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瑑這時候在屋裡也待不下去,聽着彭氏哭鬧得厲害,索性直接去了學塾。
不過沒多久,就有人來說二夫人來了。
今天這事出得突然,顧懷袖也不想讓張家名聲受損,所以想來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通報了一聲,張廷瑑這裡有些驚訝,又很是羞愧,對着剛剛進門的顧懷袖便長揖到底:“廷瑑見過二嫂,二嫂今兒怎麼有空來了?”
“原是沒空來的,聽見你屋裡的事情這不就有空了嗎?”
顧懷袖淡淡地笑了笑,便坐在了外間,她擡眼看張廷瑑,也是個俊俏小子,怎的娶媳婦也不長點心呢?
她只道:“也不必在我面前裝傻了,我就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廷瑑本是站着說話,顧懷袖卻指了前面的凳子,道:“四弟坐着吧。”
張廷瑑身邊阿仁手腳利索地端了茶上來,青黛接過,給顧懷袖先倒了一杯,又給張廷瑑倒了一杯。
“多謝青黛姑娘了。”
張廷瑑一笑,卻帶了幾分苦澀。
“冰瑩不懂事,卻是讓二嫂擔心難爲了許多。”
想起來都覺得詫異,憑着顧懷袖這脾氣能忍彭冰瑩這許久?
張廷瑑還是不想說別的,所以現在是一聲不吭。
顧懷袖道:“如今聽聞她鬧着要回彭家,彭維新剛剛當了翰林,現在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也算是風光,是個準翰林。張彭兩家原本是結爲了姻親,現在她若是要鬧,指不定就反目成仇了……不過左右咱們顧着的還是你,不管是你二哥,還是我,都想着你高興就好。”
話說到這裡,顧懷袖看了看張廷瑑的臉色。
張廷瑑垂着眼,默不作聲。
於是,顧懷袖又道:“如今你似乎不大高興。我還記得,當初你說要娶彭氏,我跟你二哥都挺詫異,可後來還是允了。當時彭家姑娘名聲也好,進門之後更沒出過什麼差錯,自打她哥哥會試開始,事情就一樁跟着一樁地出。可是畢竟咱們得顧着張家的名聲,你還想去挽留她一下嗎?”
“她不想跟着回去看父母,我也懶得勉強,願意待在孃家她就待在孃家,不回來也無所謂。”
張廷瑑出奇地淡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他有些不大敢看二嫂的眼睛,低頭看着茶碗。
顧懷袖只是對當初娶彭氏的事情有些疑惑罷了,不過看張廷瑑也不是什麼想說的樣子,索性道:“當初人是你想要娶的,可如今這個人想要走,你們小夫妻鬧矛盾,我這個做二嫂的夾在當中難做人。過的日子終究還是你們的,有時候錯了一步棋,便沒辦法挽回了……”
她其實是來做和事老的,畢竟當初張廷瑑娶彭氏看着也是真心實意。
張廷瑑何嘗不知道自己當初是真心實意?
他輕輕轉着茶碗,只道:“二嫂,我已經想明白了,如果她再這樣下去,留在咱們家也就是壞事。她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大家都不會痛快。現在她回孃家去也好,若是想得明白,我就接她回來,若是她想不明白,和離了也罷。”
和離?
顧懷袖還是頭一次從一個男人的嘴裡聽見這個詞。
對他們來說,其實“休”這個字,來得更簡單一些。
現在看張廷瑑似乎已經打定主意了,顧懷袖也只能嘆氣:“看來你已經是想好了,可我只覺得奇怪……既然當初你們成婚之前,是彼此中意的,不說什麼別的禮法問題,我以爲至少日子過下去不成問題。怎麼如今……”
“二嫂也覺得當時廷瑑真心實意吧?”
張廷瑑微微地笑了,他想起當初被二嫂嚇得睡不着覺的日子,又想想大嫂,還有如今的三嫂,如今想想自己的媳婦……
其實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道:“勞二嫂憂心了,回頭看看她怎麼做吧。到底我張家不曾虧待了她,二嫂更是對她仁至義盡,如今是她自己小心眼,一家子過日子……心眼太小,又怎麼過得去?”
始終都是顧左右而言他,話不說到點子上。
顧懷袖終究還是不問了,她喝了一口茶,便道:“那便別讓這些事情攪擾了你讀書,正是該用功的時候,你三哥也回來了。東西我都已經讓府裡的下人們準備好了,明年皇上南巡,二爺會試着從皇上那裡討個恩旨,興許明年開春一家子能坐在一起吃頓飯呢。”
張廷瑑起身,又送了纔沒坐一會兒的顧懷袖走。
可是迴轉身來,他便讓阿仁去打聽,說是彭氏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外面馬車都叫來了。
阿仁遲疑地看着張廷瑑:“爺,要不您還是勸夫人別走吧,這眼看着就要去桐城,到時候怎麼跟老爺老夫人交代啊?”
“沒有什麼交代不好交代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三哥還休妻過呢,到底張家幾個兄弟,有幾個人是順遂的?
張廷瑑也看開了,只道一聲:“苦其心志……”
顧懷袖也懶得去阻止彭氏,她倒是想要看看彭維新會怎麼做。
張家名聲不需要從善待彭氏上來獲得,張家之於彭家,乃屬象之於蟻。即便是彭家那邊反咬一口,也不會怎麼影響張家的名聲。
這方面不需要擔心,需要擔心的那個人就成爲彭維新了。
彭氏在屋裡,左等右等,又有些後悔起來。
她滿以爲張廷瑑回來勸說自己,可沒想到等了這許久,竟然聽人說張廷瑑的小妾華氏跑去給張廷瑑送吃的了,彭氏氣了個半死,再不多留,直接從偏門上了車就回了彭府。
豈料,彭維新見着她,卻是大驚失色:“妹妹怎的回來了?”
彭氏滿心的委屈,終於有了宣泄之處,上來就哭,張家如何如何不好,顧懷袖如何如何過分,還有張廷瑑納妾的事情……
種種的種種,彭氏將彭維新一張臉都說黑了。
彭維新能不臉黑嗎?
最近剛剛上了翰林院,也才知道張廷玉在翰林院之中有多深厚的根基,根本不是如今的八爺黨能夠撼動。
自打張廷玉在會試之前玩過釜底抽薪的一招之後,八爺就再也沒能把局勢掰回去。
現在彭維新還要靠着張廷玉呢,人人知道他妹妹嫁給了張廷玉的弟弟,都要顧忌着他身份幾分,現在彭冰瑩回來,還有個什麼用?
在張家左右能遞個消息,在家裡只會白吃飯,浪費人財不說,還要給自己家裡帶來壞名聲!
眼看着彭冰瑩哭得悽悽慘慘,彭維新是她兄長,也不好將臉色拉得太難看。
他只道:“聽哥哥的話,你回來這會兒還能回去,趕得上下江南的大船,若是你在孃家歇上一晚,這名聲可就毀了。再說張家那邊面子上也掛不住,以後兩家之間不是尷尬得慌嗎?”
“哥哥!難道要我去桐城那種地方受苦嗎?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的,憑什麼要我回去伺候那兩個老東西!”
彭氏嚷嚷起來,做姑娘的時候多自在?
她想着張廷瑑不要自己了,索性和離了回來做姑娘,於是她可憐兮兮地看着彭維新:“哥哥,要不我跟張廷瑑和離了,我還回家裡來住——啊!”
彭維新忽然甩了她一巴掌,整張臉上都要扭曲了。
“你說什麼糊塗話呢?你以爲把你嫁進去容易啊?若不是設了個局,讓張四爺鑽了,你以爲以你的本事,以你的名聲和臉蛋,能嫁得進張家?無數人想要削尖了腦袋也掙不來的好,我巴巴地給你盤算好了,讓你嫁進去,你卻如此不爭氣!”
真是,氣得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冰瑩,你有沒有考慮過哥哥的感受?我給你出謀劃策,籌劃了這麼多,你就這樣回報我啊?”彭維新嗤笑了一聲,“妹子,別把自己看得太高。張廷瑑也不是池中之物,他們張家一門的門第有多高你知道嗎?打明朝開始就一路進士下來,張英老大人祖上就是進士了!張廷瑑能是個懦夫?你若是等他回過神來,還能落着你的好?我早告訴過你,在裡面夾緊尾巴做人,等到生下個孩子來,你就算是穩住了自己的地位,也沒辦法趕走你,怎麼也要看孩子幾分薄面。你呢?”
彭冰瑩已經完全聽愣住了,她捂着自己的臉,從沒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會這樣對自己。
“哥哥……你變了……你變了……”
“我變了?”
彭維新簡直想要仰天大笑三聲。
他嘆了口氣,看着彭冰瑩:“路,是你自己求來的,以你的本事,還鬥不過張二夫人。這女人不喜歡陰謀使手段害人,喜歡的是見招拆招,還喜歡跟人硬碰硬,往年不大受得氣,近幾年看着輕巧許多罷了。你若以爲她好欺負,才進門沒兩年就想要得到人的信任,讓人把管家的權力交給你,你以爲你彭冰瑩是誰啊?說句難聽的,咱們小門小戶出身,比不得高門大戶。能忍則忍,等到你夫君也中了進士,自然要分府出去的。”
“再說了,桐城有什麼不好?桐城有老大人張英,伺候老爺和老婦人有丫鬟婆子小廝長隨,你夫君也必須從江寧考出來,那也才叫做本事。若是等他有真才實學,來順天得了個南元,也是憋屈的事情罷了。不是哥哥害你,拎清楚一些,你已經嫁人了,不是小姑娘了。”
想要嫁進高門大戶,圈了個金龜婿,現在又自己熬不下來,又什麼辦法?
彭維新現在可頭大着。
他只怕張廷瑑看出當初那件事的端倪來,只是當初張廷瑑就不知道有端倪嗎?
不好說,這些真不好說。
反正現在事情已經成了,生米煮成熟飯。
他要考慮的,是怎麼把自己的妹妹給勸回去,好歹也幫着在張府探聽些消息,更能跟張家拉拉關係。
張廷玉一時半會兒是倒不下來的,去桐城兩年又有什麼了不起?
目光短淺,目光短淺!
彭維新氣得不行,又後悔自己剛剛手重了,連忙對家中丫鬟道:“還不趕緊將張四夫人扶去擦藥?”
彭冰瑩只愣愣地聽着。
她也不是傻子,很輕而易舉地就能感覺出自己哥哥的變化。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也是嫁出去的妹妹,可一向疼愛自己,尤其是在幫着她謀劃嫁給張廷瑑的事情的時候,多熱心的哥哥,現在一轉眼看見自己回了家,茶都沒端出來一碗,更不關心她在那邊受的委屈,只一味地責斥自己。
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就是把她當成利用的工具,送進了張家而已。
當初彭維新讓她問會試的事情,後來又說要給二房送禮,彭氏都照着辦了。
……現在她一說要回來,事情轉眼就變了。
終究這世上勢利的,不是她一個而已。
張四夫人?
這個稱呼從別人的口裡說出來,彭氏都覺得無所謂,可偏偏這是她最在乎的哥哥。
費盡心機地嫁進張家,沒有盼來她以爲的好日子,反而婆家孃家兩頭受氣。
彭氏呆愣愣地被丫鬟扶着進了自己以前當姑娘時候的屋子,可發現裡面的擺設都已經變過了。
那一瞬間,彭氏的眼淚又出來了。
她坐着任由丫鬟給自己擦藥,翠兒也哭着道:“夫人,回去吧。”
回去?
是啊,除了回去還有什麼辦法?
彭氏如今忽然看清了。
孃家是根本留不得她了。
因爲她的哥哥留不得她了。
沒一會兒,彭維新就說車駕什麼的已經重新準備好了,要送彭冰瑩回去。
這一回,彭氏沒有拒絕,她跟着上了車,回到張府的時候,卻被告知三爺與四爺都已經走了,若是她還想陪着去桐城,直接上路追,這會兒應該還沒開船。
彭維新千般道歉,萬般感謝,又立刻叫人趕着車,將彭氏送到了碼頭。
他上去對着張廷瑑拱手,只說是妹妹不懂事,請他多擔待着些。
人回來,張廷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道:“船要開了,勞煩你送一趟,趕緊回吧。”
彭維新這才告辭,眼看着自家妹子上了船跟着走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八月,張家老三老四都已經帶着家眷往桐城去,他們平安到家,張廷玉這邊也鬆了一口氣,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康熙爺的第六次南巡。
時間定在四十六年的正月裡,乃是今年年尾定下來的。
隨扈皇子爲大阿哥、太子、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
原本聽見太子還要去,顧懷袖心裡就不痛快了,結果更“恩典”的還在後面,皇帝再次賜了張廷玉隨扈,帶家眷,讓他跟張英團聚。
張英真的是年紀大了,半截身子埋進土裡,康熙也算是個仁君,知道張廷玉在京中事務頗多,根本抽不出時間去看,藉着南巡的機會也好叫他們一家人團聚團聚。
張廷玉卻想着,沈恙那邊的網,不知是不是該收的時候了。
只今年下去看看江南的情況,再作決定。
至於取哥兒……
張廷玉將手裡寫給皇帝的摺子放到了桌上,便閉上了眼睛。
“懷袖,你說我這一把網,還能收得起來嗎?”
“只有咱們知道他的罪證,是不是能收,還得看你能不能找到個人指證他。”
顧懷袖坐在牀邊下棋,語氣不疾不徐地。
只是她知道,這一枚棋子,早就放下去了。
奇怪的是,沈恙一直沒拔掉這一棋,這一枚暗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