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個月被四阿哥點着喊“市井刁民”也就罷了,現在康熙爺來府裡轉這麼一遭,吃了她廚子做的東西,竟然還御賜了她個市井刁民的稱號,顧懷袖早上一翻身起牀便覺得不開心:“我若是不刁民一下,豈不是名不副實?”
張廷玉剛剛將手從銅盆裡拿出來,捏了錦帕揩手,聽見這麼一句,只嘆了口氣:“你怎麼還在想這事兒?”
顧懷袖能不想嗎?好好的“蕙質蘭心”之類的評價被收回去了,換上了“市井刁民”,怕是不日就要成爲笑柄了。
只盼着這消息好好地在後宅裡,別傳遠了,到時候就是顧懷袖倒黴了。
她起身來,伸出自己的手讓青黛爲自己穿衣,很享受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愁苦也不過是一時的,顧懷袖情知這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頂多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上這麼幾回。
皇上蓋了章的刁民,得,顧懷袖往後再刁民一些也無妨了。
她按着自己的眉心,洗漱之後往桌前面一坐,想着昨日跟吳氏撕破臉,他們這一房往後都不用早起,日子真是……
難得地舒心啊。
“萬歲爺想吃都吃不到的東西,我張廷玉竟然能每天吃到,還真是該謝天謝地謝你了……”
筷子上夾着的是一塊玫瑰百果蜜糕,張廷玉盯了許久,還是一口咬了吃了。
顧懷袖昨夜跟小石方說的,沒想到今日早上來真能吃到。
她頗覺驚喜,自己也坐下來,米粥陪着糕點,自然是絕妙。
“昨日吟梅宴,你逛着可還好?若你喜歡,往後有什麼宴會,也都可以去……”別整日悶在府裡就好,張廷玉看顧懷袖性子其實挺開,沉穩的時候能沉穩,可真正需要大開大合的時候,也是毫不含糊。要緊的是自己這一個媳婦兒,膽子不不是一般的大。
他問吟梅宴,顧懷袖就斜了他一眼:“明珠家那什麼廚子,梅花入菜,差點沒把人吃吐。也虧得你們男人不怎麼重視這些,吃不死你們。”
“……”
張廷玉無言,想起昨日的梅花宴,也真是覺得倒胃口。
“自古梅在枝頭便好,哪兒有往菜裡扔的說法?納蘭容若是位雅士,可這二公子跟小姐,卻是個糊塗人了。”
至少是不如納蘭容若通達,竟然能幹出這樣煞風景的事情來,還自以爲得了雅趣。
顧懷袖癟了癟嘴,“吟梅宴倒不是什麼要緊的,要緊的是全碰着一些奇怪的人……”
這一來,顧懷袖就想起了那幾個名字。
梅園裡射鸚鵡的年羹堯,忽然文采風流起來的隆科多,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周道新……
要不就是以後要出名,要不就是現在已經很奇怪的人。
顧懷袖嘆了口氣,“現在我這眼皮子倒是不跳了。對了,我有一件事,想要問問。”
卻不知道張廷玉是不是清楚,她若是貿貿然問了,會不會出事?更何況這些都是後宅之中的事情,跟張廷玉說了,他也未必清楚,更未必會插手吧?
張廷玉放下粥碗,只道:“你問,你不問我怎麼知道?”
“大嫂的身子是一直不大好的嗎?”顧懷袖皺着眉,想起昨日孫連翹說的一些話來。
她有一些猜測,只是還沒能證實,現在問張廷玉,也只是爲了證實猜測而已。
張廷玉道:“大嫂嫁進來幾年了,聽說是孃胎裡生出來有些不足之症,身子虛。早年因族裡有白事,往廟裡停靈燒香祭拜時候,不慎摔了一跤,卻是小產過。從那以後身子就沒怎麼調理出來。好好壞壞……你怎想起來問這個?”
“不過是昨日看見大嫂咳嗽,覺得她身子骨太弱了一些而已。”
顧懷袖聽了,隨口敷衍了張廷玉一句。
她自然沒說實話,張廷玉卻是說完了便算了,只道:“我身邊那幾個丫鬟跟阿德,都算是耳目靈通的,你若有什麼話儘可以問。你自己拿捏也就罷了……”
下面人是不是可信,能信到什麼程度,可不敢說。
顧懷袖明白張廷玉最後這一句話的意思,她點點頭,“我省得。”
用過粥,顧懷袖給張廷玉遞了一件披風,外頭又在下雪,使喚了阿德給拿了傘,她站在屋門口,看張廷玉撐着傘去繞過前面壓着白雪的花園,慢慢遠了,這纔回身去。
她身邊的丫鬟都是新來的,即便是青黛厲害,也不一定能探聽得太多的消息。
“現在二爺這邊伺候的是叫畫眉吧,叫過來說會兒話。”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便坐到了炕上,將黑白兩盒棋通通放在了右手邊。
昨天竟然忘了讓張廷玉再下兩手,不過前面的也能自己慢慢琢磨了。
她一邊擺棋,一邊等着,沒過一會兒,多福就將畫眉叫進來了。
這一個看着比原來的芯蕊順眼多了,要緊的是看不出有什麼野心。
少奶奶剛剛入門,二爺身邊的丫鬟就遭了殃,任是誰都要想:這麼個二少奶奶是個手段厲害的。
有了芯蕊的前車之鑑,還有個被打殘了的浣花,畫眉自然小心謹慎,一點也不敢逾越的。
再說了,張廷玉的性子比較深沉,不大好琢磨,下面的婢女皮僕婦都猜不透,也不敢亂投喜好。
前一陣畫眉來伺候,一直擔心顧懷袖會找自己,結果等了一陣沒聲音,她也就以爲二少奶奶沒在意自己,沒想到今日剛剛收拾書房呢,二少奶奶這邊就來人叫了。
畫眉進來的時候,顧懷袖還在琢磨棋局呢。
她眼也沒擡一下:“站過來回話,其餘人都退遠些。”
“是。”
衆人應聲,同時畫眉往前走了兩步,給顧懷袖見禮:“奴婢畫眉,見過二少奶奶。”
“不必多禮,你伺候在二爺的身邊,近日來聽說也挺緊着心。我看你是比那什麼芯蕊好的,所以找你隨便聊兩句,說說話。”
“啪嗒”,棋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
顧懷袖道:“最近府裡可有什麼趣聞沒有?”
“趣聞沒幾件,只聽說四公子解了禁足之後,忽然被老夫人硬塞着,吃胖了一圈,看着反而比進去之前要壯一些……”
畫眉撿出來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
顧懷袖聽着,也沒怎麼在意,都知道這是隨口問着的,要問的在後面呢。
“大少奶奶那邊沒什麼事情嗎?”顧懷袖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的。
畫眉道:“昨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大少奶奶似乎又有了風寒,不大舒服,就把事情都給了長安姑娘處理,現在長安姑娘真正跟王福順家的一起查賬呢。”
“風寒?”顧懷袖皺了眉,她收了手中的棋子,回頭道,“聽說大少奶奶的是先天裡帶來的不足,所以身子骨纔不大好?”
畫眉之前是在老夫人的院子裡當的普通丫鬟,並不怎麼得喜歡。
二公子這邊沒了個芯蕊,老夫人也不肯把自己疼着的丫鬟往張廷玉屋裡塞,就隨手指了個畫眉。顧懷袖是知道畫眉怎麼過來的,也查過一些,沒懷疑這一位是老夫人的眼線。
現在聊着,看畫眉對這府裡的事情其實還挺走心。
“先天裡的不足是有的,不過江南時候便已經養好了。只是三年前去廟裡不慎摔了,小產過一回,大約是沒將養好,所以便是病疾纏身,老夫人雖叫人治,卻也是好好壞壞。”
寺廟的事情,顧懷袖聽說過,不過細節不怎麼清楚:“是族裡有白事,停靈到廟裡,結果出了這事兒?”
“那時候奴婢也在,家裡大大小小的僕婦幾乎都去了。大少奶奶恰好走在老夫人的身邊,老夫人精神不大好,一不小心踩空了,大少奶奶見了便上去扶,結果反不知怎地把自己推開了。長安姑娘想伸手去救大少奶奶,結果沒拉成,反倒兩個人一起滾下臺階,然後就見紅了……”
畫眉頓了頓,看了看顧懷袖的臉色,她也不知道這一位主子到底是不是願意聽這些瑣碎的事情。
顧懷袖指頭一點,只道:“你繼續說。”
畫眉於是又道:“原來是大少奶奶有孕,只因爲身子不大好,也沒怎麼注意,根本不清楚。結果那一日一摔,本來脈象便弱,這一胎不大穩,一摔就摔沒了。老夫人也自責,可事情已經這樣,只能叫了大夫好好調養……”
“這倒是一樁憾事了……”
顧懷袖像模像樣地嘆了一聲,她目光微微閃爍,又不經意一般問道:“長安姑娘倒是個穩妥的,只可惜沒能救到人……”
想起來也難怪陳氏這許多年無出,吳氏雖然不滿,卻也沒逼着張廷瓚休妻。
到底,陳氏僅有過的那一回胎,都是因爲吳氏而沒了的,臉皮再厚也不能做得更絕吧?
只是這長安……
她看着畫眉,等着畫眉回話。
畫眉沒往深了想,只以爲顧懷袖是順嘴的一問,便道:“可不是呢,長安姑娘是老夫人身邊第一伶俐的人。平日府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不是先經了王福順家媽媽的手,就是經了長安姑娘的手。那時候長安姑娘因着自己沒能救了大少奶奶,頗爲自責,正好老夫人着她去照料,倒是每一日都守着的。端藥倒水,伺候起身,迎送大夫……可盡心着呢,連大公子都勸過長安姑娘,叫她不必這樣自責的……”
顧懷袖只聽得心裡發冷。
她不像是別人,根本不往壞裡想。
顧懷袖只是個小人,女人,甚至是未來雍正爺跟現在的康熙爺一齊斥過“市井刁民”的人,她從不憚以惡意來揣測他人,更何況是他人本身就懷有惡意呢?
顧懷袖表面上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心底早就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繼續擺着棋盤,又隨意地問了問別的事情,好遮掩一下,不讓畫眉察覺出痕跡來,末了才叫畫眉退下。
畫眉今日說了這麼一大堆的話,肯定知道顧懷袖找自己是爲了什麼。可是今天顧懷袖問得太多,縱使她有十個腦瓜子,也不知道顧懷袖真正要從她口中知道什麼。
一時之間,畫眉更敬畏着顧懷袖,出去便沒了聲兒。
而她剛走,顧懷袖就輕輕把棋子投入棋盒之中。
“好一個老夫人身邊的掌事丫鬟,好一個長安啊……”
女人們的心機,未必比男人還弱。
尤其是在後宅這些事情上,心細如針,又心毒如鴆的女人們,使起手段來,根本是男人們想不到的狠辣刁鑽。
顧懷袖手指輕輕滑過棋盤上那一條條交錯縱橫的灰色暗線,又在一個星上,點了點。
透明米分白的指甲,青玉的棋盤,嫋嫋升起的煙香……
她閉着眼,卻忽然一勾脣。
吳氏是個偏心的,而長安恰好是她左膀右臂。
動不了一個巨人,還不能斬了她左膀右臂?
長安與王福順家的,便是吳氏的心腹。
往後想要在這府裡好過,好歹要削減了婆婆這邊帶來的威脅。
顧懷袖不是善人,她沒憐惜大嫂陳氏的心,不過爲了自己考慮而已。
“青黛,你去我放妝奩旁邊那口箱子裡尋些好東西,咱們去看看大嫂。”
解決長安是近期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