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正曄找到克勤的時候,克勤還在操練士兵,他一身麻布白衣站在操練場內顯得格外扎眼,寒風凜冽,白袍被風鼓吹起一大塊,像極了這地上的殘雪,空有瑩白之姿,卻避不了被人踩踏。
克勤對他不過只有一見之緣,談不上好感與否,看他面露蒼白,早前存的爲難心思,現在反倒有些不忍,猶豫幾許,濃眉一皺,將手裡的劍扔給對面和他對練的人,拿過身邊服侍人手裡的白布,隨意的抹了下手,“你看着他們。”
隨意丟下一句話,就朝那人走去。
他還沒有站定,那人就已經開口:“她……”他剛吐出一個字,便不再繼續言語,漂亮的眉眼緊皺在一起,側偏過頭,彷彿這樣可以稍微減輕一點屈辱字眼給他帶來的窘迫。
克勤知道他的想法,如果他真的是大荊皇室遺孤,叫他爲奴爲僕,確實困難。
“若你不想,在我面前可以不必這樣……”他斟酌字眼,發現並沒有什麼合適的。
付正曄卻在聽到他這樣的話語的時候,突然輕笑,他擡起頭,脣角弧度拿捏的恰到好處,這樣的轉變讓克勤措手不及。
他微微沉吟,再開口,音調平和甚至和煦,克勤聽到他說:“主子昨日承諾放了李氏一家人。”
克勤看他脣一張一合,脣齒輕微碰撞,“主子”二字已經脫口而出,剛剛的窘迫之態彷彿是他眼花所致的幻覺,又或者是,他以爲他會窘迫屈辱以至於不肯叫洛鈺一聲“主子”。
卻沒成想,他竟然是如此平和的接受了這種身份。狹長的眼眸中,瞳孔裡流淌着溫斂的光,弦月眉彎,他像是朝他笑了。
“克總領,我自幼如此,做小伏低慣了,你以爲我還有什麼反骨呢?”他長吁,話語繼續不斷,染了笑意,“帶路吧”
他伸長手臂,偏側了一點身子,道:“請帶路,地牢溼寒,李老兒年老,恐再拖延不得。”
一路上,經過的人悉數向克勤行禮問好,他小幅度的點頭,算是回覆。他能明顯的感覺到,這些人嘴巴朝着自己,眼睛卻頗爲好奇的望向他身後亦步亦趨的人。
那些目光,盡是探究,多有鄙夷。
甘做女子內室的男子,靠着女子的一切在背後沉湎享樂的小丈夫,該是如何的軟弱。
不瞭解的人,自然如此的思考,但克勤跟在洛鈺身邊,是最瞭解這件事的人,洛鈺脅迫他的手段並不高明,但卻正中要門,他成爲她閨房逗樂之人,是無可奈何之事。
他帶着些許同情意味看待這個男人,但卻成爲推他入金絲籠的劊子手。
突然間,想要知道,他對待這些目光的反應。
他放慢走路頻率,付正曄又跟得緊,不過五步,他已經可以和他並肩而行。
克勤用餘光偷瞄他,旁人的目光帶着徹頭徹尾的巡視,從頭到腳,他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步伐翩翩,目不斜視,容貌英氣而絢麗,甚至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即使那笑極淡極淡,似乎只是他下意識的動作。
“克總領,小心臺階。”付正曄在這個時候止住了步子,克勤不解,他笑意縱深,“到了”
克勤明白了,那些人的目光包括他的目光,他並不是沒有看到,相反,而是懶得去在乎罷了。這樣的雲淡風輕,反倒顯得格外怪異。
又想起他先前得到的消息,周祐篡奪皇權,但卻遲遲沒有登基,反倒扶植於他毫無血脈關係的幼帝——大荊血脈,傅成登基。
傅成生母渝貴妃登太后位。這一切本就荒謬不堪,遠在北地的貴胄反倒因爲地遠,錯過一場大戲。
洛鈺聽到他的消息的時候,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皇族家室本就糜爛。那位只存在於流言的大皇子,或許被我們遇到了。”
他送付正曄到地牢門口,就不再與他同行。付正曄幾乎與他同高,但比他要瘦削不少,貴胄的衣服都是窄袖短襖,服服帖帖的衣服,更襯得他身形消瘦,身姿秀挺。
大皇子嗎?那位被抱去碧瑤行宮養着的直到先帝駕崩都沒有現身的大皇子,真的就如主子所言,就在他們身邊嗎?
“進去了?”一句熟悉的女聲傳入他的耳蝸,思緒還在神遊,身體卻現行一步做出了反映。
“主子”他低頭,最謙卑的態勢,道:“進去有半個時辰了。”
她聚攏身上的衣服,含糊的“嗯”了一聲。
“您要不要先去那邊營帳暖和一下身子,付公子出來後,我再去稟報您,”克勤和洛鈺自幼一起長大,自然知道她是極其怕冷的,用手指了指不遠處駐紮的一個小帳篷,向她建議道。
她縮了縮脖子,只言:“無礙。”未了,覺得等待的時辰有些難捱,便又開了口,聲音細細小小,也不知道是不是說給克勤聽的。
克勤朝她所在的方向邁了半步,才勉強聽到她的話。
她說:“我本懼冷,卻又生在最冷地。十幾年光景下來,冷的滋味早就習慣了。倘若讓我現在回泰安,我反倒會不適應。”
“習慣,真是個好東西。”
克勤不知道回覆什麼,只是默默的聽着。
……
付正曄攙扶着李老兒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漸暗,他拿出揣在懷裡的藥,細細的幫李家三人打理傷口,李家大兒在這期間,埋怨聲音一直不止。
“爹,你看看你救回來的人,自己是白眼狼就算了,還給咱家招禍,就是因爲他,咱們才被帶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你看看你身上的傷,當兒子的都心疼死了。”李家大兒乾瘦乾瘦的,有些尖嘴猴腮,左面上一道傷口外翻,呲牙咧嘴地喊疼。
李老兒沒有理他,看着低頭給他的傷腿上藥的付正曄,遲疑些許,終究是忍不住開口:“二郎,他們沒爲難你吧。”
他纏繞繃帶的手陡然一僵,見他沒有言語,李氏察覺出了些什麼,伸手去翻他的衣袖。
付正曄在這時才堪堪回過神來,原本緊繃着的面容出現豁口,而後寒雪化花,嘴角亦然緊繃,眼角卻出現熾熱的暖色。
李老兒的手沾了污物,指縫裡滿是污泥,粗稿厚繭,他不躲不閃,任由他摸上他的手臂、他的額角、他的髮絲。
有多久了,沒被人這麼真心實意的愛護過了……
“阿爹,這個是治療你舊疾的藥,每日二次,按時塗抹,明年夏天就可痊癒。”他修長的指在說話間按摩起李氏蜷曲的膝蓋來。
低垂的面容浮現出諷刺的厲色,原來自己也可以這麼輕易的叫出“爹”,但最該他叫爹的人卻不肯看他一眼,對他,棄之如敝屣。
“二郎,這藥很名貴吧,我不能要,不能要。”
他將藥丟給還在一邊哼疼的人,那人見藥罐通體碧玉,癡癡念叨:“光看這瓶子就能換不少錢吧。”
“你且讓阿爹用完藥,就可以拿着瓶子去賣錢,夠你喝個幾日。”
洛鈺來看他的那晚,他就找她要下此藥,貴胄人腿腳常年遇寒,膝蓋都有病急,這藥只有富貴家裡用得起,他本就有心思尋一點這種藥,哪怕不能根治,緩解一下痛苦也是好的。
洛鈺並沒有再爲難他,甚至還提議,在一年期限裡,每月都派人送此藥過去。這個女人,他摸不透,卻不反感,很聰明不是嗎?
一眼就看到他在乎的,於是便招招擊打這處軟肋,給一巴掌又賜給甜棗的事,她做的至美至善。
“唉”李氏恨鐵不成鋼,“二郎,你跟我們一起走。”
“走什麼走,爹你還不知道吧,人家郡守看上他了,嘖嘖嘖,長成這個樣子,別說女人了,我都心動了。”他作勢伸手想要靠近付正曄。
李老兒大聲呵斥:“給我滾一邊去”那人被自家親爹這樣不給面子的打斷,已然不爽,但又礙於對於爹的懼怕,只好作罷。
“二郎,別往心裡去。”李氏神情異樣,“你要是爲了我們這樣,阿爹不允許啊。”
他這時已經攙扶起李老兒,又伸腳踹了兩下李家大兒,“走了。”
李家大兒一骨碌爬起身,矮着身子跟上。
“和你們無關,算是我連累你了。”
李老兒還打算說什麼,話還沒有衝出脣齒,就被豁然而出的亮光刺的眼睛掙不開,等待他那久處黑暗的眼睛適應這白日晴空的光,就看到不遠處一高一低的兩人。
平白的,打了一身的冷戰。
幾日前徵糧的兇殘情景還歷歷在目,不是他們親手下馬奪糧食,但他們確是始作俑者。
“阿爹,沒事的。”他耐着性子安撫李老兒。
隨即,目光投放,投放在不遠處着一身赤紅狐皮大氅的女人身上。
她似乎偏愛紅色,短短几日,他便從她身上看到各種紅,張揚的赤紅,嫵媚的棗紅甚至嬌俏的殷紅。如今她將自己包裹在寬肥的大氅下,本來是最爲張揚的紅,卻顯得她愈發的嬌俏。
他挪開眼睛,攙扶着李老兒一步步走下牢前臺階,麻布長衫在風口捲起一個旋,折在一起,久久未開。
“克勤,把安排好的馬車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