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不必對我抱着太大的敵意,無論站在個人還是國家的立場,你我都可以成爲知心的好友。”白起認真道:“最高興看到這樣結果的就是西冶子了。”
田單仔細體味着白起的話,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始終是秦人,而我始終是齊人,你在爲秦國作戰謀取利益、壯大國力的時候,就等若是在與齊爲敵了。”他真的想拿蒙驁破齊九城一事來責問白起,給白起施加壓力,但最終想想還是沒有說出口,這種事確實與白起無關,相反白起很可能還會被此事拖累,徒增在臨淄時的危險。
田單是真的明白白起所說的“國家和個人的立場”。從個人立場來說,先不說兩人是棋逢對手、惜英雄重英雄的一見如故,單是他們都和西冶子有着過命的情誼,雙方就很難做出生死之戰;真正值得玩味的是“站在國家的立場也能成爲知己”這句話,田單不是蠢人,很明顯秦、齊兩強一戰在所難免,白起這麼說,也就暗示着他今生都不會帶兵攻打齊國,在這方面的戰事將全部交由蒙驁、司馬錯等名將主持。況且秦國、齊國一東一西,相距甚遠,秦國就算手伸得再長,也無法隔着魏韓兩國染指齊國腹地的城池。
這一回如果不是秦相魏冉迫切想得到原宋國都城陶邑作爲自己的封地,恐怕他也不會如此積極謀劃合縱攻齊。
實際上,只要齊國能逃過此劫免遭亡國之禍,那麼以後秦齊之間還可能會有合作的機會。
從白起這句話中,田單還大膽的猜測出,秦國今次的最終目的也許不是齊國,而是魏國或者楚國,而白起不參與攻齊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因爲他將統率軍隊進攻魏楚,當然,這一切都該在大大削弱齊國兵力之後的事了。
“你這麼想也無可厚非,畢竟天下間的國家,從來只有所謂的盟友,而不會出現意義上的朋友。各爲其主,也難免你會有除掉我的想法。”白起一手友好的搭上田單的肩膀,坦然道:“不過目前我還是希望你能拿出誠意來同我合作,我不想在合作過程中出現沒有必要的意外。至於這件事過後,你想要怎樣對付我,我都無話可說,當然,能否如你所願把我除去,這還要看你的本事。”
田單心思電轉,直覺遺漏了什麼。難道樂閒真的如此厲害,能夠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蘇秦救走?白起是深明時局的人,絕對不會無的放失,而且也絕對沒有這個必要。
見到田單變得凝重的表情,白起欣慰道:“其實這根本不是你的疏忽,關鍵在於兩個人,一個是趙國的藺相如,一個則是假蘇秦。”
田單一震道:“假的蘇秦!”如果說藺相如這個默默無聞的名字沒有引起田單太多注意的話,那麼假蘇秦這三個字就真的足夠田單震駭了。
白起點頭道:“不要小看燕王營救蘇秦的決心,爲了能夠應付今日的這種局面,燕王早在幾年前便開始爲蘇秦尋找替身,經過他苦心孤詣的準備,恐怕就連齊王也將分辨不出究竟哪個纔是真的蘇秦。到時候如果你們仍舊只把重點放在蘇秦身上,而對樂閒等人的行動放鬆警惕,那麼很可能你們看到的只是假的蘇秦。”
田單暗呼好險,事實上,他確實以爲蘇秦就是樂閒的死穴,故而已派田七去盯蘇秦,而原本監視樂閒的人手則已經撤回。至於白起如何得知這個消息雖是他很感興趣的事,但事關國家機密,問了只能自討沒趣,所以並沒有問出口。
田單一面想着如何補救,一面道:“藺相如又是何許人?”
白起聳肩表示他也不清楚藺相如的底細,看到田單愕然的表情,才坦白道:“這是趙國一個權臣給我們的名字,至於此人是誰,我不便向你透露。總之,他就一句話,藺相如不是普通角色。其實我們都心裡有數,樂毅肯定不會讓一個庸手作爲這次的行動策劃,當然,樂閒本身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傢伙,此外在臨淄的還有一個樂乘,此人也是樂家年輕一輩中的傑出人才。”
田單終於忍不住苦笑,詢問道:“白兄似乎對他們的情況很清楚啊。”
白起道:“如果我隨便編個故事來騙你消息的來源,顯然是在侮辱你的智商,我還是那句話,是誰我不便透露,不過對他們現在的情況,我還遠不如你來得了解,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燕國這次行動中有這幾個人物的名字。”
田單感覺到白起的誠意,道:“最後一個問題,難道以你們秦國今日的強盛,還要這麼懼怕蘇秦嗎?真的就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
“是否我回答了這個問題你便答應與我合作?”白起啞然失笑道:“天下盛行這樣一句話:‘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你應該有聽說過。現在公孫衍、張儀都已經作古,而蘇秦無疑是最適合這句話的人。當然真正令我們恐懼的不是蘇秦,而是蘇秦與燕王、樂毅三個人的結合,如果蘇秦在齊,我們倒沒有非殺不可的理由。然而一旦此三人聚在一起,這將是很恐怖的事,他們的合作絕對有實力動搖秦國今日的地位。”
燕王的雄才大略,加上樂毅的用兵如神,如果再有蘇秦爲燕遊說天下合縱攻秦,那麼秦國確實難有安穩的日子可過。
田單明白過來,道:“現在我終於找到了可以合作的折中方法,我們大家各退一步,我們只把目標定爲於囚禁蘇秦在齊,如何?你要放棄將他格殺,而我則給出保證,無論在合作結束前後,在臨淄境內,我都將不找你的麻煩。當然,這個合作的前提就是你緊守我老爺子的死訊。”
白起無所謂道:“就這麼辦吧。不過說實話,蘇秦就算在齊,恐怕最終怕還是難逃一死。以齊王驕暴的性格,他會做出什麼蠢事,田兄應該比我更清楚。”
田單再次苦笑道:“這件事已不在合作範圍之內,你再也不需要擔心,我自會想辦法妥當處理。”
白起忽然道:“知道今回爲何我非要冒險親自來臨淄執行這個任務嗎?”
田單微鄂,隨即明白道:“你除了想迫西冶子早日到秦國去,是否還想能見上煙花一面?”
白起沒有答話,不過看他陷入往思中的表情,顯然是默認了。
田單心生感慨,想不到以白起這樣一個陶醉於戰爭的狂人,這麼多年,對胥煙花也仍是念念難以忘懷。由此亦可以想見,仙子的魅力是如何的讓人癡迷。
“錚!”
下九流劍忽然出鞘,白起似拋開前塵,興奮道:“想不想痛痛快快的和我過上幾着?”
“正有此意!”隨着將軍劍的嗡鳴應戰,兩劍交鋒,靜靜的扁舟終於掀起了日月爲之色變的駭浪驚滔。
首度交鋒過後,誰也佔不到上風,田單氣定神閒道:“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白兄既然如此清楚樂閒等人的情況,憑你的實力,自己該是應付有餘,爲何還非要來找我合作?”
白起失笑道:“你若是以爲我這次來臨淄也有衛隊或者大秦高手隨行,那就大錯特錯,其實我是隻身前來的。”
田單一楞道:“這麼說,你沒有派人跟蹤我?”
白起哈哈笑道:“第一,我現在根本就派不出人手,第二,就算能,我也不會讓他們去幹跟蹤你這樣徒勞的蠢事,我最是清楚你的能耐,就算是我親自出馬,也未必能一直吊在你後邊而不被你察覺。”
田單想想也是,以白起的自信,大可不必擔心自己會使什麼對他不利的手段,然而第三方面的人,除了白起還會有誰呢?
多想無益,將軍劍震起,再度與白起交鋒,如果說今早和白起之間是花俏、詭異的一觸即退,那麼此刻無疑是霸道、強悍的酣暢淋漓。白起的劍硬拼起來,終於開始露出濃重的馳騁沙場、所向披靡的味道,一招一式處處帶着凌厲遒勁的劍風,且似乎後勁源源不斷,總沒有衰竭的時候,似乎定要到戰爭的結束,他的劍才肯停止噬血。
這一戰終究還是平局收場,可是田單已經清楚知道,無論自己的內力或者劍招都起碼要遜白起半籌,如果不是在關鍵處都藉着和將軍劍那種心有靈犀的巧妙感覺扳回一局,恐怕他將擋不住白起狂轟爛炸式的猛攻。
“鏘!”
將軍劍和下九流劍同時歸鞘。
白起悠長的舒出一口氣,道:“田兄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而且總能讓人收到意外的驚喜,坦白說,適才的中心爭奪之戰,是我在淄河半個上午沉思、想象着墨希夷和田武當年交戰的情況下,靈感忽至而使自己的心法再次達到突破的成果,可是即使這樣,你仍有辦法和我打成平局,實在非常難得,我相信五年之後,你將最有可能成爲超越墨希夷的人。”
田單似乎絲毫沒注意白起對自己的讚歎,淡然道:“白兄和墨希夷交過手?”
“我從沒有和他交過手,或許我的潛意識中更不敢和他交手。”白起搖頭苦笑道,“他是我遇到的人中,唯一能讓我失去必勝信心的人。”
未交手就能讓人失去必勝之心?這怎麼可能!
對於敵手而言,這顯然是一種沉重的壓力和打擊;然而對於武道而言,這則是一種不戰而屈兵的超凡境界,幾乎應屬於神的領域,在打擊田單的同時,也給了田單超越的希望。既然墨希夷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那麼他也可以!不僅僅如此,田單還要超越他!
在兩人各自離開的時候,已是近乎黃昏,連田單自己也沒有想到,和白起之間的對峙竟然讓人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若非擔心樂閒會趁這段時間做些手腳,恐怕爭鋒還將持續。
當田單走近臨淄城的時候,卻發現東大門已然緊閉,而大門兩側的小門也僅開了其中一扇。重要的是,在開着的那個小門口黑壓壓的列着一隊城衛軍,每個進進出出的行人都受到了嚴格而仔細的盤查。見到這種在臨淄百年難遇的現象,田單想也不用想即明白大王已經下令封城了。
田單大喜過望,心中不由再喚一次“大王英明”,不管是大王給魯仲連天大的面子,還是大王發現了樂閒等人的行跡,總之大王竟然能夠如此的配合他,這確實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在此之前,誰曾想事情進展可以這麼順利。魯仲連出馬,成效果然立竿見影,不同凡響。
然而田單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當他踏入城內的那一刻,終於感覺到情況有很大出入。城裡的士兵隨處可見,正挨家挨戶的大舉搜查,這與他心中預見的場面實在大相徑庭。長街上的百姓越來越少,即令熟人與熟人之間見了面也是匆匆別過,來不及停下腳步打招呼。如果說,之前由於韓聶引起了百姓步伐急促,那麼這一刻的封鎖則由急促惡變爲混亂。
對!混亂,樂閒需要的也正是混亂!如此一來就可以趁着混亂偷天換日,把蘇秦給掉包。
哎!大王爲何如此不智,他既然懂得需將河東九城失陷和父親之死的消息封鎖以穩定民心的道理,此刻卻爲何又要如此大動干戈,鬧得滿城風雨!想不到適才一晤白起,事情又逢大變,接二連三的浮動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
大王此舉不但打草驚蛇,更等若是間接給樂閒提供了方便,實在失策。事實上,在田單的計劃裡,封鎖該是暗中進行的事,最好不被樂閒等人察覺,到時候縱使樂閒成功救出蘇秦,在有心算無心之下,難保他不會自投羅網,自動投上城門這個虎口。不過大王終究還是將城門封鎖,也算是差強人意了。
現在田單隻能加快身法趕回家中主持大局,希望還來得及阻止樂閒等人的行動,還趕得及扮演那隻伏在螳螂身後的黃雀。
卷二《風滿樓》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