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徒笑的笑

鐵中棠和雲錚騎術精絕,那兩匹健馬更是萬中選一的良駒。

奔行不久,他兩人便已將另外十餘騎全都拋在身後。

鐵馬騎士遙呼:“你兄弟快走,我們擋住追兵!”

於是後面的馬奔行更緩。

冷一楓、盛大娘,兩條人影縱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後的一匹鐵馬。

冷一楓身軀凌空,一掌擊向馬上人的後背,他掌力雖不以威猛剛烈見長,但凌空下擊,亦有雷霆萬鉤之勢。

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銀針,左手鶴頂柺杖凌空刺出,杖頭鶴首急點馬上人靈臺、命門雙穴。

這兩人左右夾擊,威勢是何等強猛,想不到馬上人卻笑了,偏身鑽下了馬腹。

他的身法又輕鬆又漂亮,以騎術而論,中原武林已無他的敵手。

盛大娘厲叱:“哪裡走!”

鐵杖急沉,直擊馬背,她掌中的這一條柺杖是南海寒鐵所鑄,一杖打實了,鐵人鐵馬也受不了。

“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手腕回挫,“懸崖勒馬”,硬生生撤回了杖上的力道。

鐵杖輕擊在馬鞍上,“卜”的一聲輕響。

一條矯健的人影,已自馬腹下鑽出,一腳跨上馬鞍,一手勒着繮繩,健馬長嘶一聲,頓住腳步。

冷一楓、盛大娘臉色都變了:“司徒笑,是你?”

這個人面如滿月,終年帶着微笑,也是大旗的強仇大敵之一,武林中的名俠,江湖中的鉅富,落日牧場的場主司徒笑。

躍馬施箭救出大旗門徒的人,居然會是他!

冷一楓和盛大娘都氣呆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已叛盟背誓,歸到鐵血大旗門下了麼?”

司徒笑大笑:“我縱有此心,他們也容不得我的。”

“那麼你難道瘋了?”

“盛大娘一代奇女子,難道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計?”

“什麼奇計?這樣的奇計你不使也罷,我們好容易困住大旗門人,你卻縱馬將他們放走!”

冷一楓冷冷道:“我也想聽一聽司徒兄的奇計到底是怎樣奇法?”

另外十餘騎已小跑馳回,雨勢漸小,天色雖陰暗,卻已將黎明。

司徒笑道:“縱虎歸山雖不妙,但卻是放線釣魚之計,兩位如果還不明白,且尋個避雨處待小弟從詳說來。

最近的避雨處就是寒楓堡,最好的避雨處也是寒楓堡。

大家坐落花廳,司徒笑才解釋:“鐵血大旗門是武林奇兵,天下各門各派,無不懼他三分,不但爲了他們武功自成一家,更爲的是他們行跡飄忽,剽悍騖猛,近年來他一門雖遠遁邊外避仇,你我又何嘗有一日不在擔心?”

他一直都在笑:“這次鐵血大旗重來中原,主要是對付我們五家,以兩方實力相比,誰優誰勝,各位想必是早已瞭然的了。”

冷一楓、盛大娘都閉口不語。

“大旗門實力雖難估計,但他門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難敵衆,我們五家若是聯手,他們就死定了。如果單獨一家與他相較,我們就死定冷一楓冷笑:“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從中作亂,否則我五家自是聯手對敵,生死與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不改:“我們五家距離最近的也在數十里外,平日雖然聲息互聞,危急時卻援救難及,鐵血大旗門來去如風,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擊若是中了,那怎麼辦?”

冷一楓、盛大娘面上也變了顏色。

司徒笑卻仍在笑:“何況你我縱能將大旗門擊敗,但只要被他門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仍是食不能知味,寢不能安枕,鐵血大旗門下那種強傲不馴、百折不回的決心,難道還有誰未曾領教過?”

每個人都縱然動容,因爲每個人都想起了鐵血大旗門那許多動魄驚心、可歌可泣的往事。

過了很久,盛大娘才問:“以你之意,又當如何?”

“集合全力,將大旗門連根誅絕!”

“他在暗中,我在明處,難道你我五家終日聚在一處,專等他們錚來不成?”

“我們五家若是聚在一處,他們就不會來了。”

“正因如此,才無法可施。”

“怎麼會無法可施,他不來找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去找他們?”

冷一楓冷笑:“若是能找到他們,二十年前便去找了,還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卻找得到。”

盛大娘動容道:“此話怎講?”

司徒笑笑道:“這便是我欲擒故縱之計,我方纔雖將大旗門徒放回兩人,卻在那兩匹健馬的馬蹄裡暗中放下了一種藥物,這藥物氣味極其強烈,你我雖不能嗅到,卻難逃犬鼻,鐵旗飛馳,一路留下了氣味,到時你我只要以猛犬前導,便可一路尋到他們的巢穴,比按圖索驥還要方便。”

盛大娘也笑了:“這法子也虧你想得出來。”

冷一楓嘆道:“果然是奇計,難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瓏七巧的心腸,小弟萬萬難及。”

盛大娘忽然不笑了:“冷青霜,冷大侄女,你聽夠了麼?還不快些出來!”

廳後的水晶玉石屏風後有人輕輕一笑,輕柔嬌美的笑聲中,冷青霜已經慢慢的走了出來。

她笑嘻嘻走出屏風,秋波四下一轉:“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好雖好,耳朵卻不甚靈便了,連你站在屏風後面,我都沒有聽出來。”

盛大娘冷冷一笑:“可是盛大娘卻實在有些對不起你,否則你現在就可以將消息傳出去了。”

冷青霜面色沉下:“大嬸你說些什麼?我實在不懂,這是我家的廳房,我難道來不得?”

冷一楓面沉如水,輕叱道:“霜兒!”

冷青霜霍然轉過身子,面對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楓長嘆一聲,嚴厲的語聲,轉爲十分輕柔,緩緩道:“長輩們在這裡,你還是回房去吧!”

盛大娘又在冷笑:“她還是留在這裡的好!”

冷一楓面色也沉下:“你難道真的怕霜兒通風報信去麼?”

“不可無慮。”

冷一楓怒道:“寒楓堡絕無吃裡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經不全是冷家門裡的人了。”

此時冷青萍也已在寒楓堡十里以外。

她雖然終年藏在深閨裡,但在她那及棄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着一份對外面十丈紅塵萬里江湖的思慕,她時時刻刻都在幻想着自己正縱騎馳騁在煙波縹渺的柳堤上,莽莽蒼蒼的草原中,還有一個英挺俊朗的少年騎士陪在她身畔。昨夜她聽得有個大膽的少年,敢夜闖十年來一直平靜無波的寒楓堡,便再也無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

她正想偷窺一下那大膽少年的身手,卻在朦朧的雨絲中看到了一個黑衣少年的眼睛。

兩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覺心裡的幻想己變成了真實。

因爲這黑衣少年明銳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堅毅的輪廓和那一種颯爽的風姿,正是她夢魂中所思盼的人。

鐵中棠在夜雨悽迷中忽然發現了一個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癡迷的目光,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滋味。

但是他並沒有忘記雲錚的安危,所以他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沉聲問:“你是什麼人?”

冷青萍只覺一股熱力自腕間直達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陣顫抖。她忘記了反抗,順從的回答:“我叫冷青萍。”

“冷一楓是你什麼人?”

“是我爹爹。”

於是她就變作了鐵中棠的人質,但是她對鐵中棠仍然一無怨恨。

這就是她傳奇式的感情,傳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這種久藏深閨的少女,纔會有這種突來的奇遇,突發的感情。

她聽了司徒笑的計謀,心裡只有一種心思——救出她夢魂中時時思念的少年騎士。她不顧一切,溜出了寒楓堡,牽出了兩匹寒楓堡的守夜犬。

雨已微,雨絲如霧,她牽着兩匹猛犬,奔行在荒野中,晨寒與水寒,已使得她嬌弱的身子起了一陣陣可憐的顫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着,它們似乎已捕捉到一特異的氣味,所以就沿着雲錚與鐵中棠方纔奔過的蹄印前行。

兇惡的猛犬,嬌弱的美女,在雨絲中形成了一種特異的圖畫。低低的咆哮與輕微的喘息,也在雨聲中混合成一種特異的聲音。

地勢更荒僻,深深入了山坳。

羣山濃林掩蔽中,前面彷彿露出了一角屋檐,猛犬到了這裡,吼聲更急。

冷青萍阻止了猛大的吼聲,她已猜到那一角飛檐下可能就是鐵血大旗神秘的藏身處。

於是她拴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飛檐掠去。

兩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飛檐,地形真是險惡已極。

她雖是報警而來,心中仍存有一份深深的恐懼,所以,她也不顧地上的污泥,在亂草間伏身而行。

前面有一幢頹毀的廟宇矗立在一片危巖上,山風起處,這廟宇檐脊齊飛,彷彿真的要乘風而去。

風聲雨聲,使得她隱藏行跡較易。

她選了一株枝幹最高、樹葉最密的大樹,悄然飛掠而上。自濃枝密葉中望出去,廟字的後院,繫着有十數匹健馬,庭殿深嚴,卻看不到人跡,也聽不到人聲,甚至連那十數匹健馬,都不敢長嘶。

她焦急的思慮了半晌,便自懷中取出了一張長僅尺餘的金弓,幾粒小小的銀丸,左手持弓,右手張弦。

絃聲一響,十粒銀丸便銀虹般飛射而出,帶着風聲擊向馬羣。

這金弓銀丸是她在閒暇時遊戲之用,可見她已經用熟了,十粒銀丸居然都擊在馬股上,沒有一粒落空。

健馬負痛,驚嘶而起!

大殿中立刻有幾條人影飛掠而出,身法輕靈迅快,從朱漆剝落的廟門中望,前殿已經沒有人了。

冷青萍咬了咬牙,飛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發了她隱伏已久的勇氣,使得這嬌弱的少女,竟有了闖龍潭探虎穴的膽量。

她無暇去留意那塵封的佛像與頹敗的佛殿,身形一閃,便已掠入了第二進雲房,立刻就看見了一個黑衣人。

一張破舊的祭桌,兩截半殘的紅燭。

祭桌上,紅燭間,赫然竟有一面紫緞大旗!

大旗前筆直的跪着一個黑衣人,背脊挺得有如劍一般直。

那挺直的身軀,在冷青萍眼中卻是那麼的熟悉,在許多時候的焦急與惶恐之後,一見到這熟悉的身影,她己情不自禁。

“喂!”

鐵中棠霍然轉身,面色立刻轉爲鐵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竟會在這裡見到寒楓堡主的千金。

他霍然長身而起,又立刻跪了下去。

“走!快走!再遲,你就沒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覺而敏銳的感覺到他言語中的關切,只因他若是對她沒有情感,怎會叫她逃走?

“我是來告訴你,告訴你一件緊急的消息,他們……他們就要來了!”

“他們?他們是誰?”

“是我爹爹……還有……”

“還有什麼人?”

“還有司徒笑、盛大娘……”

“他們怎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他們用了司徒笑之計,在你們……”

突聽一聲低叱。

“中棠,裡面有什麼動靜葉語聲猶在遠處,入耳卻清晰已極。

鐵中棠身子一震,冷青萍已經撲到他身上。

“我……我全都爲了你……爲了你……”

顫抖的語聲中,充滿了無可掩飾的真情。

鐵中棠敏銳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瞬息之間,他心裡已轉變了許多種情感。

他什麼都沒有說,眼睛卻在看着神案。

冷青萍立刻竄入神案下,四垂的布幔,一陣波動,鐵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案前微微移動了一些,窗外一陣冷風吹來,好冷好冷。

他究竟該怎麼去做?他是否應該將爲他犧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犧牲?那麼,這一份真摯的情感他又將如何報答?

就在這時,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條人影。

長期的武功訓練,以及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使得鐵中棠立刻回過頭去。

想不到窗外的人居然是大旗門掌刑人云九霄。

“中棠,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許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是大旗門此次重出江湖,正有如孤注一擲,是成是敗,在此一舉,是以大師兄對弟子們處置便不免過於嚴厲,你必須瞭解。”

“我明白。”

“可是你太大意了,雲錚行事素來魯莽,如此做法,還情有可說,你一向老成持重,怎麼也會留下痕跡?”

鐵中棠也不辯:“這些都是我的錯,我也明白。”

窗外忽然有人大喝,雲錚一躍而入。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不必代我認錯!”

他衣衫雖已狼狽不堪,但神情間仍帶着逼人的鋒芒。

雲九霄面色一沉,道:“吼什麼!難道你不會低聲說話!”他平時面目甚是慈祥,但面色一沉,眉宇間便立刻充滿威肅之氣,令人不敢逼視。

雲錚的頭低了下去,聲音也小了。

“本來就是我逼着他先回來的……”

一個面色赤紅的長髯老人,忽然間已走了過來,長髯滴水,雙拳緊握,有如山嶽般當門而立,目光凜然凝注着雲錚,沉聲問:“是你逼着他回來的?”

雲錚跪下。

“是。”

“是誰給你馬?是誰救你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他雖已知道這問題的嚴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釘斷鐵。

雲翼斗然跨前一步,目光厲如閃電。

“你知不知道別人救你,正是在用欲擒故縱之計?”

鐵中棠垂首道:“三弟年輕,未曾顧慮,這全是我的錯,不能怪他。”

雲錚大喝一聲,接着道:“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也絕不會代你受過,你明明曾經勸我不要一路回來……”

“他是如此說的?”

“他說這隻怕是欲擒故縱之計!”

“他既已說過,你爲何還是要他回來?難道你如此急着逃命?”

雲錚擡起頭。

“我不怕死,我只氣他。”

雲九霄用一聲嘆息打斷了他的話。

“是不是有人在那馬匹上留了些什麼特異的顏色與香氣,我怎麼看不出那匹馬的來歷?”

雲翼冷笑道:“什麼來歷?只不過是那司徒笑訂下的毒計而已,他怎麼能瞞得過我!”

神案下的冷青萍身子在顫抖。

“好厲害的人物!”她伏在桌下,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縱然她寧願爲情而死,但她又怎忍傷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騎士!

她雙手緊捏着自己的胸錚的衣襟,緊緊的咬着牙齒,生怕牙關顫抖會發出致命的聲音。

大旗門下的弟子已經回來了,赤足鐵漢當先而入,大聲道:“逃了!連影子都不見一個!”

雲翼冷笑着,攤開手掌,掌心之中,赫然竟有三粒光芒燦爛的銀丸。

“這銀丸的來歷,你們可認得?”

神案下的冷青萍吃了一驚。但隨即安慰自己:“這暗器是我遊戲之用,他們怎麼會認得出?”

只聽雲翼道:“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發,份量又覺大輕,看來彷彿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游戲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測不錯,那麼另一些奇怪之處便不難解釋!”

“什麼奇怪之處?”

“司徒笑這惡計,探出我大旗門的落足之處,必定是想集寒楓堡、落日牧場等五家之力,將我大旗門斬草除根,一羣殲滅。但銀丸打馬卻是打草驚蛇之舉,這是不是奇怪之處?”

“是。”

“這銀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楓堡冷一楓的兩個女兒來此通風報訊,那麼這奇怪之處,就可以解釋了。”

赤足鐵漢忽然跳了起來:“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子!大哥的神機妙算,當真是天下無雙!”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覺滿頭都是冷汗!

鐵中棠的臉色也變了。

雲翼盯着他,忽然厲聲問道:“大家都追查敵蹤,你爲什麼不去?”

“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動!”

“你在這裡,可看到什麼?”

鐵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頰,天地間一片沉寂,鐵中棠久久都未發出聲息。

雲翼濃眉一挑,厲聲而叱:“說!”

鐵中棠不能說,也不敢說。

神案下卻有個人出聲了。

“我來說!”

雲翼一腳踢翻了祭桌,現出面容慘白的冷青萍。

衆人大驚,雲翼大喝:“你是不是冷一楓的女兒?”

冷青萍不敢直說,雲翼卻已出手,一掌將鐵中棠打到牆角,腳又向鐵中棠踢了過去,鐵中棠只有等死。

每個人都慘然變色,可是誰也不敢出手勸阻,只有冷青萍忽然縱身一趨,抱住了雲翼的身子,哀呼道:“你要殺就殺我,這全都不關他的事!”

雲翼鬚髮皆張,怒喝道:“放手!”

他鐵掌雖已揚起,但終是不願對一個少女下手。

冷青萍淚流滿面,顫聲道:“我來到這裡,本來就已沒有再存活命之心,但是你們也該先聽我說完了話。”

她雙手仍然抱着雲翼的身子,眼睛卻在看着鐵中棠。

“我到這裡來,只不過是爲了要勸你們快走,絕沒有一絲一毫惡意,我這樣做,爹爹一定不會原諒我,你們也要殺我,雖然是如此愚蠢,但是我也心甘情願,只希望你們念在我這番苦心,將我殺死後,不要再爲難他了。”

雲翼的手掌垂落,卻仍然厲聲問:“你和鐵中棠是什麼時候認得的?爲什麼甘心爲他而死?”

冷青萍悽然一笑。

“他叫鐵中棠?我直到現在才知道他的名字,我爲什麼會對他這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對你又怎樣?”

冷青萍幽幽嘆道:“他無論對我怎樣,我都不管,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我死了也沒有關係。”

她緩緩鬆開了雙手,伏到地上,陰黯的天氣,檐前的滴雨聲,一滴滴,一聲聲,人卻無聲。

每個人心裡都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轉過了頭,只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瑩的淚珠。雲翼面色凝重,木立當地。雲九霄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赤足鐵漢忽然大喝:“悶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將她怎樣?”

雲翼目光凝注着眼前的一片空白,雙脣緊閉,默然不語。

赤足鐵漢大聲道:“俺赤足漢一輩子也沒聽過這樣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

“放了她?”

“有誰不肯放?”

語聲未了,雲錚已自地上一躍而起,大喝道:“我不肯!”

雲九霄面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話!”

雲錚慘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豈非死得太冤枉,你們放不過大哥,爲什麼要放她?”

這個熱情衝動的少年,心裡只知道有他的大哥,只知道大哥已經死了,別的人別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赤足鐵漢雙拳緊握,額上青筋根根暴起。

“你和雲鏗是兄弟,難道和鐵中棠就不是兄弟?”

雲錚仰天慘呼:“是他動手殺我大哥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雲翼面上的神色,陣青陣白,忽然厲喝:“鐵中棠,你有什麼話說!”

“弟子沒有話說!”

雲九霄卻已沉聲道:“中棠沒有話說,小弟卻有些話說,此事無論如何定奪,雖然全憑大哥作主,但此時此地,卻不應驟下定論。”

“爲什麼?”

“因爲現在應該決定的,乃是我大旗門一門的命運,此地已被敵方發現,不出片刻,寒楓堡、落日牧場的人,就要大舉聯攻而至,我們是跟他們拼了,還是暫避鋒頭,大哥你該早作決定,再遲就來不及了!”

他語聲簡短而有力,一番話說完,衆人面色更是沉重,靜等雲翼開口,只因人人心中俱都知道,只要雲翼說出一個字來,便可決定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的命運。

赤足漢神情激奮,胸中已不知說過多少次“拼了”,卻也始終不敢將這有關生死存亡的兩個字說出口來。

無比沉肅的氣氛中,只聽他們的掌門人緩緩道:“鐵血大旗門君臨天下武林時,開山始祖以及鐵老前人,雙騎縱橫,天下無敵,大旗令所至,天下羣豪無不從命!”

他的神情變爲十分悲激:“那時寒楓堡、落日牧場、盛家莊、天武鏢局以及霹靂堂,俱是我大旗門的親信,哪知我開山始祖及鐵老前人相繼仙去後,這五家竟以好計毒殺了我大旗門第二代掌門人和十六位前輩先人,使得大旗門從此一撅不振!”

他語聲越說越悲憤沉鬱:“四十年來,我大旗門被他五家逼得無地容身,四十年來,這血海深仇也越積越深,我兩次前來複仇,都不能動搖他五家的根本,所以二十年前,又遠遁邊荒,苦練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見雲、鐵兩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長成,心中方暗喜復仇有望!”

他突然反手一拳擊在自己左掌上。

“哪知雲鏗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師門,雲錚及中棠,更是令我傷心,二十年的臥薪嚐膽,今日眼見都要化爲流水,我年近古稀,難道還能再等二十年麼?”

衆人都垂下了頭,誰也不敢接觸到他滿含忿恨的目光,只聽掌門人忽然又大喝:“鐵中棠、雲錚不知友愛,暗違師令,從此逐出門牆,其餘的大旗弟子,與我留在這裡,和他們血拼一場!”

衆人心頭俱都一震,鐵中棠變色,雲錚慘呼:“弟子寧願血流當地,也不願被逐出門外!”

“你敢違抗師令!”

“我只願留在這裡,和他們一拼生死!”

突聽雲九霄一聲輕叱:“住口!”

他緩緩轉過身子,面向雲翼。

“大哥你也請再三思,我們這麼樣做,豈非更如了司徒笑的心願,我們大旗門也勢必毀在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麼忍心讓先人辛苦所創的聲名基業從此而新?”

雲翼面色鐵青:“令出如山,永無更改!”

“小弟身爲大旗門掌刑之人,依照門規,絕對有權對掌門師兄所下之令修改!”

“你要怎樣?”

“雲錚與鐵中棠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此,應逐出門牆三年,三年中若無劣跡,而有功勳,便可重回門牆。我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邊睡,暫避鋒銳,三年後再來複仇!”

“三年?”

“三年並不算長,卻可延續我大旗門的命脈,大哥你難道就等不得?”

雲翼木立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腳:“依你!”

雲九霄精神一振。

“既是如此,小弟就暫代大哥傳令了!”他手掌一揮,沉聲道:“鐵青樹準備馬匹,並將鐵中棠騎回的馬處死!”

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聲應了,飛步而出。

雲九霄又道:“雲婷婷收拾包裹,準備口糧,每匹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禦寒。”

那青衫少女一拭淚痕,射身道:“弟子領命!”

雲九霄轉向赤足漢:“還請四弟守護大旗!”

赤足漢大笑:“三哥只管放心,小弟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將這杆大旗一路護送回去,再一路護送出來!”

雲九霄也大笑:“好!等到這杆大旗重出中原之時,也就是你我兄弟復仇雪恨、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

雲錚一躍而起:“三叔,我有滿腔熱血,兩膀氣力,隨時俱在聽候三叔吩咐!”

雲九霄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此刻已非本門中人,本門對你亦無差遣。只望你能在這三年中不負本門之期望,則三年之後,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鐵中棠,我對他說的話,也是對你說的,知道麼?”

鐵中棠垂首無言,雲錚卻已大變顏色。

冷青萍悄悄的站了起來,悄悄的問:“我呢?”

雲九霄輕嘆:“掌門人已經饒了你,你回去吧!”

冷青萍悽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回去?我能回到哪裡去?”

她緩緩轉過身子,凝視着鐵中棠,良久良久,才黯然長嘆一聲”說了半天,只說了四個字:“你多保重。”

鐵中棠垂首無語,也不看她。

冷青萍擡手理了理頭上青絲,滿面淚痕的臉頰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門外。

門外雨絲漾漾,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一剎那便被霧一般的雨絲掩沒。

鐵中棠不敢擡頭,只是在心中默禱:“你也多珍重。”

一個久藏深閨的少女,如今卻無家可歸,而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的前途豈非正有如門外的雨絲一樣。

雲九霄忍不住嘆息:“鐵中棠!是她害了你,還是你害了她?”

赤足漢立刻狠狠一頓足,大聲道:“爲什麼老天偏偏要叫這樣的好女子生爲冷一楓的女兒?”

語聲中只聽遠處傳來兩聲尖銳淒厲的馬嘶。

雲九霄道:“那兩匹馬大概已被處置了。”

接着,那青衫少女雲婷婷也回稟:“回稟師叔,行裝都已備齊了。”

雲翼立刻大喝一聲:“走!”

他一步跨出,也不回頭去看他所疼愛的門徒和親生的兒子一眼。

但是他蒼老的心房中,還是充滿悲傷哀痛。

赤足漢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奔出。

“小子們,好好幹,三年後再回來!”

鳳雨之中,那一面紫色的錦緞大旗,突然舒展而起,呼的一聲,劃破了風雨。

雲錚立刻便要隨之而去,鐵中棠沉聲:“三弟,你去哪裡?”

“你管不着!”

鐵中棠縱身一躍,身形有如弩箭般飛躍而出,穿窗落入院中,擋住了雲錚的去路。

雲錚大怒:“你要做什麼?”

“不出片刻,我們的對頭就要追來了,你要不要跟我來擋他們一陣?”

雲錚胸膛一挺,回答只有一個字:“好!”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來抵擋寒楓堡盛家莊的高手,實在很難。

他們知道,可是他們不在乎。

雲錚只問:“他們爲什麼還不來?這樣等要等到何時?”他說:“你躲在這裡,我迎上去!”

鐵中棠變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

“遲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

“誰說遲早都是一死,三年後你我還要重歸師門,難道你已經忘了不成?”

雲錚冷笑:“你要我留在這裡擋住他們,難道你還想活命?”

鐵中棠前色道:“你我留在這裡,只不過要攔阻他們,拖延他們的時間,並不是留在這裡送死的!你我這兩條性命,還要繼續活在世上,繼續與他們五家爲敵,爲什麼要死?”

雲錚轉過身子,面對着他。

兩人目光相對,一人的眼神堅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熱情而衝動,卻都充滿着一種無畏的勇氣。

終於還是雲錚首先打破了沉默:“你除了用生命來阻擋他們,還能用什麼別的?”

鐵中棠簡短的回答:“就算沒有,也要找出來。”

他語氣中充滿了自信,這種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變得沒有困難,任何困難都能克服。

他很快的掠出頹敗塵封的前殿,打開了廟門,在殿中燃起了四隻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明。

然後,他熄滅了後殿的燈火,尋了幾隻破銅盆,盆中裝滿石子,用長索吊起在前後的通路上。

大旗六在這荒寺中耽了許久,一切應用的物件,還都不致缺乏。

雲錚大奇:“你在幹什麼?”

鐵中棠一言不發,自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躍身掠上了大殿,將大殿的正樑砍開一道缺口。

木屑紛飛中,他飄身而落,隨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數長條連接在一起,在每隔兩丈長短處,包起幾塊石子,然後縱到屋檐上,又掀下數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陰暗隱僻的角落裡。

雲錚還是忍耐不住,又再問:“你是要和他們捉迷藏麼?”

“不錯!”

“此等生死大事,你開什麼玩笑!你若要來捉迷藏玩把戲,我恕不奉陪了!”

“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戲的手段,來做這有關生死的大事。”

雲錚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拼了。”

鐵中棠一把抓住了他,遠處已響起犬吠。

風雨聲中,犬吠一響便寂。

“來了!”鐵中棠拉着錚掙走向後殿,沉聲道:“三弟,此事有關生死大局,你無論如何定要聽我一次。”

雲錚咬了咬牙:“好,只此一次!”

風雨飄搖,火光閃動,四下殺機深深。

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響起了一陣陣輕微的衣袂帶風之聲,也出現了十數條神秘的人影,身法都異常輕靈,但遠在十餘丈之外,就隱身在林木陰影中。

冷一楓,身穿紫衣,頭包油布,司徒笑亦是緊身包頭。

“荒寺中燈火通明,寺門大開,好像一無戒備,冷兄,是否有些奇怪?”

冷一楓點點頭。

盛大娘母子立在他兩人身後,還有一個面帶微須背後斜插着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人。

盛大娘冷冷的說:“一定是冷青萍那丫頭還沒有找到這裡,所以他們還沒有聽到風聲。”

中年人卻不同意:“青萍侄女雖不在寒楓堡,也不一定是要到這裡來通風報訊的!”

冷一楓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盛大娘卻已經在罵了:“白星武,你懂得什麼!黑星天不來,你來幹什麼?”

白星武居然微微一笑,卻不辯駁。

司徒笑又在笑了:“黑兄遠在千里之外,哪裡趕得回來。但就憑我等之力,也足夠了,只怕那荒寺之中有詐而已。”

盛大娘道:“無論有詐無詐,也要去闖上一闖!你我已到了這裡,難道還能空手而回麼?”

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門若是已得到訊息,哪裡還敢硬拼,這或許只是他們的空城之計亦未可知。”

“什麼空城之計?”

白星武道:“他們將荒寺佈置得燈火通明,叫我們疑神疑鬼,不敢驟入,其實他們早已走了,這只不過是個空廟而已。”

司徒笑沉吟道:“此計雖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過大意,最好先留一半人在廟外佈置,然後再進去。”

盛大娘冷笑輕叱:“冷老弟、白老弟、孝兒,我們闖進去,讓他留在外面佈置好了!”

叱聲中,她已展動身形,輕煙般向前掠去。

紫心劍客盛存孝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

冷一楓、白星武對望一眼,也隨之撲去。

司徒笑輕嘆一聲,揮手招集了另十餘條人影。

“你們各領五個弓箭手,各尋隱身之處,包圍在這荒寺四周,無論任何人出來,若不說‘五福’兩字暗號,只管放箭射殺!”

盛大娘手橫鐵柺,一步當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冠冕堂皇的大步走入荒寺。

“雲翼,出來受死!”

語聲尖銳,顯已注滿真力。

大殿中火焰閃爍,響起了一陣陣回聲:“受死……受死……”

頹敗大殿中,立刻瀰漫了森森鬼氣。

冷一楓、白星武、盛氏母子,雖俱都是久經生死危機的武林高手,此刻心頭仍不禁生出一陣寒意。

四人情不自禁的放緩了腳步,冷一楓雙掌護胸,盛大娘緊握住鐵柺,紫心劍客盛存孝反腕拔出了長劍。

三手俠白星武亦自撤下了他背後的奇形兵刃,卻是一隻烏鋼精煉而成的仙人單掌。

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長達四尺七寸,尖端乃是一隻手掌,拇指、無名指、小指微曲,食中兩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狀,但掌心中又握着一個鋼球,顯然這鋼球還另有妙用。

四人兵刃在手,膽氣一壯,突聽殿外風聲響處,司徒笑飛身而入,沉聲問:“沒有人麼?”

四人誰也不開口答話,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楓道:“我來領路!”

他自恃身分,不肯落後。

燈火通明的大殿後,竟是雨絲檬檬,一片黑暗。

盛大娘變色道:“果然是個空城計,他們全都走了!”

話聲未了,突聽黑暗中一聲冷笑。

接着,當、當、當,幾聲金鐵大震,無數道金芒自空中飛射而下。

黑暗中一人低叱:“退回去!”

冷一楓、盛大娘等人,驟然間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敵人,更不知上面落下的什麼暗器,大驚之下,身形暴退。

人影閃動,五人一齊退回大殿。

盛大娘怒罵道:“誰說這裡無人?誰說這是空城之計,白星武,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

白星武臉色變了,司徒笑卻大笑道:“姓雲的,這是沒有用的,反正大旗門今日是休想逃出一人的了!”

忽然間,一塊大石自殿後飛射而出,“砰”的一聲,擊在大殿前樑上。

梁木本已將斷未斷,哪裡再經得起這一擊,砰的折爲兩斷,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倒了下來。

衆人又一驚,四下飛奔。突然“轟”的一聲大震,火光全滅,碎石飛激,塵土四散,整個的殿脊全部坍倒了下來。

驚亂之中,躲在後殿屋檐下,方纔擊落滿裝石子的銅盆,又擊斷大梁的鐵中棠,此刻悄悄一扯雲錚衣衫。

雲錚立即閃動身形,隱入另一邊屋脊。

一陣驚亂過後,只見一條人影飛身而來,手握長劍,伏身而走,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索。

另一條人影突然自殿脊上飛身而下。

持劍人輕叱一聲,唰的一劍,帶起寒芒直刺過去。

另一條人影輕叱一聲:“五福!”

持劍人立刻收住劍勢:“原來是冷大叔。”

“存孝,那後面似乎也無人跡,你在這裡,可曾發現了什麼?”

盛存孝搖了搖頭。

屋檐下的鐵中棠已經聽見他們的話了:“五福?這兩個字難道就是他們所用的暗號?”

他用力一拉那條圍在屋檐上的長布條,中包着的石子便一齊彈了出來。

那布條長約二十餘丈,每隔二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彈出,看來屋檐上彷彿佈滿人跡。

冷一楓厲叱一聲:“在這裡!”雙掌護胸,“一鶴沖天”,瘦削的身子,筆直拔上屋檐。

盛大娘、司徒笑、自星武,同時飛掠而來,一起躍上屋脊,四下搜索,哪裡看得到半條人影。

鐵中棠悄悄溜下屋檐,閃人一間雲房,迅快的取出火種,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

“下面火起!”

五人一齊掠下屋脊,撲向那起火的雲房。

但此刻鐵中棠卻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隨手拾起一疊瓦片,用盡全力,分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拋了出去。

冷一楓等人躍入房中,只見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還有他物,引發了陣陣濃煙冷一楓當先而入,此刻已被嗆得不住咳嗽,忽然變色道:“不好,煙中只怕有毒!”

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麼毒?溼馬糞而已!”

冷一楓的臉居然也紅了,只聽東方遠處,驀地一聲輕響,彷彿夜行人縱身落地時所發的聲音一般。

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聽。

冷一楓緩緩道:“這是瓦片落地之聲。”

語聲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連三響。

盛大娘狠狠的盯了冷一楓一眼,道:“我就不信。”

盛存孝道:“聲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聲。”

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孃面前也要逞能麼!”她指桑罵槐,罵的是冷一楓。

司徒笑嘆了口氣道:“敵蹤未現,自己先亂,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着,反被雁啄了眼。”

盛大娘、冷一楓果然不再說話,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卻越來越深。

鐵中棠在屋檐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罵出,但對面一排房子裡,己有火苗衝起。

他知道雲錚也已得手,身形一閃,悄然退後,掠上了一株巨樹,這正是他與雲錚約定得手後相聚之處。

雲房火勢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飛身而出,只見四面火勢熊熊,盛大娘怒聲道:“只怕他們已逃走了!”

司徒笑道:“他們方纔還在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即使逃了,也該有些警兆。”

五人四下搜尋,白星武突然輕輕道:“若要導出大旗門下弟子,只有一個辦法最好。”

“什麼辦法?”盛大娘問。“你可知道大旗門最怕什麼?”

“你說是什麼?”

“大旗門最怕的是激將之計,你我只要一罵起陣來,他們必定無法忍耐。”

“妙極,孝兒,替爲娘罵他們出來!”

盛存孝乾咳了幾聲,朗聲道:“大旗門下弟子聽着,莫要躲在暗處,快些出來就死!”

“這算是罵人麼?再罵得兇些!”

“孩兒不會罵了。”

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掃,只見人人都不開口。

要知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亂開口罵人?

“男子漢大丈夫,連罵人都不會罵,難道還要教我這女流之輩來出口不成!”

冷一楓冷冷的說道:“盛大姐口舌之鋒利,小弟素來是敬佩得很,能者多勞,還是請盛大姐幫幫忙吧!”

“我罵就我罵!”盛大娘一頓懷杖,厲聲道:“姓雲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來見見老孃麼?”

她這邊一罵,樹中的鐵中棠便不禁暗暗着急,只因他深知雲錚的脾氣,生怕盛大娘一罵就將他罵了出來。

只聽盛大娘越罵越兇,雲錚雖未出來,但也未回到他的約定之地,鐵中棠暗暗頓足,更是着急。

紫心劍客盛存孝聽得他的娘越罵越是難聽,紫色的面孔,不禁變得赤紅。

“罵不出就算了吧!”

“你說什麼?”

司徒笑目光一轉,忽然仰天狂笑:“想不到大旗門會的只是以五馬分屍自己的兒子,別的事全是膿包!”

他此話一罵出口,樹上的鐵中棠已暗道一聲:“不好!”

就在這時,對面果然響起一聲怒叱,一大片屋瓦隨着厲叱之聲直擲而出。

司徒笑悠然而笑:“罵出來了!”

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罵?”

語聲之間,他五人身形已閃電般竄出。

一條人影自暗處沖天而起,盛大娘厲叱道:“打!”揚手一把銀芒暴射而出。

那人影正是雲錚,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氣,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盡赤,哪裡再顧生死。

銀芒擊來,他又自揚手擲出一片屋瓦,這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制住了最毒、最巧妙的天女針。

一陣“叮叮”輕響過後,天女針全被瓦片擊落。

他滿蓄怒氣真力,這一擊當真有雷霆萬鉤之勢。

司徒笑真力一斂,飄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

喝聲中雲錚又已凌空撲上,司徒笑身形一縮,暴退三尺。

雲錚腳尖點地,如影隨形,急攻而至,雙掌齊出,左截胸膛,右劈肩頭,掌影帶風,猛如餓虎。

司徒笑不迎而退,腳下倒轉七星,連退七步。

雲錚三擊不中,再次攻上時,攻勢已遠不及方纔凌厲,司徒笑長笑一聲,左拳右掌反撲而來。

他心計深沉,動手經驗更多,方纔用的正是獵人捕虎之策,先挫了對方銳氣,減弱對方真力,再來動手。

剎那間掌影與拳風激盪,兩人已鬥在一處。

盛大娘母子、冷一楓身形不停,繼續搜索。

三手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陣,只見司徒笑雖然搶得先機,但二十招過後,卻仍未站得住上風。

那雲錚前如初生之虎,潛力深不可測,拳腳施展處,風聲激盪,懾人心魄,而且越戰越勇。

司徒笑沉着應戰,心中雖暗驚於這少年武功之高,但卻毫不着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留有幾分後力。

鐵中棠遙遙相望,也看不甚清。

“三弟武功雖高,也不會是他們敵手。”一念至此,方待奮身而下,卻又忍住:“我下去只不過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還可設法救他。”

只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火勢漸大,極目望去,只見雲錚已被兩人圍住,原來三手俠白星武見司徒笑久戰不下,也參入了戰圍。

他掌中一件兵刃不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異之處,仙人掌握着鋼球,不住發出叮叮輕響,聲聲懾人心魄。

司徒笑掌勢一緩,微笑道:“白兄還恐小弟戰他不下麼?”

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帶起霍霍風聲,叮叮輕響,圍住了雲錚:“小弟只是想速戰迅決而已。”

一句話功夫,他已攻出七招。

雲錚牙關緊咬,額上已泌出汗流,他已存拼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間,俱是與敵同歸於盡的煞手。

只聽盛大娘遙遙呼道:“四下都無敵蹤,難道大旗門就只剩下了這一個小雜種了麼?”

雲錚怒道:“少爺一個,已足夠和你們拼了!”振起全部潛力,急攻司徒笑,直將白星武那奇異的兵刃置之不顧,只因他立下決心,拼得一個,便是一個,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司徒笑身形急閃笑道:“困獸之鬥,也不過如此而已!”

突聽白星武輕叱一聲:“着!”

寒光閃處,生生將雲錚肩頭劃破了一條血口。

樹上的鐵中棠知道雲錚身上定已負傷,越是着急,心裡越亂,更想不出解救之策。

雲錚此時己是滿身鮮血淋漓,招式卻更見潑辣,神氣更是兇猛,絲毫沒有畏怯之意。

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強的小子,難道大旗門真的就只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麼?別的人都縮到哪裡去了?”

“別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着吧!大旗門復仇的手段,你看到過沒有?”

呼聲慘厲,衆人心頭不覺一寒。

這呼喝聲傳入鐵中棠耳中時,他心裡已有了決策。

他飛快的折了幾條樹枝,編在一起,然後脫下外衫,套在樹枝上,全力向外一擲,口中厲叱一聲,身子急溜下樹幹,竄入起火的雲房。

那外衫崩着樹枝,看來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背上,樹枝一彈,突又彈起了數尺,火光閃動中,看來更絕似凌空飛躍的夜行人。

盛大娘大喝一聲:“哪裡逃!”

她懷杖一頓,當先飛掠而起,身形有如鷹隼一般。

紫心劍客盛存孝跟蹤而去。

司徒笑道:“這小子身受重傷,小弟已儘可應付,白兄還是追敵去吧!”

三手俠白星武立刻也騰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雲錚力已將竭,竟抵擋不住。

“你若肯說出他們所去之地,我便饒你一命!”

原來他存下私心,想先問出大旗門逃走的方向,然後便可以此在盛、冷等人之間建立自己的權勢,所以帶着別人都去追敵,卻想不到這麼做正合了鐵中掌的心意。

忽然間,一團烈火凌空飛來,火勢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閃身飛避。

哪知這團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轉着他的身子飛撲而來。司徒笑驚呼一聲,身上己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撲倒地上,連滾數滾,這其間,火焰後突然飛出一條人影,一把抱起了雲錚,飛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滾熄火焰,一躍而起時,面前已不見雲錚的人影,只剩下那團烈火猶在燃燒,果然是一張桌子。

原來鐵中棠掠入雲房,便立刻抄起一張起火的桌子,他不顧掌心被火焰燒得吱吱作響,騰身飛掠而出,撲向司徒笑,司徒笑閃身一避,他便將火桌擲出,乘勢抱起雲錚,越過起火的雲房,奔向寺外。

只見寺外陰影中,人影一陣閃動,弓弦一陣輕響,兩個低沉的口音厲聲叱道:“什麼人!”

鐵中棠想也不想,立刻應道:“併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鐵中棠身子已自他們之間穿過,飛奔而去,他伐幸憑着一句暗號,脫出重圍,但卻不禁流下一頭冷汗。

俯首望去,雲錚滿面蒼白,雙目圓睜,眼珠瞬也不瞬,鐵中棠驚呼一聲:“三弟!”

雲錚亦無反應。

他真力枯竭,失血過多,此刻竟已暈迷不醒。

鐵中棠緊皺雙眉,腳步不停,向荒山中飛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覺體力也漸漸不支,舉一步,腳下都彷彿帶有千鈞重物。

他喘了幾口氣,在黑暗處尋了個洞穴,將雲錚放了下來,只覺自己口乾舌燥,渾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燒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膚,更已被燒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傳到心底。

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無暇顧及自己的火傷,先扶起雲錚的身子,撕下一塊衣角,爲他擦拭鮮血汗水。

只見雲錚身後一道傷痕,深達寸許,由肩頭直到背脊,幾乎已可見到血肉間的白骨。

另一道傷痕雖淺,但傷痕卻在心腹之上,其勢更險。

鐵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氣,噗的坐在地上,他知道如此嚴重的傷勢,若不立刻施救,雲錚的性命,亦是十九無望。

但此時此地,非但沒有傷藥,甚至連洗滌傷口的清水都沒有,除非他能脅生雙翅,飛出荒山,否則只有眼見雲錚因傷重而死在這裡。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雲錚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風荒草,滿山淒涼。

鐵中棠體力中已不支,但精神卻極旺盛,意志也更堅定,只在心裡問自己:“他們見我逃脫,不知道會有何步驟?”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見了雲錚,心中又驚又惱。

火光中,只見一條人影如風掠來,冷冷的說:“四下俱無敵蹤,幸好還有個雲家的後代被司徒笑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楓,原來他方纔早已見到鐵中棠抱着雲錚逃去,但是他卻故意伏身不動,只是在暗中冷笑:“司徒笑呀司徒笑,你處處俱要逞能,這一次老夫倒要看看你該如何說話?”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見到司徒笑鋒芒畢露,口中雖不言,心中卻甚是惱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楓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鐵、雲兩人一時無法逃脫,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個大跟斗,也好叫他日後莫再逞強,哪知事情轉變大出他意料之外,鐵、雲兩人竟然脫走。

所以他只有索性裝作毫不知情,司徒笑果然被他兩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冷一楓還要故作驚惶,失聲問:“那小子哪裡去了?”

“逃走了!”

“那廝一個後生小輩,竟能在司徒笑手下逃脫?”

司徒笑淡淡的說:“幸好四面都有寒楓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

冷一楓臉色變了,只見兩個緊衣漢子自寺外飛奔而來,道:“方纔有兩個少年走了,不知道是什麼人?”

司徒笑怒道:“你們莫非都是死人,怎會放他們走的?你可知道他兩人便是大旗門下!”

那漢子也吃了一驚:“他們說出暗號,小的怎敢攔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追!”

冷一楓冷笑:“那‘五福’兩字的暗語,本是司徒兄想出來的,卻不知大旗弟子怎會知道!”

司徒笑面色鐵青。盛大娘等人也空手而回。

白星武卻不動聲色道:“只要知道他們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將他們捉回!”

盛大娘說:“這麼多人圍住他們,都會讓他們逃跑,再去追時,只怕更迫不到了!”

“不然,此刻那姓雲的已連受了我兩次重創,是否能夠活命,已難以預料,救他的人必定要爲他療傷,必定不會在荒山中停留。”

“他身上若有傷藥呢?”

“若有傷藥,先得用清水洗滌傷口,深夜之中,在荒山裡尋找他兩人雖然不易,但我們只要尋着水源,在水源四下佈下埋伏,專等他們前來,還怕他們飛上天去麼?”

“有理!”

“他們狼狽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專尋那陰暗之處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這樣雙管齊下,前後夾擊,那二人除非脅生雙翅,否則,是再也逃不脫的了。”

冷一楓望了司徒笑一眼,冷冷的說:“白兄之計,果然大妙,看來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轉贈白兄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遲,快!莫再多說了!”

衆人來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兩側伏下暗樁,白星武等人便在暗處四下搜索。

司徒笑轉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揹着一個重傷的人奔行在這荒山之中,又該如何逃脫別人的追蹤?”

鐵中棠身形已大是遲緩,但奔行時卻不敢發出半點聲息,選那最荒涼陰暗之處伏身而行。

寒冷蕭索的秋風中,突聽一陣陣流水聲自林中傳來。

水聲潺潺,細碎而輕柔,聽在鐵中棠耳裡,更有如仙樂一般,當下精神一振,循着水聲走去。

只聽水聲越來越近,他只要再走幾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鐵中棠忽然警覺:“不好!”

他立刻停下了腳步,暗問自己:“我若是他們,要追蹤兩個疲勞重傷的人,是不是會在水源四下先設下埋伏?”

一念至此,那悅耳的水聲,就變成了誘人的麻藥。

鐵中棠再也不去聽它,轉了個方向,摘下幾片樹葉,放到嘴裡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聲仍然一陣陣不絕傳來,使得他只覺自己的咽喉中彷彿有火焰燃燒一般,他咬緊牙關,立下決心,憑着一股堅忍不拔的毅力,抗拒着這巨大的誘惑,這常人不能忍耐的誘惑,竟也被他堅強的決心克服了。

此刻暗林中,已有兩條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行來,這兩人正是三手俠白星武與寒楓堡主冷一楓。

秋風滿林,木葉蕭蕭,地形更加陰暗。

鐵中棠突又警覺:“不好!我若是追蹤之人,必定先要在陰暗之處搜索,我豈可落入別人算中!”

只見一條寬約三尺的山道,婉蜒通向山下,道路雖崎嶇,但卻已是正常山路。

“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險行事,專尋別人意料難及之處行去,或許還能逃脫,這山路甚是明顯,別人絕不會相信我敢自這條路上逃。”

當下再不遲疑,轉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險的情勢,逼得他發揮了人類最高的智慧,走入了別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別人意料難及之事。

他一路飛奔,山路上果然無人攔阻。

他不禁暗中鬆了口氣:“三弟,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夠逃脫,你的傷勢必定還有救的。”

雲錚雖仍暈迷不醒,但卻已有活命的希望,鐵中棠望着他蒼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雲錚,爲了雲錚的魯莽衝動,兩人幾乎一起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卻毫無埋怨之意,只要雲錚能得以活命,他縱然犧牲更大,卻又算得了什麼?

他擡手拭去額上的汗珠,突然間,山道旁駭然傳出一聲冷笑:“只可惜你的對手中,懷右一個司徙笑!”

司徒笑微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落入他們算中,必定要反其道而行,此刻你已力竭,你夥伴更己重傷,無論要怎樣,全都得看我的了。”

“且慢!”

“你還要等什麼?”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如此逼我?”

“你我雖然無冤無仇,但誰教你身爲大旗門的弟子,誰教你要拜在雲老兒的門下?”

“誰說我是大旗門弟子,我兩人早已被大旗門逐出門牆,你殺了我們,又算得什麼?”

“你花言巧語,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司徒笑!”

“你若動手殺我,不但師出無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門的心願,日後他們說將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爲大旗門清除了門下棄徒。”

“我若不殺你又當如何?”

鐵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後我便可帶你去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那時不但你吐氣揚眉,我也出了口冤氣!”

這一句話,恰巧說到司徒笑心裡。

他面上雖仍不動聲色,但心中已是躍躍欲動:“你若要我罷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門下。”

鐵中棠立刻告訴自己:“他此舉乃是試我之誠意,昔年韓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踐遭洗馬之侮而雪恥復國,我若要留下性命,報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什麼?”

於是他輕輕放下了雲錚:“你說話可是真的?”

“合則兩利,分則兩敗,我爲何要騙你。”

鐵中棠直覺胸中的悲憤之氣幾乎已將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卻仍然毫不動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還有他呢?”

鐵中棠道:“他此刻暈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後……”

話聲未了,突聽雲錚顫聲道:“無恥的奴才,你以爲我沒有看到麼,我生爲大旗門人,死爲大旗門鬼。”

話聲突頓,又自暈厥,他方纔醒了片刻,恰巧聽到了鐵中棠的話看到了鐵中棠拜倒。

鐵中棠滿腔悲憤冤屈無法傾說,但是他已立下決心,忍辱負重,無論遭受怎樣的罪,無論揹負怎樣的惡名,也要救下雲錚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復仇雪恥那一天的來臨。

司徒笑面色沉下,冷冷的問:“這算做什麼?”

“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淡淡的說:“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動手將他擊斃,否則我還是難以相信。”

他使的這絕屍之計,當真毒辣已極,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從未被人騙倒,此刻他掌上早已滿注真力,只要鐵中棠稍有遲疑,他便要將鐵中棠一掌擊斃。

哪知鐵中棠卻毫不遲疑,霍然轉過身子,面向雲錚,厲聲道:“大旗門對你早已恩義斷絕,你竟然還要效忠於他,你既然如此執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緩緩舉起手掌,向雲錚當頭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確定這少年已被他收服。

他無意間收服了這樣一條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

只見鐵中棠的手掌,已將拍上雲錚頭頂。

剎那間,鐵中棠突然縱身一躍,雙時後撞,一雙時拳砰的擊在司徒笑胸腔上,右足後踢,將司徒笑踢得飛了起來。

鐵中棠暗算得手,頭也不回,抱起雲錚的身子,如飛逃去,在秋風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暈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於受騙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鐵中棠卻先以名利打動了他的慾望,再以言語行動堅定了他的信心。

於是司徒笑滿心得意,再無懷疑,便被鐵中裳一擊而中——人們若是太過得意時,必定疏於防護自己。

但是,堅毅機智的鐵中棠,在這驚惶、忙亂的一剎間,也不禁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沒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別人的羅網。

林中陰森黝黑而又潮溼,他飛奔了一段路途,忽然才發覺自己的錯誤,卻已來不及了。

只聽樹葉一響,三枝利箭,嗖的飛起。

鐵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竄出,隨手抓了塊泥土,向左邊擲了過去,自己卻向右邊飛掠而出。

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轉,只見一株大樹,枝葉濃密,正是絕妙的藏身之地,當下再不遲疑,一躍而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頭腦居然還是十分冷靜,對事情分析和判斷,還是很清楚。

他剛在枝葉中藏起身子,樹下已有衣袂帶風之聲掠來,他若是稍遲一步,立時被人撞見。

飛掠而來的兩條人影,正是冷一楓與白星武。

冷一楓目光四下搜索:“明明看他自這個方向逃出,怎麼卻又突然沒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腳步,冷笑道:“這廝雖然手快腳快,難道還會上天入地不成,怎會突然不見,只怕冷兄看錯了。”

冷一楓怒道:“老夫怎會……”

話聲未了,突見白星武向他使了個眼色:“小弟方纔聽得左面有響動之聲,你我還是到那邊看一看的好。”

冷一楓立刻改口:“不錯,只怕他們到那邊去了。”

兩人一齊轉動身子,回頭縱去。

樹梢上的鐵中棠,不禁鬆了口氣,暗幸自己又逃脫了一關,哪知他心念方動,突聽兩聲發笑,自身後傳來。

三手俠白星武發笑道:“我當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來你只不過是躲在樹上而已。”

長笑聲中,他已飛身上樹,仙人掌掃開了枝葉,挾着銳風,直擊鐵中棠肩頭後背。

鐵中棠大驚之下,不敢還手,嗖的躍下大樹。

冷一楓早已等在樹下,冷笑道:“你還想逃麼?”雙拳交錯,夾擊而至,分擊鐵中棠和他懷抱中的雲錚。

鐵中棠左手抱着雲錚,擰身錯步,飛起一腿,直踢冷一楓脅下,攻的正是冷一楓必救之處。

冷一楓撤掌護身,下切鐵中棠足脛,白星武也飛身而下,兵刃帶風,橫掃鐵中棠腰股。

他懷抱一人,前後被擊,當真是危險已極。

他縱然躲過了這一招,但冷一楓、白星武兩人的後着立將連綿而至,他亦手單拳,怎能抵敵?

就在這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剎那之間,他突然大喝一聲,和身撲向冷一楓,一頭撞向冷一楓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這一招大大出了常軌。

冷一楓縱是經驗豐富,身手老到,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招式,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掃在鐵中棠肩頭上。

鐵中棠咬緊牙關,乘勢向前衝了出去,三手俠白星武冷笑道:“哪裡逃!”肩頭一聳,前待追出。

鐵中棠突然回過頭來,厲喝道:“着!”冷一楓、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齊齊擰身閃開。

哪知鐵中棠這一着卻是虛招,冷一楓,白星武觀望半晌,連暗器的風聲都聽不到半點,鐵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這些計謀,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淺薄的花樣,但卻偏偏能將這些江湖好手騙得團團亂轉。

冷一楓跺了跺腳,恨聲道:“又中了這廝一計!”

“這林中早已佈下天羅地網,他逃得掉嗎?”

“我也明知這廝逃不掉的,恨就恨在這廝竟以一些頑童技倆騙過了老夫!”

“這正是他狡猾之處,明知我們早已將這些頑童技倆忘卻,是以專用它來對付我們。”

“此人留在世上,終是禍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劍、滿袋天女針等着他哩!”

鐵中棠已逃出數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飛奔,伏下腰身,步步爲營,緩緩向錚移動。

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只要前面稍有風吹草動,他便立刻轉變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滿身火傷外,肩頭又中了一掌,已幾乎完全不能和人動手了,這樣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數十丈還未遇到阻攔。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脫出暗林,突聽頭頂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絆倒了!”

鐵中棠心頭一懍,不敢仰視,嗖的向前竄出。

只聽頭頂上風聲響動,兩條人影飛躍而下,一前一後,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與盛存孝。

盛存孝手橫長劍,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滿面,還未開口,鐵中棠卻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極了!”

長嘆聲中,他竟坐了下來,看來竟彷彿是忽然見到了親人一樣,是以坐下來休息一陣。

盛大娘忍不住問:“好什麼,你見到老孃還好麼?”

鐵中棠又長長嘆了口氣:“我苦苦尋找兩位,是以此刻才找着,總算是蒼天有眼,沒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更奇:“你找老孃作什麼?”

盛存孝生性不喜多話,只是手持長劍,凝注着鐵中棠。

鐵中棠突然彎下腰去,大聲呼痛。

盛大娘道:“什麼事?”

鐵中棠顫聲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厲聲道:“少在老孃面前作怪,老孃不會上你的當!”嘴裡雖然這樣說,仍忍不住要想看一看究竟有沒有暗器?

鐵中棠眼角偷窺,只見她已緩緩俯下身來,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還是上了我的當了!”

他揚手擲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彈了起來,雙足連環飛起,踢向盛大娘面門。

盛大娘身形後退,大呼道:“存孝,莫放他逃了!”

盛存孝揮手刺出一劍,劍勢如虹,急快絕倫。

鐵中棠大聲道:“長劍不斬徒手之人,你要殺就來殺吧!”展動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劍勢果然一挫,僅僅在鐵中棠後背劃破一條血口,便頓住腳步,暗暗嘆道:“我憐你是條漢子,快走吧!莫要被別人追着了!”

他心中動了憐才之意,竟擡手放了鐵中棠一條生路。

盛大娘雙目一時睜不開來,但仍然揚手放出一把銀針,但見銀芒閃閃,直追鐵中棠,彷彿自己長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這暗器已有數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聽風辨位,而且可將暗器隨意指揮,看來若有靈性。

這道理全在她手勁控制之妙,絕不和“身劍合一,馭空御劍,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這種武林神話一樣。

鐵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了十數步,突然覺得腿股一麻,竟連中了三支細如銀絲般的天女針。

一陣透心徹骨的痛苦,使得他腳步一個踉蹌,幾乎無法舉步,但他卻放了心事,知道針上無毒。

針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會疼痛,原來盛大娘爲了要想生擒敵人,是以取在掌中備用的,乃是無毒之針。

鐵中棠長長吐了口氣,反手一掌擊在中針的傷處之上,傷口中的銀針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兩指一挾,將銀針挾了出來,忍住疼痛,飛奔而去。

此刻他行動更是謹慎,尋了數塊幹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數步,便向兩側擲出一塊泥土,作爲誘敵之用,直到他擲出第五塊十泥時,暗處樹梢果然發出了一陣暴聲,鐵中棠身子一閃,緊貼在樹幹上。

只見十數枝弩箭自樹梢破空而下,齊齊射向那幹泥落下之處,鐵中棠牙關緊咬,將最後一塊幹泥全力擲出,只聽樹梢上輕叱道:“點子那邊去了!”

四條人影嗖的躍下,齊齊向那邊追去。

鐵中棠嘆了口氣,轉身向另外一方向掠出,他雖然屢次都以機智騙過了強敵;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何處?

哪知道一路上都沒有埋伏,鐵中棠心中暗歎:“今日我若能逃脫,必是老天爺相助,否則……”

一念還未轉完,突聽一聲輕叱:“站住!”

鐵中棠擦身向左奔去,只見左面一株樹後,露出一柄長弓,箭已上弦,引滿待發。

他滿身重傷,不敢硬闖,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樹後己緩步走出一條大漢,冷冷道:“哪裡走!”

鐵中棠雙目一閉,轉身向前中衝了過去。只聽迎面一株樹上有人厲聲道:“這裡也走不了的!”

樹上已又躍下一條勁裝大漢,手持長刀,滿面冷笑。

鐵中棠暗歎一聲:“罷了!”

但見前、後、左、右,已被四條大漢團團圍住,一人手持長刀,另二人手裡都拿着長箭硬弓。

鐵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氣力充沛時,這四條大漢,他哪裡還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滿身傷痕,懷裡還抱着傷重暈迷的雲錚,便是個普通壯漢,也能一拳將他擊倒,何況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矯健,尤其那持刀大漢,目光炯炯,輕功不弱,看來還彷彿是個武林好手。

剎那之間,他但覺萬念俱灰,信心頓失。

“師父,弟子愧不能爲你老人家保全師弟的性命,只有化爲厲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復仇了!”當下立定腳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見那四條大漢已一步步逼了過來,他四人還怕鐵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都是一片凝重之色。

鐵中棠仰天大笑:“緊張什麼?你們只管放大腳步過來便是,你鐵家少爺索性成全了你們,絕不動手!”

那持刀大漢面色微變,冷笑道:“姓鐵的,你死到臨頭,還要逞兇?”

“死是什麼滋味,你鐵家少爺早想嘗一嚐了,只管放膽過來,看鐵少爺可會皺一皺眉頭!”

持刀大漢冷笑一一聲,揮手道:“將這廝生擒,莫要傷了他的性命,堡主還要審問他的。”

這持刀大漢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條漢子齊應了一聲,撤箭收弓,大步奔來,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間滿是緊張戒備之色。

鐵中棠昂然卓立,面帶笑容,心中卻甚是酸楚。

他師恩未報,大仇未復,實在是不能死的。但等到除了死亡別無選擇之途時,他卻仍然有含笑面對死亡的豪氣。

那持刀大漢右手緊握刀柄,左掌也似乎滿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卻已不禁現出了激動難安之色。

直到那三條大漢俱已走到鐵中棠身側,他突然輕叱一聲:“慢着!”一個箭步急竄而來。

三條大漢方自一愕,持刀大漢右掌一揚,長刀已砍到左面一條大漢的頸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漢的胸膛。

另一條大漢大驚之下,一拳擊中了鐵中棠的背脊,直將鐵中棠打得斜斜衝出數步,撲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厲叱一聲,刀光閃處,急砍那大漢肩頸。

那大漢閃身避過,失聲驚呼道:“你瘋了麼!”

語聲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匹練一般,將那大漢團團圍住,那大漢心膽皆喪,狂呼一聲,轉身向後奔出。

持刀人滿面殺機,也不追趕,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然全力擲出了掌中長刀,去勢如虹,如閃電一般,“噗”的插入了那大漢的背脊,去勢未竭,直將他釘在一株樹上,慘呼未出,氣絕而亡。

鐵中棠掙扎着坐了起來,懷中仍緊抱着雲錚的身子,方纔那大漢驚惶之下,擊出一掌,拳勢並不甚重,是以他此刻仍可掙扎坐起,心中驚奇交集,愣愣的望着那持刀大漢:“朋友你……爲什麼……”

持刀人拔出長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跡:“此時此刻,不是說話之處,鐵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你不說清楚,我怎能跟你走?”

持刀人輕輕嘆息一聲,道:“二十年前,鐵公子的先人鐵老前輩刀下留情,放過了一個少年趙奇剛的性命,那趙奇剛雖是個粗人,但二十年來卻從未將這活命大恩忘記,只可惜鐵老前輩已仙去了。”

他語聲已微微顫抖,但仍極快的接着道:“趙奇剛不能報大恩於鐵老前輩,只有爲鐵老前輩的後人盡一份心力,前面不遠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趙奇剛的背上,也好叫趙奇剛報恩於萬一!”

鐵中棠掙扎着站起,語聲未了,又撲地倒了下去。

趙奇剛面色大變,伸手去扶鐵中棠的肩膀:“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鐵中棠卻搖了搖頭,慘然笑道:“趙兄,你快將我懷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你要怎樣?”

“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揹負我兩人一起逃走。”

“爲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那樣只是在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這裡,替你們擋住援兵,你們還有逃生之望。”

趙奇剛跺足道:“公子,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公子你若是不走,趙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起等在這裡!”

鐵中棠沉聲道:“趙兄,你是條恩怨分明的熱血男兒,怎能定要我做個不仁不義的人,我身受雲家大恩,若將他留在這裡,自己逃走,豈非變成了禽獸不如的畜牲,趙兄,你若不依我,鐵中棠只有自殺一死!”

趙奇剛身子一震,呆在當地。

鐵中棠嘆道:“我已將這兄弟性命交託給你,你還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趙奇剛面如死灰,不能動彈。

鐵中棠厲聲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趙奇剛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這樣的鐵血男兒……好!依你!”

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雲錚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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