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大街,面對着有些以前見了面也不理會自己,而現在本來未見面卻特意前來搭茬的傢伙,田單真的慨然無語,難道人總要這樣的勢利嗎?又或者是自己顯露出來的實力嚇到人了?曾記得幾十年前齊景公當政之時,相國晏嬰使楚,以“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的精闢論斷大讚自己國民的淳樸敦厚,駁得楚王顏面掃地,還連消帶打的隱斥楚國民風未化。可是現在相隔了幾時年,也許齊國真的變了,不但形勢變得嚴峻,連民風也有些變了。
隨便敷衍了一些“熱情”打招呼的朋友,田單感覺有些哭笑不得,按照這個走法下去,估計見到上司的時候,天色也就黑了。就在田單轉過一個路口,想要加快步伐的時候,卻發覺一把清甜幼稚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武神叔叔!”
田單腳步放緩,扭頭往聲源望去,出聲者竟然是個靈動可愛的小女孩,且正笑意盈盈朝着他蹦跳過來。
這個小女孩看起來最多也就四五歲,扎着精神的小辮子,活蹦亂跳的惹人喜愛,手裡還拿着一套大紅衣服,只是因爲摺疊起來的緣故,而讓人無法看清衣服的式樣,不過單就那顏色,就已經足夠讓人感到了喜慶,再加上小女孩那無憂無慮的天真浪漫,田單差一點就忘了自己和臨淄正身處於飄搖的風雨中。
田單轉過身來,給了小女孩一個自認最是慈祥的笑容,再仔細看她時,則發現小女駭那清秀的臉容很是眼熟,竟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腦海裡一時間更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回憶起被自己深藏心底的那一個言笑晏晏、青梅竹馬的她。
小女孩終於走到田單近處,可愛白皙的小手拉着田單的衣角,嫩嫩的道:“叔叔,我媽媽問你有空沒有,她很想見見你這個大名人哩!就是現在哦,她可崇拜你了。”
田單蹲下虎軀,寬大卻不粗糙的手挑着小女駭的小辮子,好笑道:“小妹妹是否找錯人了?你知道武神是誰嗎?知道我又是誰嗎?”同時臉上閃過驚愕,總不會是一日之間,他田單在臨淄女人心目中的魅力地位即瘋狂上飆,害得人家的有夫之婦、有女的娘急欲紅杏出牆吧?
小女孩得意洋洋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哩!我還知道叔叔明天就是成婚了的。看,這件新郎服就是我孃親親自爲你縫製的呢!要不我們先去找個地方試試合不合身?叔叔放心,這衣服是孃親心甘情願爲你做的,她不會收你錢哦。”
說完時,小女孩即作勢要將田單拉起來,也不顧田單是否答應,連乞求帶着撒嬌的神情扯着田單跟她走一趟。扯了兩下,卻發現沒扯動田單的時候,即徑直將大紅衣服塞到田單懷裡,然後卻開始輕輕抽泣起來,“恩,叔叔要是不穿起來看看是否合身的話,小蘆便不敢回家去了,因爲孃親會兇我的,孃親再三叮囑過的,萬一不合身就叫我把衣服連人的帶回家去,讓她方便修改。”小蘆的小手使勁的揉搓着小眼,靈動的招子卻不時透着指縫仔細關注着田單的面部表情。
“小妹妹其實是想帶我去見見你的孃親吧,好了,小蘆不哭,叔叔答應你便是。”田單有些哭笑不得,他當然知道這是這個狡黠的小女孩的故意撒嬌,不過感情上,他確實不忍心拒絕這樣可愛的孩子,再加上對方的孃親竟然有心爲他製作新郎服,這倒一時讓田單有些好奇了,希望小蘆的孃親不會是一個裁縫。
“好哦,好哦,叔叔真好。”看到田單點頭應允,這個鬼靈精居然突的躍上尚未站起的田單的虎背,幸福的道,“不如叔叔就揹着小蘆過去吧,恩,真棒!叔叔的背好溫暖,好結實的呢。”
田單順着小蘆指的方向沒出幾步,後面忽有一把好聽而且熟悉的女聲急促的嬌喝道:“蘆兒,你這鬼丫頭,快給我站住。”
田單驀然止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聲音雖沒有什麼特別出衆之處,但在田單聽來確實很熟,在“蘆兒”二字出口的時候,田單即第一時間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讓他有些不知如何去面對的女人——滿庭芳。這聲音足足縈繞他的耳旁十年有餘,就算田單只是個不懂武功、聽覺平常的普通人,不用回頭,他也可以肯定,也難怪在第一眼見到小蘆的時候,田單會油然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長街上的空氣彷彿煞時僵住,稀疏的人羣也停止了流動,時間突然就停隔下來。
田單有些不敢回頭,但他終究不得不回頭,一時間,幾乎所有的事情他都明白了過來,心中除了無盡的失落和無奈,還無法抑制的感觸到了愧疚與傷痛。
曾經與自己海誓山盟的女人終於出嫁,而且還與他人誕下了一個可愛的孩子,而明天的自己,也將滿懷希望的迎來屬於自己的一場轟動的婚姻。兩小無猜,海誓山盟,註定只能是美好的回憶。
難得她還記得自己,親手爲他縫製了衣服,並連日從萊城送到臨淄來。田單幾可肯定,這是她多年前便已經準備好了的,除了新郎服,還有嫁衣,而嫁的那一個人則原本該是她自己,因爲此事早在十年前,她便跟他提起過。然而現在,齊國變了,臨淄變了,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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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沒有變的,只是她的心。否則,她也不會頂着家人的壓力,大老遠送衣服過來。
田單甚至問都不敢問自己對她的心到底有沒有變。因爲近幾年來,他確實越來越少的想起她,對他來說,有了一個仙子一樣的煙花就可以滿足了,但是這一刻,翌日即將迎娶天下所有男人夢想的仙子的這一刻,他卻爲何忽然間就高興不起來了?
田單有些僵硬的轉過身來,並輕輕放下了背上的小蘆,蹲下身子,平視着可愛的小女孩,苦澀的微笑中撫了撫她的頭,最終示意她回到她自己的孃親的身邊去。余光中,田單瞥見那道白衣如雪的倩影正款款從長街的一間小茶館挪到了街上,在離他七八丈外的地方停駐了下來。
小女孩自見到孃親之後,果然乖巧安分許多,一聲都不吭了。只不過在低垂着頭走向孃親的路途中,卻還時不時的回過頭來,揹着孃親朝田單擠眉弄眼的,似乎急切想表達出什麼意思來。
田單緩緩站直身軀,他有些不敢正視滿庭芳的憂鬱哀怨的眼神。
兩人就這樣在長街默默深情的對望良久,周圍除了那些滿城搜索的士兵不時傳來的叫囂,行人似乎都突然間變得知情識趣起來,悄悄的走往家中。長街上,只留下這一對見面尷尬、相見真不如不見的男女,還有一個看上去一臉委屈的小女孩。
“明晚庭芳想去趟煙花閣,慶賀單哥哥的婚宴,順便也見識一下讓單哥哥心醉的未來嫂子,可以嗎?”空氣終於開始流動,雖然滿庭芳的話語仍是和眼神一般的悽清幽怨,但總也好過老是這樣僵持着。
田單確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她,這是他無法拒絕的要求,可是若答應了,結果只會是給她帶來更痛更深的傷害。
田單左手隨意將將軍劍拄在地上,右手則劃了劃辛酸的鼻尖,勉強勾起嘴角,輕聲道:“先到我家裡坐下再聊吧,我們倆都好多年沒見了。”說話時,腳步重若千鈞,艱難的向滿庭芳挪去。
滿庭芳微搖螓首,抱起小蘆,玉指輕輕拭去因俯身而溢出眼眶的淚滴,黯然微笑道:“明白的,單哥哥要說什麼芳兒都明白的,有些話,大家心裡都清楚,單哥哥又何必多此一舉、浪費你寶貴的時間呢?”說完時即要轉身離去。
“庭芳!”田單加快腳步,追上前去,當兩手自然而然的搭上美人的香肩時,才尷尬的將手迅速放下,一面歉然道,“現在臨淄有些亂了,你一個纖弱女流單獨在外總是不好,不如……”
“真好!”滿庭芳不再讓田單說下去,回眸強笑,悽然道,“芳兒就知道單哥哥心裡還是擔心人家,這句話已讓庭芳感到值回一切,你放心吧,庭芳在臨淄是絕對不會出問題的,子孝可着緊人家哩,有他在,沒人敢打芳兒的主意。”
“轟!”田單的腦海一陣嗡鳴,心中更彷彿被人用錐子狠狠刺了一記,噬臍莫及、深深自責的同時,也爲伊人的命運感到忿忿不平,田子孝,這是一個只知整日玩弄女人、肆意揮霍的二世主,只知仗着他父親田由的權勢魚肉民衆的敗類,庭芳的倚靠歸宿竟然會是他?難道芳兒的終身幸福便葬送在田子孝的手中了!
不!不是的!斷送她幸福的人,不是田子孝,也不是任何人,而只是他田單!
當初他就不該讓庭芳離開他的家,而回到她父親滿兔的身邊!可惜,已經晚了,一切都晚了,現在他能做的,除了警告田子孝必須好好的珍愛憐惜玉人之外,他還能做些什麼呢!
然而田子孝雖然混帳,想要好好的教訓他卻也麻煩,皆因他有個身爲貴族之首的老奸巨滑、精於權術的父親,田由,現在在齊國絕對是權勢僅在大王之下的人,甚至他震怒起來,連大王都不得不顧忌三分。
“芳兒走哩,單哥哥,明晚煙花閣再見吧。”看見田單傷心悲痛的神色,滿庭芳狠下心來,不顧田單的留喚,挽着蘆兒轉身跑去。隨着玉人的離去,七八名普通穿扮的配劍的青年好手即悄悄的墜了上去,負起暗中保護的責任,田單不用想也明白,這些人肯定就是田由或者滿兔的家臣了。
這一襲動人孤清的白裳終於消失在長街的盡頭,在白裳跑過的路上,田單依稀看到了玉人灑下的淚滴。
“芳兒,你真的好傻。”田單視線模糊起來,深沉的吸了一口氣,當仰頭望着臨淄的天空時,再不知是因爲心情欠佳還是天色已晚的緣故,天空已經變得灰暗起來。
“呼!”田單重重的嘆出心中的悲愴,他不是沒有想過追回滿庭芳,不過一來礙於田子孝派出的隨從,再者,正如滿庭芳自己所言,追上去請她到自己家裡又能如何呢?此舉確實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有些話,再沒有必要說出來,哎!相見,真的不如不見。
田單把將軍劍垂掛腰間,雙手狠狠搓了下臉龐,收拾情懷,斂去不悅的神色,晉入“心的自由”的境界,最終在晃悠中灑脫的步入了莊街。
明天終是大喜之日,傷痛的事情,未必就要在傷痛中解決,就讓一切不快的事都化作對敵的力量吧,庭芳,單哥哥對不住你了。
莊街雖然仍舊是臨淄城中最爲熱鬧密集的“六軌之道”,但是因爲看着王三的鋪子已經死死掩着的大門,沒能聽到那令人熟悉而振奮的打鐵聲音,田單沒來由的覺得這裡忽然間變得冷清了許多。
“姑姑,你剛纔爲什麼一定要騙那位大哥哥,說你就是我母親呢?”滿庭芳停下蓮步,轉身望着田單早已消失不見的長街,與此同時,小蘆惹人疼愛的聲音響起,再加上小腦袋那滿臉天真、充滿疑竇的神情,差點兒就令滿庭芳忘記心中的不快。
“你還好意思說,蘆兒,先前姑姑叫你把衣服給那爲大哥哥便可以回來了,你卻爲何還要讓他揹着你,這是準備上哪裡去呢?”滿庭芳無法責備小女孩,與田單哥哥見上一面,氣氛雖然有些低悶,但對於清楚的解到了田單心內的歉疚以及對她的關心的滿庭芳來說,見了面,也算是一場收成。雖然,她怕因此而影響了單哥哥明日大婚的心情,本意並不打算與情人見面。
小蘆一臉委屈道:“那是因爲小蘆看見姑姑不高興,整天愁着臉給小蘆看,所以小蘆纔想把大哥哥帶回家,給姑姑一個驚喜嘛,嗚,怎知道原來姑姑卻並不喜歡這樣,不但給小蘆好臉色看,還害得姑姑又流眼淚了,小蘆知道自己錯啦。”說到後面,已經是輕輕啜泣起來,甚至眼角還溢出了淚滴。
滿庭芳破涕爲笑,青蔥玉指點了一下女孩的小腦袋,道:“好了,在姑姑面前也來這一套,擔心以後姑姑不帶你出去玩耍哩!”
“好耶,好耶,就知道姑姑是最好的哩。”小女孩歡天喜地的在滿庭芳吹彈可破、嬌豔欲滴的臉上香了一口,接着眼珠子一轉道,“要不,姑姑明天帶小蘆一起去看大哥哥的婚禮,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