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剛暗下來,白雪上放着各色的燈籠,說不出地好看。
顧懷袖剛剛拜過德妃娘娘下來,便隨意地轉了轉,暢春園還真沒怎麼來過,早年來也只是匆匆看一眼,畢竟是皇帝經常來的地方,也仿着江南園林建,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想想,她竟然已經很久沒有回過江南了,自小在京城長大,中途跟着顧貞觀離京又到江南,多少年輾轉來往?都不記得了。
如今見着面前這些江南的景緻,顧懷袖沒忍住,竟然開始憶往昔。
“張二夫人,您貼身丫鬟在那邊,許是找您呢。”
王掞大學士夫人忽然頓住腳步,給顧懷袖指了一下。
顧懷袖倒是微微怔然,沒料想這會兒青黛竟然過來,她道:“原是之前帶過來的丫鬟,興許是什麼要緊事,我過去一趟,失陪了。”
本不是什麼要緊事,衆人只點了點頭,便繼續朝下面走。
顧懷袖這邊一轉身,便過了長長的水上石道,往遊廊旁邊一站,青黛就立刻過來了。
主僕兩個站在暗處,也沒擋着旁人的路,更少有人注意到。
主子們遊玩,丫鬟們原本都在旁邊,可沒想到現在忽然出了事,有人將消息遞給了青黛,青黛纔來找顧懷袖的。
“顧二夫人方纔着人過來,在小橋下面等您,怕是出了事。”青黛一頓,又道,“顧二夫人之前還在皇上的身邊伺候,先頭隆科多大人身邊來了侍衛,說要抓一個身上掛着雙魚玉佩的人,奴婢覺着……”
雙魚玉佩?
顧懷袖前後一聯想青黛的話,便明白了。
她壓了壓手,若無其事地朝着前面走,實則是搭着青黛,由青黛引路,假作巧遇了孫連翹。
現在孫連翹攏在袖子裡的手已經抖得不行,袖中藏着一枚玉佩,在見到顧懷袖的那一剎那,孫連翹的六神又有了主。
“張二夫人……”
“嫂嫂怎麼了?”
顧懷袖伸手過來,與她握住,眼神卻異常凌厲。
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現在兩個人只作是無事一般朝着前面走去。
孫連翹怕得不行,低低將事情說了。
先頭康熙找大臣們議事,隆科多在外授意她上去偷聽,誰料想也不知哪裡的貓兒冒出來,正在康熙說得要緊的地方,嚇了孫連翹一跳,倒是聲音沒有,可偏偏讓孫連翹退了這麼一步。
就是那一步,讓孫連翹暴露了。
皇帝一隻藥碗砸過來,只掀開了門簾一角,人已經不見。
這會兒整個暢春園前面已經全是守衛,四處搜人,只說是康熙見着了一個身上掛着雙魚佩的人,必定在其中做鬼。
顧懷袖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出來這樣驚險的一件事,回看園中衆人還沒察覺,顯然是還沒查到這邊來,不過宮妃那邊已經隱約有了反應。
想來孫連翹偷聽的必然不是什麼小事,康熙身子日漸不好,能跟大臣密議什麼?
這麼一琢磨,裡頭藏着的秘密堪稱是驚天。
張廷玉只怕也在裡面,四位大學士沒出來,倒是讓人害怕。
顧懷袖只道:“有隆科多在,你暫且彆着急,這件事總有個敷衍過去的時候,你只當自己早已經走遠了,牽連不到你身上。”
因爲十四爺早年就已經離京,別的皇子也不怎麼中用了,細細想想現在康熙幾個兒子裡,就一個四爺最能辦事,現在內廷之中又有一個隆科多,張廷玉當初都能行走南書房無虞,更有不少宮裡的太監巴結張廷玉,可想而知內廷之中也不是那麼幹淨。
更何況,現在是在暢春園,不比在宮中。
四爺如今也在暢春園,再沒有什麼能逃脫掌控。
前後考慮妥當,顧懷袖心也放了大半。
孫連翹一張臉上已經有了幾分風霜歲月顏色,拿着那玉佩只覺得跟拿着燙手的烙鐵一樣,痛苦忐忑:“太醫院之中有人見過我這一枚玉佩,若是……”
玉佩……
顧懷袖心頭猛地一跳,忽然回頭喊了一聲:“青黛!”
青黛也嚇住了:“夫人?”
“李衛如今人在何處?!”
顧懷袖整個人頭皮都炸了起來,現在孫連翹知道消息已經躲了起來,並且取下了自己腰上的玉佩,就算是有人指認,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到孫連翹的身上,可是李衛才拔了戶部郎中,今日也跟着來暢春園奏事,只怕這會兒也還沒走。
青黛哪裡知道李衛人在何處?
因爲知道了孫連翹這裡的變故,青黛也知道顧懷袖在擔心什麼了,當初李衛還是個街頭小混混的時候,曾在京城張府門前行騙,還搶了當時青黛握在手裡的青玉雙魚佩,後來顧懷袖回門,在自己的匣子裡找了當年一起制的另一隻黃玉雙魚佩,送給了孫連翹。但是當初那一枚青玉雙魚佩,卻落在了李衛的手裡,即便是後來又在江南遇見李衛,這雙魚佩也沒還回來,後來更是已經認了李衛這乾兒子,一枚玉佩自然也沒掛在心上。
原本顧懷袖便待李衛極好,李衛一向是誰都不念,也要孝敬他乾孃,玉佩幾乎是隨身帶着的,只是有時候揣着有時候掛着。
這會兒出了這等要命的事情,旁人都還不知道,在這裡看燈的女眷們毫無知覺,前面的大臣們也未必知道什麼。
更何況,李衛只是個小官兒,區區一個侍中,胤禛那邊未必顧得上李衛,李衛又跟這件事沒關係,誰能通知他去?
顧懷袖嘴脣顫得厲害,讓青黛掐了她一把,這才冷靜下來,道:“找個隱蔽的地兒,把李衛給我叫來,一會兒人問起,就說我覺得冷,去偏殿裡坐了……嫂嫂,你暫時別走,就當時陪陪我。”
這種時候,最要緊的還是時間!
已經顧不得那許多了。
顧懷袖打發了青黛去通知人找李衛,便已經拉着孫連翹走。
孫連翹根本一頭霧水,還不清楚現在出了什麼事情。
這時候顧懷袖怎麼能解釋那麼多?
她只想着,皇帝老眼昏花,卻看清了是雙魚玉佩,不過沒有說顏色,要抓人,李衛怕是危險。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李衛真戴着,必定逃不過一劫!
好歹是平日要叫顧懷袖一聲乾孃的人,顧懷袖怎麼可能讓他身犯險境?
本來知道玉佩這件事的人就少,張廷玉如今肯定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想要懂什麼手腳也難,皇帝寢殿旁邊出事,隆科多也會因爲監管不力深受轄制,沒到那個時候,就是謀反都沒底氣!
怎麼才能翻盤?
顧懷袖咬着自己嘴脣,沒注意,竟磕破了,冒出粒血珠來,她嚐到腥味兒,腳步也緩了下來,忽然扭頭看了孫連翹一眼。
不過這時候,她沒說話。
孫連翹也知道她是在想事情,所以沒敢打擾她。
先歇了心思,顧懷袖這辦法若要奏效,還是要等李衛那邊的消息。
畢竟這裡侍衛還是隆科多管着的,四爺又在這裡,青黛剛剛過去尋人,就被胤禛身邊的高無庸給看見了。
方纔皇帝寢殿那邊傳來一些不尋常的消息,胤禛這裡也在思索呢,知道找的約莫是孫連翹,都已經在琢磨着棄卒保車了,這一回是隆科多做事不仔細,要真查出些什麼來,倒黴的可不是一個。
胤禛素來心黑,時機日漸成熟,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若不是今日人多,大臣們都還在暢春園沒散,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
正擡步想要去見康熙,高無庸就出聲兒了:“是張二夫人身邊的丫鬟。”
青黛?
胤禛一頓,瞧見那丫鬟面目鎮定地過來,似乎是有什麼事,便讓高無庸悄悄去問。
青黛這邊沒找見李衛,正着急,見着高無庸倒是一喜,她也知道事情嚴重,便直說要找李衛。
胤禛這裡人手足,又因爲隆科多的關係,能調動暢春園這邊的守衛,沒一會兒就把李衛從人羣之中引了出來。
青黛一見面,便問他玉佩何在,李衛只皺眉,往懷裡一摸,果然有一枚玉佩。
“你主子叫你過來的時候,什麼都沒說?”
胤禛也在暗處,天漸漸黑了,雪也漸漸大了,園子裡倒是越來越熱鬧。
他見到那一枚玉佩的時候,便知道顧懷袖是在擔心什麼了。
此事由孫連翹而起,卻不知怎麼牽涉了李衛進去。
顧懷袖到底是怎麼個想法,誰也不知道。
現在搜查的人正緊,若不先發制人,只怕一會兒……
不管是孫連翹還是李衛,都有苦頭吃了。
青黛也不好說,正想要引了李衛去見顧懷袖,沒想到月亮門另一邊,顧懷袖已經悄無聲息地過來了。
胤禛沒過去,也沒留人,怕被人看見,只朝着康熙那邊去,隆科多半天沒見人,怕是有些兇險之處。
這會兒這裡只剩下他們這一撥人,顧懷袖見了李衛,便道:“李衛過來。”
李衛躬身利落地打了個千兒:“給乾孃請安。”
這時候了還請個什麼安?
她上前藉着扶李衛的時候伸手,壓低了聲音道:“玉佩給我。”
顧懷袖多年沒問起這玉佩的事情,今天忽然找了他來,想必是事情很急,李衛再不捨,也果斷地將玉佩遞給了顧懷袖。
孫連翹站在顧懷袖身邊,將這一幕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難怪顧懷袖着急,只因爲她乾兒子手裡竟然還有一枚形制幾乎一模一樣的玉佩!
若是查起來……
冷汗出了一層,孫連翹猶自驚魂未定,卻發現顧懷袖已經迴轉了身,伸手進了她袖中,將她手裡的玉佩也扯了出來,一雙冰冷眼眸只定定看着她,讓孫連翹如置冰窟:“你可還記得當初聯合着年側福晉害我的時候?路都是自己選的,如今你怕個什麼?人活這一輩子,不是你算計人,就是人算計你。要活,還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氣!”
接着,顧懷袖就拉出一個柔和的笑。
她在昏沉沉的黑暗裡,略一彎身,竟然又把雙魚玉佩系在了孫連翹的腰上。
孫連翹原本聽了顧懷袖的話,還有些不明白,只覺得這話底下藏着驚濤駭浪,可顧懷袖將玉佩繫到她腰上這個舉動,卻是讓她嚇得連呼吸都止住了。然而一擡眼,孫連翹便見到顧懷袖那眸光,映着暢春園熱鬧處明滅的燈火,有一種刀刃最尖處的鋒銳,彷彿在一剎那出鞘!
然而只是在她一垂眼簾的剎那,這樣的刀光劍影,又倏忽消逝了。
餘下的,只有短暫沉寂。
顧懷袖嗓音也淡淡:“現在,你回皇上那裡去。”
要活,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氣。
顧懷袖系回孫連翹身上的玉佩,不是孫連翹原本那一枚黃玉雙魚佩,而是被李衛當年搶走的那一枚青玉的。
這,就是顧懷袖的算計了。
她將孫連翹鬢邊的發理了理,便隨手一擺袖子,道:“去。”
孫連翹怕得要死,畢竟生死關頭,誰也無法鎮定,可興許是顧懷袖這突如其來的鎮定感染了她,又或許是她忽然明白了顧懷袖的用意,終是一咬牙,轉身時候已經鎮定如初。
他們,都是行走在皇帝刀尖上的人。
庸者死於刀俎,中者小心翼翼行走刀刃,能者則起舞於刀尖。
顧懷袖緩緩鬆了一口氣,迴轉身,看李衛還沒走,只道:“你仔細想想,平日裡見過你戴這塊玉佩的有哪些人。”
李衛才當官不是很久,統共今年也沒辦什麼差事,所以記得清楚,這玉佩他掛在腰上的時候,也只有一次,便道:“見過的有戶部三位主簿,吏部一個侍郎和兩個郎中……”
“青黛,你去找蘇培盛……”
顧懷袖在青黛耳邊說了一句話,又回頭對李衛道:“現在你就當從沒有過這一枚玉佩,剩下的事情我來,誰若敢問起你有玉佩這件事,立刻記下他名字,暢春園裡隨便找個侍衛,不管此人是誰,一律說他謀反,立刻抓起來!“
森冷的聲音,比這初雪還冷,讓李衛狠狠打了個冷戰。
這是康熙末年,爭鬥已經開始浮出水面,殺戮無法避免。
顧懷袖忽然具有了超乎尋常又近乎奇蹟的冷靜和睿智,她的理智讓她可以迅速判斷如今的這一切,並且毫不猶豫殺伐決策。
這一場大戲,來得比她想象的還要早,也更突兀。
安靜的夜裡,陡然之間滿布着硝煙血腥。
顧懷袖入目之所見,沒有花燈,也沒有綺羅珠翠,唯有暢春園暗沉沉的夜,冰冷,肅殺。
她轉身的時候,李衛還望着她背影,忽然想起當日在點禪寺,顧懷袖與自己對坐時說的那些話,恍如昨日。
這是一個比鹽幫漕幫還要精彩的爭鬥場,他初入朝堂,便已經見識到盛世金鑾殿下潛伏着的重重危機和刀光劍影。
殺人不見血,卻又步步驚心。
然而顧懷袖的背影,似乎從無變化。
有人彷彿天生爲爭鬥而生,讓人摸不清心思。
面厚心黑,通達之道。
這一點,李衛懂,可不厚不黑方能成大事,他卻無法明悟半分。
後面臣工已經準備走了,遠遠見着幾個侍衛,李衛想起顧懷袖走時候最後一句話,心裡起了警惕,卻若無其事地回了人羣之中,說笑去了。
宮裡哪些人是四爺的人,哪些是別的爺的人,顧懷袖心裡都有一個清晰的名單,像是一張巨網,聯絡成一個深宮,一個朝廷。
她走在石徑上,袖中還收着那一枚惹事的青玉雙魚佩。
而黃玉雙魚佩,卻已經伴着孫連翹,逐漸到了康熙寢殿前面。
方纔康熙集結大臣談事,屏退諸人,連太醫們都已經退遠,孫連翹本是女流,自然不與諸位太醫們在一塊。
哪裡想到,剛剛退至偏殿之中,等着皇上傳喚,不久那邊就出了大事,侍衛們將大殿團團圍住,隆科多被叫進去大罵了一頓,遠遠地都聽得見康熙盛怒之下的大罵聲,沒一會兒卻開始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驚心。
雍親王原本一直在圓明園之中禮佛,今日只想陪着康熙,在康熙面前儘儘孝心,這會兒似乎也聽說出了事,連忙朝着這邊趕。
站在門簾前面的時候,正有一柄玉如意被康熙扔出來,砸到了隆科多的頭上,而後摔在了前面胤禛的腳邊。
胤禛不爲所動,只利落打千兒拍下箭袖:“兒臣胤禛給皇阿瑪請安。”
隆科多頭上流了血,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四位大學士也都跪在地上不敢言語,張廷玉原本坐在那邊準備寫起居注,這會兒也不好繼續坐着,索性擱了筆,跟着跪在旁邊做做樣子。
康熙怒極攻心,今日被人窺看的情形,讓他一下想起當年帳殿夜警的事情來,不想人到了晚年了,果然還有人窺伺着他身下的龍椅!
這怎能讓他不生氣?
現在胤禛一來,更是撞在他氣頭上,“逆子,都是逆子!一個個都反了天了,你們都是要造反不是!將雍親王給朕綁了,綁起來!讓他滾!”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可是沒人敢反駁,胤禛心電急轉,只往地上一磕頭:“皇阿瑪息怒!”
他本身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模樣,這會兒也不敢說什麼,更是個能裝的,只說這麼一句,便是極限了,若做戲太過,是適得其反。胤禛索性任由侍衛們上來將他綁了,又押了下去。
這倒好,四爺徹底出去。
現在四位大學士想起方纔康熙說的“胤禛”,應該不是“胤禛”,而是“胤禎”,否則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就把雍親王給押下去。
十四爺在外頭軍功正好,可以說深得皇上喜歡,看現在這個情形,到底哪位皇子繼承大統,算是很清楚了。
馬齊心頭大定,他自打支持八爺出過差錯之後,就謹慎得很,沒有明着再支持誰,只是好歹還是原來八爺黨的人,若是十四爺上位,也少不了他的好。
管旁人怎麼想,康熙這裡還是怒不可遏:“去!隆科多,你是幹什麼吃的?!竟然能出這樣大的紕漏,真是酒囊飯袋!若抓不到人,你提頭來見!”
隆科多連連磕頭:“奴才失職,又負萬歲爺厚望,奴才知罪!奴才知罪,萬歲爺息怒,您當心自己身子……”
李德全也上來勸,人都要哭出來了:“萬歲爺您龍體要緊,千萬彆氣壞了身子,若這人在暢春園裡,哪裡有找不出來的道理?您別生氣了……”
現在外頭已經着人在盤問了,從裡到外,一個個地查!
人剛剛詢問到太醫院那邊,問有沒有誰見過個身上戴着雙魚玉佩的人,正有人說了孫連翹的時候,孫連翹已經回來了,她是直接到康熙寢殿外面的,見了滿地狼藉,似乎還有些害怕,“臣婦顧孫氏,請萬歲爺聖安,該給皇上請脈了。”
這會兒門簾掀起來,倒是也沒遮擋,衆人一下看見孫連翹了。
那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孫連翹腰間那一枚玉佩上!
雙魚佩!
這不就是皇帝要找的那一個嗎?!
還不待康熙發話,隆科多便已經嚇住了,李德全更是上來喝道:“來人,還不速速將此奸人拿下!”
孫連翹一下跪倒在地,一臉的驚慌失措,“公公,公公!臣婦冤枉!”
外頭方纔去盤問太醫院諸位太醫的侍衛也已經回來了,朝着殿前一跪,便報道:“啓奏皇上,太醫院諸人已盤問畢,諸位太醫皆稱顧孫氏偶爾隨身戴着雙魚佩!”
好啊,前前後後該對上的竟然都對上了!
“就是此人,還不拿下!”
李德全該威風的時候也是威風,到底是康熙身邊見過大風浪的人,毫不猶豫就下了令。
只有旁邊的張廷玉,在見到孫連翹身上那一枚青玉雙魚佩的時候,微微眯了眯眼。
張廷玉記性好,顧懷袖記得那一枚玉佩,他原本都要忘記了,可現在看見,到底還是想了起來。
康熙還沒言語過,只冷冰冰盯着孫連翹。
孫連翹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只哀求道:“皇上,臣婦冤枉!臣婦伺候皇上湯藥這許多年,跟着父親治病救人,萬不敢有半分的不臣之心,斷斷不清楚何處惹惱了皇上被誤以爲是奸人!求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一個婦人在遭遇了冤枉和不明白事情卻知道嚴重性時候的驚慌失措,被她展示得淋漓盡致。
惶惑,不安,恐懼!
孫連翹哭喊着,也被侍衛拉扯着,她不敢放棄,嘶聲竭力:“皇上明察!臣婦與父親忠心耿耿,皇上明察啊——”
“啓奏皇上,方纔宜妃娘娘在湖邊抓住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太監,那太監往湖水之中扔了東西,尚不知是何物,還未及打撈起來,那太監已經咬舌自盡!”
又是一個消息過來,孫連翹還在喊着,殿中亂作一團。
大臣們跪着,隆科多跪着,孫連翹也跪着,還好胤禛現在已經被綁走了,不然還要熱鬧許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頓時顯得撲朔迷離起來。
康熙只看着顧孫氏,竟然道:“驚了宜妃,就仔細查查……李德全,叫人放開顧孫氏。”
衆人都愣住了,“皇上?”
“那玉佩不是這個顏色……”
康熙只是晃眼一看,卻還有模糊的印象,唯記得這玉佩,旁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若玉佩不是這個顏色,那……
那孫連翹還真是無辜的。
衆人目光一轉,都看向那可憐的婦人,興許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大的陣仗,早已經抖如篩糠,泣不成聲了。
孫連翹連連磕頭:“皇上聖明,臣婦忠心,日月可鑑,謝皇上明察……”
說完,又伏在地上哭了起來。
大學士王掞有些遲疑,天底下哪裡有這樣巧合的事情:“皇上您見着的雙魚佩,可跟顧孫氏乃是一樣的形制?這天晚了,顏色這等事……”
“形制確是一樣。”
康熙心裡也有些懷疑,只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連忙上去,讓顧孫氏解下了玉佩遞上來看。
見過玉佩的就康熙一個,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一樣的玉佩,但是朕見過的玉佩,乃是一枚黃玉的。”
這一個玉佩,乃是青玉。
張廷玉沉吟了一下,便道:“啓奏皇上,雙魚形制的玉佩,因着意頭吉祥,雕刻簡單,不爲富戶人家所愛,倒多爲普通人家喜歡。微臣想,能近此殿的,多半是皇上您這裡近身伺候的太監宮女,黃玉玉佩略貴重一些,這也是顧孫氏家境不一般,若是換了旁的人,怕捨不得好料來雕琢雙魚佩。由此一來,不若先查了近身伺候的太監宮女,再查外面臣工,免得……”
免得事情鬧大,宮闈秘事,一向不能傳出去。
張廷玉此言頗有道理,衆人都點了點頭。
可少有人發覺,張廷玉這一句話雖只提了顧孫氏一次,可其實已經暗暗將孫連翹撇開在外了,句句在理,更有康熙此前說顏色不對的話在前,很容易讓人忽略了顧孫氏可能就是那個偷聽之人的可能。
康熙只把手裡的玉佩遞回去,李德全交還給孫連翹,便等那邊的消息。
這邊發令下去就已經開始查了,沒過一會兒就有人來報:“查過隨從的太監三十二人,獨缺了一個不見,是先頭咬舌自盡的那個,其餘人等沒有問題。”
宜妃撞見一個太監扔東西,那太監竟然就自盡了,這裡面肯定有貓膩。
前後一聯想,衆人立刻知道有鬼。
康熙豈是尋常人,勃然大怒道:“就查這個太監,看看到底是跟誰人往來,朕倒是要看看何人有這樣大的膽子!另着人下湖去找那太監扔下的東西……咳咳!”
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康熙面上浮上一層潮紅,接着卻迅速地灰敗下來,一口血咳出來,便將外面明黃色的中衣給染紅,嚇得衆人驚叫。
孫連翹連忙撲上來把脈,又叫了人來開藥,頓時這裡就手忙腳亂起來。
等到把皇帝的病情給穩下來,再看康熙整個人,他已然過了方纔盛怒的勁頭,萎靡了起來。
好在,侍衛們查的結果也呈上來了,現在康熙在喝藥,李德全在旁邊伺候,張廷玉就出去聽了一回。
康熙眼角餘光瞥見了,只道:“不必避諱,張廷玉,叫侍衛回話。”
“是。”
張廷玉掃了一眼那侍衛,便道:“皇上叫你回話,還不稟明?”
侍衛道:“方纔奴才等已經撈出此物,又從太監住處搜出三百兩銀票並珠寶一匣,敬呈皇上過目。”
旁邊有個太監將東西接過去,給康熙一看,康熙一眼就瞧見了那青玉的玉佩,心裡發寒發冷,“查,好好兒地查……小太監竟然也有三百兩銀票了,看樣子宮裡給的俸祿真是高得很!”
“啪!”
盛怒之下的康熙,再次摔了藥碗,眼睛發紅:“都給朕滾!滾!”
所有人噤若寒蟬,大臣們苦勸康熙息怒,康熙卻眼睛一翻,暈倒了過去,孫連翹又上去摸脈,只道:“怒極攻心,沒出大事,趕緊將方纔的藥端進來,伺候皇上喝了,臣婦再出去開藥。”
說着,孫連翹便起身,退出去,外面太醫已經重新候着了。
在這節骨眼兒上,大臣們也不敢在裡面,都退了出去,在大殿外頭焦急侍立。
張廷玉見太醫們在外頭候着,隆科多也帶着傷退回來,李德全跟出來說了一句:“瞧瞧這血流得,趕緊包紮一下。”
太醫們也不好見着隆科多這樣,便給隆科多處理傷口,事情起因經過太醫們都已經知道了,這會兒也只能唏噓,宮廷裡多的是無妄之災。
然而,孫連翹這邊開好方子,擱了筆,拿了藥方子過來,給衆位太醫過目的時候,卻有人眼尖瞥見了孫連翹腰上那一枚玉佩。
這絕不是孫連翹尋常佩戴的玉佩!
有鬼!
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可誰有這樣偷天換日的手段?!
這可是欺君之罪!
手一抖,一位太醫不小心碰着了隆科多頭上的傷,隆科多“哎喲”了一聲,也不敢怎麼喊叫,只能壓低聲音讓太醫輕點。
現在皇上雖然發火,可隆科多畢竟還是先皇后的親弟弟,皇帝不可能真把隆科多怎麼樣,衆人都知道皇帝不過是一時之氣,這會兒萬萬不敢怠慢隆科多。
只是,要緊的已經不是隆科多了。
孫連翹低眉順眼,眸光轉動的時候,已經從外面垂首侍立的張廷玉身上掃過。
顧懷袖與張廷玉絕無通消息的可能,可張廷玉在見着她換了玉佩的時候,便已經通透過來,這般的成算和心機,唯有他二人能如臂使指了。
“顧二夫人,您這玉佩……”
有個老太醫眉頭緊皺,終於還是沒忍住。
隆科多瞅了一眼,道:“顧二夫人您也真是,都已經是誥命夫人了,以後別戴這麼窮酸的東西,你自己倒是不要緊,一下累得本大人出事,還好這一回清楚明白了,不然連你自個兒也要栽進去!”
太醫們忽然都不說話了,這裡詭異至極。
孫連翹微微一躬身,賠了個禮:“臣婦儉省慣了,行的端坐得正,勞您記掛。”
回頭一看,宮裡老資格的杜太醫額頭冷汗涔涔,手也一直抖,孫連翹略一眯眼,笑道:“杜老太醫,您莫不是犯了什麼疾病?晚輩給您瞧瞧?”
杜太醫哪裡還敢說什麼?
他交還了藥方子,背後冷汗溼透,這會兒還有什麼不明白?只能抖着嘴脣道:“不、不礙事……”
古有趙高指鹿爲馬,今日之事,何異於昔日之趙高!
細看這周圍的侍衛,想想隆科多的身份,還有方纔張廷玉的言語,外面的大學士們對偏殿之中一切的惶恐毫無知覺,這一羣太醫卻都覺自己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看不清,完全看不清……
一個大局,一張大網,卻不知誰是背後收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