獸襲擊我們?”

高佬道:“高山密林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難道你不怕?”

我閉上嘴。身處這種環境,只要是人都會怕,我沒有在山林露宿的經歷,剛纔不過沒想到罷了。

方麗清道:“你跟他說這些沒用的。他就像是一頭家豬跑出了豬圈,以爲外面的世界和它的安樂窩一樣無驚無險呢!”

我板着臉道:“嘿,怎麼說話的。有你這樣比喻的嗎?”

方麗清扮個鬼臉吐了吐舌頭。

高佬已差點笑出聲來。

我道:“很好笑嗎?還不去找柴火,難道想漆裡抹黑的過夜。”說完放下揹包,自個兒到附近找柴火,路上卻忍不住笑了。

下午一場大雨將地上枯枝敗葉淋了個透,時隔幾小時仍溼漉漉的,但山高林密,多大的雨也有淋不到的地方,沒走多遠,便在一處背風崖下找到了些枯枝。

我找來山藤把枯枝綁成捆,揹着回到原處,高佬也抱着把柴火剛好回來,卻獨不見方麗清。

夜色漸漸降臨,連綿大山黑黝黝的像一個個或臥或伏的巨獸,靜靜等待吞噬獵物。

我問道:“小清呢?”

高佬道:“我和她是分開去的,我也……”

話音剛落,方麗清在不遠處叫道:“你們來個人幫忙,這有截枯樹幹我扛不動。”

我循聲尋去,迷濛夜色中,在一叢灌木後面,見到了拖着截樹幹艱難行走的方麗清。

方麗清見到我,放下樹幹擦了把額頭汗水喘氣道:“累死我了。想不到一截枯樹幹也這麼重。”

樹幹約有碗口粗細,兩米來長,也不知她是從那找到的,除一端有少許潮溼,大半截都很乾燥。

我將樹幹扛到肩上,道:“你一個女孩子也跑來找柴幹嘛!這事我和高佬做就行了。”

方麗清道:“沒事。我又不是那種大門不出,小門不邁的嬌滴滴千金小姐,這些事我做得了。”

我道:“這裡不比鄉下,天又黑,還是小心點好。”

回到原處,高佬已燃起篝火,柴火嗶剝,火焰舞動,將方圓五六米映得通亮,遠處樹影隱約可見。

我們席地而坐,分取食物充飢。

方麗清吃了幾塊餅乾,拿着瓶水走到我身旁坐下,歪着頭兩眼一眨一眨看着我。

我奇怪問道:“幹嘛?眼抽風呀。”

方麗清用肘彎碰了下我,叫道:“哎!姐夫。”

高佬“哈”的笑出聲,把剛吃進嘴的餅乾噴了出來。

我“咯”一聲差點被喝下的水嗆住,過一會才緩過氣來,道:“這一點也不好笑,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對不起!”方麗清道:“我知道你現在已經不跟二姐在一起了,我也知道你們分手的原因是什麼,我還三番幾次在你面前提起二姐。”

方麗清停了會又道:“不過我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因爲我想知道,你現在對我二姐是不是還有感情,才能決定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

我聽着沒有說話。

方麗清繼續道:“你雖然避而不談與我二姐的事情,不過一路而來,我看出來了。你對我二姐還是有感情的,所以我決定把我所知的一些事情告訴你,至於以後怎麼做,就看你的了。”

我心砰砰劇跳。方麗秀是我的初戀,亦是我的最愛,分手兩年來,不管我如何故意淡忘她,她始終佔據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無時或忘,魂牽夢縈,此時聽方麗清說到她,心情既激動又矛盾,既渴望聽到有關她的事情,又害怕聽到自己不願聽到的消息。

方麗清道:“之前我雖然沒見過你,你與我二姐的事情卻多少知道些。你們倆雖說已經分開了,可你知道嗎?二姐對你的感情一直沒變。”

我問道:“你,你怎麼知道?”心情一激動,說話竟有些顫了。

方麗清道:“每個月回家,我都去二姐的學校,我們是姐妹,有些事二姐不說我也看得出來。而且自從你們分開後,這兩年節假日,二姐都很少回去,有時回去了,也是少言寡語,強顏歡笑,不再像從前那樣笑靨如花了。媽說,二姐外表柔弱,內心卻犟得很,肯定還在爲你倆的事情怨他們,所以也不知如何安慰。曾讓人給她介紹過幾次對象,也都給她以工作忙爲由拒絕了。”

我暗歎一聲,擡頭看着前面黑黝黝的大山,心情亦如山巒般起伏不定,有些微歡喜,更多的是難過,一直以爲自己這兩年度日如年,心莫如死,不想自己愛的人過得比自己更苦。

高佬坐在我對面,不時往火里加柴,搖曳火光照得他面龐忽明忽暗,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我心暗下決定,從大山出去後,不管如何都會回到方麗秀的身邊,縱使與世俗拼個粉身碎骨,也不會再留下她孤單單一人痛苦面對了。

方麗清又用肘彎碰了下我,道:“哎!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了,你與二姐的事情能跟我說說嗎?”鵝蛋般的臉蛋微微仰起,充滿了期待。

我看了眼高佬,他正在擦拭那把閃閃發光的砍山刀,對我和方麗清的說話置若罔聞,夜風吹過,輕輕拂動他的衣袂。說實話,對着自己深愛的女孩的妹妹,我是很想訴說一下內心的痛苦的,可弟弟此時仍困在山裡不知所蹤,顯然不是訴說的好時機。我道:“對不起!我現在心情不好,如果你想聽。等找到我弟弟後再說吧!”

方麗清喜道:“真的!?你可不許騙我!”伸過手彈出無名指道:“不行,得拉個勾勾,免得你反悔。”

看着即將大學畢業,仍可愛如孩子般的方麗清,我即好笑又無奈,只得伸出手指與她拉了個勾。

方麗清滿意抿嘴笑了,不再說話,拿起根樹枝去撥弄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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