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言重了!”
始皇帝之言不可謂不重,甚至嚴格意義上來說有點小題大做了。
這很顯然並不符合他們心中始皇帝的模樣,現在的始皇帝,威勢依舊,但卻又給他們一種熟悉的感覺。
護犢子?
那種對晚輩十分溺愛,乃至於溺愛到不講理的那種的老人?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
“朕非是問責……不必惶恐,你們是老人,泗兒還小,該多擔待一些。”始皇帝笑了一下,臉上的嚴肅緩緩消融。
“朕還會再湯泉多居住一段時間,三位族老可以常至。”始皇帝擺了擺手看向蒙毅。
“備車……送三位老人家回去吧。”
蒙毅點了點頭,派遣宮人準備車馬,三位族老心緒莫名,懷揣着思慮各自乘車離去。
“湯泉附近開墾的耕田現在照料的可還妥當?”三位族老走了,始皇帝也沒再提他們,而是問起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什麼政治變革,風向輿論,亂七八糟的事情,天下人看起來個頂個的大事,在始皇帝心裡終究比不上那幾畝糧食重要。
始皇帝最關心的,莫過於小稚奴有沒有繼承自家好聖孫的神異,大秦還能不能延續糧食無憂的未來。
始皇帝在關心大秦的未來,趙泗同樣也沒有閒着。
作爲始皇帝的身邊人,有很多事情他都能看明白,太孫殿下和小公子自有神異,天降祥瑞,這是大秦之福,到了這個地位的人哪裡不清楚糧食的重要性呢?
這是自己的機會,但是蒙毅並沒有選擇。
以前也並不缺少長勢喜人卻是空穗的事情。
至於到底有沒有完全繼承,最後卻是要落在糧食產量上。
從宮中離開以後來到湯泉,始皇帝就派人在湯泉附近墾田,每天沒事帶着小稚奴溜達以做對照實驗了。
五穀園是大秦的重中之重,始皇帝平日裡也沒少視察,所以始皇帝很清楚五穀園種植糧食各個階段的長勢。
昨日始皇帝讓自己重新選擇,或許是出於對身邊人的憐憫,蒙毅清楚,世人皆言始皇帝爲虎狼之君,但在蒙毅心裡,他知道始皇帝反而是帶着很多人情味的。
這個階段的麥苗是不怕踩的,也不怕下雪,反而下場雪壓一壓更好,所以也常有瑞雪兆豐年之說。
實際上……趙泗雖然確確實實只對始皇帝攤牌了他的異常。
上有雄主,下有掛逼……
“臣愚鈍……”蒙毅搖了搖頭。
始皇帝點了點頭:“帶朕過去瞧瞧……”
蒙毅聞聲頓首,帶着始皇帝前往湯泉附近開墾出來的耕地。
生逢此時,父親身披一統天下的光環,兒子孫子如同天降祥瑞……
“看出來了麼?”始皇帝笑了一下。
固然長公子已成儲君,可是地位,多少有些尷尬了。
倒不至於,只是心頭對長公子多少有些悲哀的憐憫。
“長勢頗爲喜人,單從長勢來看,五穀園的糧食這會恐怕也莫過於此,湯泉這裡還是生地,不過到底離結出來糧食還有段日子,冬裡恐怕也還有一場雪要來,臣也不敢武斷。”蒙毅開口說道。
蒙毅爲之頓首,心下有着些許的遺憾。
始皇帝看着一片蔥蔥郁郁的嫩綠心情爲之大好。
時值冬日……今年的天氣卻是比往年好上許多。
可是蒙毅跟在始皇帝身邊,出入皆隨其身側,又不是個傻子,如何看不出來端倪?
“這……纔是大秦的萬里江山。”始皇帝並不介意蒙毅的裝糊塗之舉,指着一片蔥蔥郁郁的麥田發出意氣蓬勃的感慨。
“給朕帶小稚奴來……”始皇帝眯了眯眼睛。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新種植的麥子已經發出蔥蔥郁郁的嫩芽。
遺憾麼?捨棄了一條通天大道?
關於糧食……前面好不算好,不到脫穗糧食落地那一刻,都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豐收。
麥子這玩意能夠熬過去冬天……
先前之所以抓不到人是因爲關內法吏推諉懈怠,並非對方的作案手法有多麼高超。
因此自然也能夠看出來,蒙毅並沒有說謊。
執金吾在趙泗的命令下盡皆出動,付出了十幾倍的精力誓要逮捕給李斯家門口潑糞之人。
辦事不是領導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辦成的,真正付諸於實際的恰恰是那些地位低微之人。
這也就說明,關於影響糧食生產方面,小稚奴多半是繼承了趙泗幾分神異的。
“唉……同是子子孫孫,怎得到長公子這裡就沒了呢?”
長勢好歸好,糧食沒出來以前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可以說趙泗的儲君之位,小稚奴的儲君之位,都已經穩的不能再穩。
僅僅從長勢上來看,有小稚奴在旁的湯泉新地和有趙泗在旁的五穀園差距不大。
至於是真愚鈍還是裝糊塗就不言而喻了。
李斯公開背叛,惹怒了整個舊吏羣體。
有人潑糞,自然大快人心。
相互包庇倒不至於,但是推諉起來也不困難。
執金吾出動以後就沒那麼麻煩了,僅用時兩天不到就逮捕了給李斯家門口潑糞的賊子。
不是什麼大人物,背後也沒有什麼陰謀,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秦人,就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秦吏。
沒有人指使,單純的出於義憤填膺……
事實上這纔是常態,情緒醞釀到位了,總有熱血噴涌的年輕人不顧後果宣泄自己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爲他人手中的兵刃。
“罪臣簡,參見殿下!”
年輕人被執金吾帶進皇宮,帶到了趙泗面前。
因爲審問的原因,簡的情況並不是很好,身上有很多傷痕,面色也頗爲憔悴。
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執金吾本來就是暴力機構,若不是事情比較敏感,簡能不能出來都是問題。
這還得益於執金吾現在是趙泗的弟弟季成統帥,季成心思謹慎。
若換個狼子野心酷厲之輩,恐怕少不得用盡各種手段逼迫簡攀咬朝臣,辦個大案。
這在古代是常規操作,這個時代是不講什麼所謂的法治的,法家的法和現代的法治完全是兩個概念。
諸如錦衣衛,執金吾,歷朝歷代這種灰色機構,對他們而言證據鏈從來都不是特別重要,他們要做的事情就是給上位者遞上出刀的理由。
季成爲人謹慎,不會自作主張,這也是趙泗堅持讓季成統帥執金吾的主要原因。
季成不會爲了辦大案而辦案。
就算真有什麼事情也會私底下跟自己彙報商量,而不是藉助手中的權利把事情落實。這種灰色暴力機構,選人本就需要慎之又慎,既要夠瘋夠狠,還得足夠忠誠。
就如現在,趙泗如果想把事情擴大,一句話,季成就能讓簡攀咬出來,證據?有口供就行。
如果趙泗想止於息事寧人,那就止步於此。
趙泗把刀交給季成,不需要他多麼能力出衆,但獨獨有一點,要足夠聽話。
灰色暴力機構的權利是不能限制的,本就獨立於司法體系之外,權利不夠根本辦不成任何事情,徒惹笑爾。
遞出去一把刀子結果誰都不覺得危險,那不是純純把自己的臉丟出去給別人打?
簡經歷了一番折磨,但依舊老老實實的向趙泗行禮。
擡首之際,目光掃到一旁安坐的李斯,眼中閃過噴薄的怒火,竟是絲毫不帶任何懼怕的直勾勾的盯着李斯,目眥欲裂,直欲食人。
“卷宗上說,你是秦吏?”趙泗笑着開口問道。
“回稟殿下,臣讀於學室,僥倖過試,現爲咸陽典吏。”簡聞聲一字一句的回答,強調學室二字。
“你既然是正統學室出身,想來很熟悉秦律了?”趙泗開口問道。
“十八種秦律,字字句句,皆熟記於心!”簡聞聲臉上閃過一絲驕傲,重重的開口回答到。
“既然如此,那你來說說,這向丞相家牆上潑糞,按照秦律都觸犯了什麼罪責,該如何處置?”趙泗笑着開口。
“一罪以下犯上,二罪公然尋釁,三罪目無法紀知法犯法……依照秦律,三罪並責,罪當車裂……”簡聞聲一板一眼的回答,臉上卻全無懼色。
趙泗一愣,對方很顯然是個愣頭青。
竟是將自己的罪責說的明明白白。
李斯是上官,爵位比他高很多,再加上知法犯法……
秦法對高爵位的優待很多,尤其注重上下尊卑,真真是爵高一級壓死人,路上相遇,爵位低的碰上爵位高的不主動讓路都是犯罪……
像簡這種都已經不是越一級那麼簡單了。
李斯就差封侯了,簡不過區區一個不更……
趙泗看向李斯。
這些罪加起來,真的就要車裂嘛?
李斯默默點了點頭……
秦朝時期的律法主要以舊例參考,不像現代,犯罪空間都給確定的明明白白。
但是犯罪這玩意吧,需知道落到實踐上,不是所有人都會按着律法犯罪,其犯罪行爲和內容都各不相同,因此這個時代的律法條文的執行和實施大部分都要參考舊有的案例。
李斯點頭,那就意味着……簡的秦律功底還真挺不錯。
說是車裂,就是車裂,李斯親自認證的好學生了屬於是。
畢竟再往前看,也沒有誰往丞相家潑糞,沒啥可以參考的空間。
“你秦律倒學的不錯……”趙泗笑了一下。
“你既然在行事之前就知道後果,現在可曾後悔?”趙泗開口問道。
“不悔。”簡重重搖了搖頭。
“但臣心中有怨!”說罷帶着恨意的目光復又落在李斯身上。
“你先別急着怨,孤還沒問完。”趙泗擺了擺手。
“孤很奇怪一件事,你既然在行事之前就知道罪當車裂,左右都是身死,既然如此,何不快意恩仇,逞匹夫之勇,行血濺五步之事?死尚不懼,何懼於此?還是說伱覺得孤會破例饒你一命?”趙泗饒有興致地開口問道。
李斯在旁邊聽的眉頭直跳。
太孫殿下這惡趣味,還真是和始皇帝一脈相承。
當事人在旁邊坐着呢,你問對方爲啥不刺殺我?反而幹潑糞的事情?
合着您擱這教學呢是吧?
“車裂獨我,行刺卻會牽扯家人。”簡搖了搖頭。
“不對吧……你的罪責你的家人也會被連坐爲隸臣。”趙泗挑了挑眉。
簡聞聲沉默了片刻,囁嚅了許久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趙泗這個問題。
是啊,自己爲什麼不行刺呢?
左右處境是差不多的……
誠然,若是行刺李斯,自己的家人會因爲連坐而死。
可是潑糞,也沒好到哪裡去,家人會被連坐爲隸臣。
簡是秦吏,他當然知道,成爲隸臣和死了也沒啥區別。
都是絕後……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
李斯怪異的看着趙泗,似乎在奇怪趙泗爲何一直在糾結對方爲什麼不刺殺自己這件事。
趙泗看着簡一直囁嚅着回答不上來,笑出了聲音,指着對方看向李斯。
“這便是關中法吏,這便是老秦人,這便是大秦的根啊。”趙泗起身走到簡的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擡起頭看孤……”
簡聞聲擡起頭。
他恨李斯公開跳水,也怨趙泗開放學室。
但從小接受的教育讀的書籍,讓他面對趙泗,依舊不可抑制的獻上所有的忠誠。
法家在思想馴化這方面其實比儒家做的都到位。
法家並不強調忠誠,但是法家的宗旨就是爲了君王的一切而服務,把忠誠付諸於行動當中。
簡擡頭,卻不敢直視……
甚至在這一刻升起來了幾分愧疚和慚愧。
因爲他從小接觸的教育都在告訴他,王要如何,他就應該如何。
哪怕是要他死……
趙泗是儲君,又在監國……所以他也具備王的屬性。
“現在想明白了麼?”趙泗開口問道。
“臣……不想給殿下添亂……”簡囁嚅着,逃避着趙泗的目光。
“可你行此事,相當於把李相的麪皮扔在了地上,還是給孤添亂了。”趙泗笑了笑。
“臣有罪!”
簡聞聲,面色一灰,俯首叩於地面,腦袋重重落下,發出沉悶的聲音。
“臣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