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胡戶人蛤蜊,令止不退,罰兩分!”
“前腰戶人騰鄙,亂行伍,令不停,推搡致危,罰三分!”
“積分每旬歸復,以十分爲底,進扣積存。每旬日大比,凡同色之人,前五得賞,末五清退!”……
水畔之地永遠是那副生機勃勃的景象。
民夫們臂綁着彩麻,呼喝間奔走勞碌。
在他們的四周是是高亢的宣講聲音,依舊是重複又重複的獎懲制度,只是這一次,又額外添加了前幾日的獎罰情況。
這是一次緊急更新。
第二批徭役的基層管理以舊人爲主,精匠帶着弟子們大量離去,讓李恪變得人手拮据,只有通過這樣的方法才能快速填補基層缺口。
這樣的選員方式,選擇出來的人必定良莠不齊,李恪能通過分數考察他們的勤勉,卻不能通過更多的資料,判斷他們能不能勝任裁判的工作。
畢竟連着兩場發徭都只在樓煩一縣抽丁,人情,親眷,世仇,隱恨,各種隱情藏於其間,就算是品德高潔之士,也不代表就能做到真正的公正……
新夫定崗才止四日,憨夫等人在抽查時便接連發現了問題,其中最大的,便是數起鉅額賞罰毫無緣由。
民夫皆以十分爲底,四日下來,得分最高者多達二十六七,得分最少者卻早已被扣了乾淨,且因由一欄,一片空白。
憨夫深感事態緊迫,便邀齊衆人做了緊急討論,衆人在商議後,決定將情況最嚴重的三個小組拎出來,殺雞儆猴!
於是水畔邊便召開了第二批徭役的第二次全體大會。
三組計分作廢,民夫以知而不報定性,每人扣罰一分。
三隻雞中的兩隻因無故獎懲被直接清退,第三隻因爲開創式地想到了用旬日嘉獎的粟米來索賄,四日之間通錢三人,得錢三十餘,證據確鑿,被直接移交給倉佐誠關押。
郵人帶着案卷直趨縣獄,若是不出意外,他將被判處偷盜公產,之後等待他的,則是墮籍爲隸的下場。
一場雷厲風行的殺雞儀式,民夫振奮,羣猴俱驚。
憨夫趁勢宣佈,各組計分每日提交,凡獎懲高於一分者,唱名宣講,三日共聞。
李恪則進一步細化了極具有大秦特色的告發獎勵,若告密查實,告密者即刻結束徭役,頂替記分員的僱職,查不實者,告密者以偷盜論處,誣告反坐。
新的制度即刻啓用,記分員們在食饔期間上繳了此前數天的全部記錄,一衆監理戮力同心,趕在上工之前,將全部八條一分以上的獎懲情況整理出來,抄錄之後送到各宣講手中,這其中就包括了李恪在前兩日處置過的兩個倒黴蛋。
一切似乎重回正軌,李恪看着看着,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憨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翩翩公子風度全無,眼圈浮腫漆黑如墨。
“恪君,觀你面色疲憊,今日會商時也頗似神遊,莫非是昨夜難寐?”
“難寐?我昨日枯坐至天明,根本就不曾寐!”
“爲何不寐?”
“你不知?”李恪看着憨夫,眼神裡滿是惡意。
憨夫委屈道:“這幾日我皆夜宿在工棚,如何知曉你的近況?”
“原來你宿在工棚……”李恪嘆了口氣,“昨夜辛阿姊放了我一夜鴿子。”
“鴿子?”
“不對!”李恪咬牙切齒道,“應當說,是你那好老師令你師妹,放了我的鴿子!”
憨夫滿臉迷茫:“老師爲何要令師妹放生你家禽鳥?”
“我哪知爲何!”李恪氣呼呼道,“今日一早,我去辛府尋仇,引門的隸妾竟說你老師與辛阿姊前夜出裡,至今未歸!前夜出裡啊!此事簡直欺人太甚!”
憨夫越發聽不明白,只是驟自在那兒喃喃自語:“老師前日出裡,卻在昨日放了你的鴿子,此事……奇哉?”
……
水車支架已經在昨日就完成了總裝,平臺上立起一座高八丈四,寬五丈二的不對稱X型。
獏行的輪軸固定在七丈高的交點位置,是中空的青銅轉筒,丈餘寬度一分爲五,晚些還會填入胡楊木的轉子圓球補滿空隙,以此來減少輪軸運行中的磨擦和損耗。
不過如今的輪軸依舊是空的,民夫正攀爬在支架西側的腳手架上,夠着手,穿過兒臂粗的轉子觀察孔,給輪軸安上柵欄模樣的軸閘。
在龍門的配合下,這種工作難度並不大。
整個流程就是把零碎部件運上平臺,綁上吊索,按需指派民夫提吊到指定高度,固索,再通過牽引的方式把零件拉扯到位,固定之後再解掉繩索,進行下一次提吊。
這也是獏行工程剩餘下來的全部工作,周而復始,整個工期持續三十天。
這樣的工作枯燥而又乏味,更何況操作過重的部件高空作業,配裝速度根本快不起來,李恪就算在高臺上杵一天,也不見得能看出明顯的進展。
所以他決定回家補瞌睡。
剛要下高臺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剛纔好像錯失了某些關鍵。
比如說,操作過重的部件高空作業……
該死,忘了這是高空作業!
他悚然驚覺,猛地回頭。就在這時,一聲慘叫響徹平臺!
“啊!”
片刻之後……
“總監至矣!諸人避退!”
李恪帶着憨夫由養快步趨至平臺,現場監理連忙趕開人羣,給他們清出道路。
平臺上滿是鮮血!
支架腳下,墜落的民夫抱着腿根痛苦哀嚎,呼痛聲漫天震地,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的右腿徹底沒了,自膝以上,整條大腿在墜落時被散亂的零件截斷,遠遠落到一丈多遠的地方,孤零零驟自抽搐。
可他至少還活着……
李恪長舒了一口氣。
傷者墜下來的位置離地六丈有餘,這樣的高度能保住命就是不幸中的萬幸,至於癃腿之類,相比之下還真是小事……
他甩了甩腦袋,邁開步,踩着滑膩的血漿步向傷者。
傷者身邊正跪着一人,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散到外圍,而是毫不顧忌地壓住傷者,一刻不停地竊竊耳語。
傷者不住地掙扎,蹭得他滿身血污,面容難辨。
由養從李恪身邊超到前頭,對着他大聲喝問:“你二人兄弟耶?父子耶?”
那人回答:“素不相識。”
由養大怒,一腳將那人踹翻在地:“你等既不相識,豈不聞避退之令!”
那人沒有忙着辯解,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手腳並用,再次壓住掙扎的傷者。
“他斷了腿,失血過速,我雖爲他紮緊傷處,但尚未止血前,不宜掙扎!”
“你竟敢嗆聲!”由養怒急攻心,剛要再踢,卻被李恪一把拉住。
“退!”
由養一陣愕然。
李恪皺了皺眉,加重語氣說道:“與我讓開,你阻住我了!”
由養這才反應過來,慌忙退開。
李恪一步擠到由養之前的位置,毫無猶豫單膝跪地。
素潔的深衣掃過血污,面目全非,可他恍若不覺,全部注意都集中在傷者的那條斷腿上。
骨、肉、筋、皮清晰可見,那腿流血的速度卻遠慢於常態,只有在掙扎的時候,纔會從肌肉的截面裡擠出些許濃稠的血漿。
血流減慢的原因在腿根,那裡有方綠色細麻被人撕成細條,一圈圈捆紮,看上去扎得極緊,而且整套手法乾脆利落,就如後世急救中常見的那種止血帶的用法。
李恪忍不住喝了一聲好彩。
傷者大腿齊根而斷,靜動脈回縮泵血,若是沒有這漂亮且及時的緊扎,光是流血,就足以去掉他的性命。
想不到,向來以不靠譜著稱的大秦醫學領域,居然也能孕育出如此有效的急救手段。
李恪當即下令:“憨夫君,把傷者打昏。”
“噫?”
“這位壯士所言無錯。此人血流過甚,掙扎無益,只有昏睡了才方便處置傷口。”
李恪站起來,一眼便掃見了圍觀者們慘白的臉。
“這樣吧……憨夫君,工程暫停兩日,令人加緊清洗平臺,設置保護。此外,你們要抓緊教會民夫們使用安全索,具體方法,我晚些會交予你。”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