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想過事情可能會敗露,也早就想過顧懷袖不可能不懷疑,可看見這一枚金簪,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夫人什麼時候醒的?”
“才醒了沒多久,有些犯惡心。”
顧懷袖這金簪,是半路上被丫鬟給碰掉了的,正好落在牀榻上,所以悄悄地握了,只是她瞥見了屏風後面有人,便忍了沒動。半道上醒來,沈恙的話,只聽見什麼魚兒……
她問孫連翹自己是怎麼回事,孫連翹說她是喝醉了酒,氣血又有些虛乏。
冬日裡頭顧懷袖身子調養得不錯,真以爲她不懂醫術,便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嗎?
孫連翹滿口胡言,興許以爲能矇混過去,可顧懷袖哪兒能不清楚?
現在聽了顧懷袖說的這話,孫連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跌坐在地上,目光在地面上遊移了一陣,才道:“您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問我?”
“你只需要告訴我,一開始四爺是怎麼跟你說的。”
顧懷袖想要知道,今天這一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什麼都敢想,可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樣大的能量。
孫連翹知道事情遮不住,可她貪生怕死,不怎麼敢說。
“告訴您,就是背叛四爺……”
“不告訴我,你離死也不遠。”顧懷袖笑了一聲,忽然想起當初遇見孫連翹的時候,就在寺院裡,聽她說那些驚世駭俗的話,“我知道你是平時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善心人,也聽說你見不得什麼打打殺殺,以前跟着孫之鼎學醫的時候,連從禽鳥身上取血你都不敢看,對那些畜牲照料備至……可是這樣一個善心腸的人,殺人的時候卻是一點也不手軟。”
誰不說孫連翹也是個菩薩心腸,治病救人,還經常去廟裡祈福上供香火。
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人,偏偏對人很無情。
當初顧姣身邊的丫鬟,還有顧懷袖吩咐她處理掉的那些跟宮裡顧瑤芳通消息的釘子,甚至包括暗地裡給顧瑤芳和太子下毒……
還有什麼別的?
顧懷袖也不是很清楚了。
這樣的一個孫連翹,到底是菩薩心腸,還是閻羅的手段?
孫連翹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她從來都是這樣,人命輕賤如草,倒是對那些少靈智的東西心懷憐憫。
她聽着顧懷袖的話,感覺着她高高在上的蔑視,竟然輕笑了一聲:“您又何曾比我高貴到哪裡去?不過也是陰謀算計人的小人罷了。”
“我從未說自己乃是良善之輩,也從不講究什麼光明正大的手段,就像是今日我問了你,回頭就敢告訴胤禛一樣。”
敢開口直呼皇子的名字,可想而知現在的顧懷袖到底有多大的憤怒了。
她真是懶得忍胤禛了,他不仁,她何必有義?
“當初是我推你入了火坑,讓你進入了這個爭鬥場,時時刻刻我都有被人賣掉的危險,我也想過這個人會是任何人……也許哪一天這個人成了張廷玉,我也不會驚訝。我只知道,我可以被人賣掉,但只要我不死,一定會報復回來。不能報復的先忍着,秋後算賬的日子還長。”
這就是顧懷袖的原則罷了。
在名利權勢爭鬥場上混,不可能永遠獨善其身,也不可能永遠輕而易舉地規避所有的風險,再聰明也有失算的時候。
顧懷袖從來都是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被人算計的事情,可事後該討要回來的自然會討厭回來。
“你說吧。”
都這種時候了,孫連翹不說,顧懷袖雖不會立刻跑去問胤禛,可她很可能直接去找沈恙,孫連翹不說,沈恙一定會說。
似乎終於知道自己非說不可,孫連翹終於道:“這一切,都是沈恙要求的……他手裡握着八爺在江南官場上的名冊,還有種種的把柄和證據,都在賬本上。上一回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算計八爺的時候,用的人就是上半本里面的,並不是很要緊,真正要緊的人都被他藏了許多起來。四爺要賬本,一勞永逸,沈爺肯給,可有一個要求……”
說到這裡,她擡眼看着顧懷袖,眼底帶着一種來自於女人的奇怪欽羨。
“如今,您該知道他求的是什麼。”
沈恙多半是沈天甫的後人,可現在四爺用着他,沈恙也肯給四爺效命,顧懷袖總覺得不是因爲什麼表層的利益關係。
沈家的案子本來就是冤案,從卷宗上就能看出來,若說是沈恙不想翻案,那是假的。
顧懷袖不相信沈恙的目的有這麼簡單,他對於女人的迷戀還沒到這個程度,興許只是提了一個要求不成,而退而求其次。
不過……
罷了。
顧懷袖又問了一些細節,孫連翹一一地說了,只是在說道年沉魚的時候,顧懷袖臉色纔有些異樣起來。
雖然早知道這個小姑娘會變成這樣,可眼見着她變了,卻又心生出一種難言的愁緒來。
誰讓她嫁入皇家?
跟着她的四爺走,纔能有恩寵,才能得到更好的,所以年沉魚也沒錯。
就像是顧懷袖時常算計別人一樣,年沉魚如今幫着四爺算計她,顧懷袖沒怨言,只是她算計別人,別人會報復,如今別人算計她,她也會報復。
人之所作所爲,皆有其定數。
孫連翹還不知道自己說了之後會是什麼下場,她有些惶恐不安,可顧懷袖鎮定極了。
她聽完了孫連翹說的話,只道:“嫂嫂起來吧,你熟知我是個怎樣的人,也該知道會有如今的局面,心底若有怨言,吞下去,我只當看不見。這檔子事兒,牽連不到你的頭上,且把心放回去吧。”
原本她跟孫連翹的關係便不算是很好,都是相互之間的利用罷了。
孫連翹指望着從她這裡攀上四爺,並且聯絡着兩邊,這都是尋常事情,顧懷袖與孫連翹都清楚。
他們所處的場,便是這樣即便被人甩了一巴掌,也要笑臉迎人的。
所以即便是如今顧懷袖出手,孫連翹也不該記恨。
這是她的報應。
顧懷袖說完,便直接走了出去,外頭的丫鬟見着她了,有些畏畏縮縮:“張二夫人……”
“我身邊的丫鬟,穿淺青色夾襖的那個,你可見着了?”
見着這丫鬟,顧懷袖頓了一下,問了一句。
丫鬟道:“是青黛姑姑吧?她之前暈倒了,剛剛叫人探了一回,才醒過來。奴婢幫您去喚她吧?”
“帶我去便是。”
顧懷袖之前便擔心着青黛,醒來便沒見着人,想來她都已經暈倒了,青黛更不可能被放過,不過看她們這遮遮掩掩的樣子,青黛肯定也要被下手。
旁邊的耳房裡,青黛只覺得自己額頭疼,她下意識知道事情不對,只覺得這件事處處透着詭異。
推開了丫鬟起身,青黛假作無事,只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我家夫人……”
話音還沒落,目光一擡,她便見着顧懷袖在外面了。
“夫人……”
“宴席將散了,你頭還暈嗎?該走了。”
顧懷袖掃了這裡伺候的丫鬟一眼,心想自己的面子還挺大。
青黛連忙出來,跟上顧懷袖,等到走了許久,見着要出來了,才差點哭出聲:“夫人,您沒事兒吧?”
“能有什麼事?”
顧懷袖淡淡一笑,看着青黛這擔驚受怕的模樣,倒是平靜的很:“我暈倒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本是奴婢照顧着您的,老覺得不對勁,原想着有顧二少奶奶在,所以也沒擔心,可是二少奶奶叫奴婢出去熬藥。奴婢多了個心眼子……”青黛還不知道顧懷袖那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看着顧懷袖的臉色,也不敢問,十分勉強地說着。
顧懷袖卻道:“金簪是你放在我手邊的?”
青黛眼淚都掉下來了,用力地點了點頭:“當時奴婢叫不醒您,原想下狠心給您紮下去,您曾對奴婢說過,若有這種時候絕不能暈着……只是奴婢還沒來得及下手,便被人帶走了。他們是強行拉的,逼着奴婢去熬藥,奴婢剛剛到哪兒,便不知道爲什麼暈了……”
顧懷袖聽着沒說話,金簪雖然沒派上用場,可若是差池了一點,誰知道這簪子會不會救命?
說四爺謹慎,的確是謹慎,韜光養晦地蟄伏,可說他膽大包天,未免也不假。
她就是給他賣命的,一條小命都捏在他手底下,作爲上位者的胤禛隨時能夠因爲更大的利益將她拋卻。
一般而言,做奴才的,只有讓自己更有利用價值,才能避免被過河拆橋。
胤禛就是這麼現實的人罷了。
只是有時候,賣命的事情做多了,越加惜命起來,就難免產生也不一樣的心思。
顧懷袖現在腦子裡轉着些別樣的念頭,只道:“這件事,你也別想那麼多了,擦擦你眼睛,回頭見二爺別露出端倪來。”
青黛還是不敢問顧懷袖的事情,點了點頭,便用帕子擦着臉。
放慢腳步,顧懷袖擡眼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又想起當初的種種人,種種事。
當年宴席的時候,年羹堯還是個一箭射穿鸚鵡眼睛的少年郎,如今文武全才,也是心機深沉;當初的隆科多,不學無術,連詩作都是張廷玉代筆的,如今也是朝中新晉上來的重臣……
一個個的人,一種種的變化。
她朝着前面走,腳步又忽然之間停頓下來。
張廷玉站在那掌燈的廊下,正跟自己面前一個人說着話,神情怡然。
年羹堯聽着,偶爾也說上兩句,同科之間有同科錄,他們二人算是三十九年會試殿試朝考之中如今混得最漂亮的,有話說纔是常事。
顧懷袖這邊一來,年羹堯便已經遠遠看見了,跟張廷玉一拱手,便叫小廝過來給他們引路,送人離開。
年羹堯沒留多久便走了,顧懷袖走過來,便聞見張廷玉身上有酒氣,不深不淺。
他看着她,目光如當年一樣平和深邃,“我怎見着你有些不對?”
“有什麼不對的嗎?”
顧懷袖與他一道,在小廝丫鬟們的引路下,便朝着門外頭去,賓客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張府的馬車停靠在旁邊,張廷玉扶她下臺階,又道:“總歸有些東西我能看出來,旁人看不出來。”
說話間,已經到了馬車旁。
身邊沒有旁人,顧懷袖看了張廷玉一眼,只道:“你看出來什麼了?”
張廷玉兩眼微眯着,不過很快又輕聲一笑:“你眼底帶着戾氣,動了殺心……在想什麼?”
想什麼?
顧懷袖微啓朱脣,似乎想要說出來,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不過轉瞬她便靠近了張廷玉,在他耳邊說了兩個字。
張廷玉瞬時擡眼看她,目光鋒銳如刀刃。
顧懷袖又補了三個字,“日後的。”
她心子未免也太黑,想必今日又出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張廷玉拉了她手,捏着她手指,只道:“你……”
“我沒事,二爺的心思,不比我還狠毒嗎?”
顧懷袖唯一想起的,不過是一個被他劃去的“忠”字。
賢臣,權臣,奸臣。
一字之別罷了。
張廷玉只笑:“我想的卻是如今的。”
也是三個字,如今的,日後的。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顧懷袖搖頭笑了一聲,他倆也真是敢說。
說話的聲音小,也沒人聽見,顧懷袖上了車,只道:“如今你還有什麼打算?”
張廷玉進了車來,眼神晦暗不明:“二皇子被廢,朝堂上開始說議儲之事,是時候借刀殺人了……你可還記得我的門生?”
門生?
若說是門生,印象最深刻的,也只有那一個了。
戴名世。
還是張廷玉老先生親手發籤下令監斬,只道現在這件事都還在士林之中流傳,到底落到每個人的耳中是什麼意味,都只有他們知道。
於張廷玉而言,卻似乎不那麼要緊。
不過也僅僅是似乎。
趙申喬誣告的好事,康熙命他親手斬的人,一樁樁一件件,張廷玉都記着呢。
張廷玉還說過,要趙申喬知道他當初的痛苦。
人死的時候,必須要挑個好日子,入了六道輪迴,方能投好胎的。
張廷玉想着,今年年運還不錯,好好給挑個吉日,也送趙申喬的兒子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