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的長孫就這樣沒了。
張英沒了個孫子,張廷璐也沒了個兒子。
還沒過生日的霆哥兒就這樣沒了,一切都似乎停頓了。
除了,小陳氏撕心裂肺的哭聲。
張廷璐終於忍無可忍,他從方纔丫鬟跟婆子們的反應,還有霆哥兒臨去之前的反應裡,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竹蜻蜓。
一切,都是因爲這竹蜻蜓。
他走上前去,將小陳氏拉起來:“他死了。”
小陳氏回頭怒瞪着他,一雙眼睛已經充血一樣紅了起來:“不!你撒謊!都是你,都是你縱容的!不是這個狐狸精給了霆哥兒竹蜻蜓,我怎麼會把竹蜻蜓扔去湖裡,霆哥兒也就不會去撿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都是你跟這個狐狸精勾勾搭搭,還要騙走我的兒子!霆哥兒死了也好,死了,他就永永遠遠是我的兒子了……”
永永遠遠都是她的兒子了……
張廷璐“啪”地一巴掌給她扇到臉上去:“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天下怎有你這樣的娘!你不配當霆哥兒的娘!滾——”
小陳氏臉上頓時五道血紅的手指印,甚至嘴角都帶出了鮮血。她撲過去抱住自己的兒子,冰冷的身體,號啕大哭:“霆哥兒,我的霆哥兒!只有霆哥兒是我的!你爹他不要我,被狐狸精勾走了魂兒……霆哥兒!奈何橋上等等娘啊……”
霆哥兒沒了,衆人心有慼慼,可聽着小陳氏的話,這事情卻似乎還另有隱情?
即便是張英,如今也沒有說話。
整個屋裡,氣氛似乎一下就微妙了起來。
顧懷袖恍恍惚惚,只被小陳氏吵得頭疼,卻連她喊了什麼都不清楚。
青黛聽清楚了,生怕禍事降臨到自家少奶奶的頭上,出言駁道:“三少奶奶發什麼糊塗話?哪裡有您這樣血口噴人的!”
小陳氏冷笑一聲,摟着張若霆已經冷了的身子,彷彿帶着幾分勝利者的得意,瞧着顧懷袖,又看了看張廷璐。
她曾經最愛這個男人,可沒想到他愛的不是自己。
如果他心裡沒人,她願意等,可如今呢?
顧懷袖的存在擊碎了她一切的希望,她還要搶走自己的兒子,往後是不是也要將霆哥兒給顧懷袖養呢?興許顧懷袖沒了孩子,要他把他們的孩子抱過去養也不一定……
“呵……真當我眼瞎嗎?你們那一日在假山邊眉來眼去,以爲我沒看見?霆哥兒還叫你二伯母,他死了,死得好,這樣就永永遠遠是我的乖兒子……”
“啪!”
顧懷袖毫不猶豫給了她一巴掌,她一身冷肅地站在那兒,甚至就在張英的面前,當着這一位張府當家人的面子,狠狠地給了小陳氏一巴掌!
“你不配當霆哥兒的娘。”
這些話是當孃的能說出來的嗎?
誰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好?
若給顧懷袖一個機會,她寧肯是孩子不是自己的,也願意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着,就算是他不認自己當娘,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他的娘……
可是她沒有機會了。
她的孩子沒了。
興許真的是隻有失去過的人,才懂得珍惜。
不撕心裂肺地痛上這麼一回,永永遠遠不會明白,自己的任性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什麼。
因爲失去過,所以謹小慎微;因爲失去過,所以擁有的時候覺得彌足珍貴;因爲失去過,所以在目睹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在眼前的時候,她的理智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
若是她清醒,她絕不會在張英面前如此跋扈。
只可惜,她不清醒,也不想清醒。
小陳氏便是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贖其罪。
小小的竹蜻蜓,如何能害得了一個孩子?
貪玩便貪玩了,那是孩子的天性,怎能壓抑?
要將他最心愛的東西,扔到遙不可及的湖裡,如今孩子沒了,作爲他的生母,嘴裡卻喊着“死得好”?
下油鍋,割舌頭,剜眼睛……
種種酷刑加之於她,都難以泄憤。
然而小陳氏渾然未覺,她依舊冷笑着,側過臉,又瞪着顧懷袖:“二少奶奶好大的威風,打我進門開始,您就有這樣大的威風了,沒人能壓得住你。你這麼多年,也害了不少人吧?就真的問心無愧嗎?你捫着你心口問問,你真的一點也不心虛,沒有你半點的責任嗎?!”
“啪!”
擡手又是一巴掌。
顧懷袖袖袍有些微亂,她聲音卻平靜極了:“我問心無愧,錯的是你。”
也許是她超凡的鎮定,刺激了小陳氏,小陳氏瘋了一樣扔下張若霆朝着顧懷袖撲過來。
“都是你!蛇蠍心腸的女人!你該死!都是你,是你該死!搶了我的丈夫,還要搶我的兒子,你該死!你這種毒辣的女人就該下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夠了!把這瘋婦給我拉下去!”
張英終於聽不下去了,他沉聲喝了一句,卻捏了手裡的一張紙,暫時沒說這裡的事情。
他是張若霆的祖父,現在走過去,將孩子的衣服和頭髮整理好,又見到那竹蜻蜓,愣了半晌,忽然老淚縱橫起來。
小時候,只有他教張廷玉做過這竹蜻蜓……
張英彎身給霆哥兒蓋上錦被,屋子裡終於安靜了,沒有丫鬟們的飲泣,也沒有小陳氏的嚎叫,只有滿屋的死寂。
“老三,來看看你的孩子吧。”
張廷璐也不過是個很年少的人,他嘴脣青白地抖了兩下,竟然笑出聲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張廷璐走過去,半跪在霆哥兒的身邊,前不久他還拿着書給他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霆哥兒說他識得了千字文,也要跟大伯二伯四叔和父親一樣,寫得一手好文章……
他拿着竹蜻蜓,吃着桂花糕,他還給他講過孔融讓梨的故事,所以霆哥兒會很懂事地把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分享給別人……
他會念詩詞,會纏着丫鬟們要桂花糕,下雪了會滿地跑,高興了會咯咯笑,他會因爲喜歡二伯母,知道誰對自己好,而加倍地對她好,也分給她吃桂花糕……
可現在這個孩子,沒了。
他的大兒子,就這樣夭折了。
張府的這一夜,很暗,很暗。
暗無天日。
折折騰騰就到了半夜,張廷璐讓人都出去了,自己坐在孩子的牀邊,握着他冰冷而僵硬的手,給他哼了他喜歡聽的兒歌,才慢慢地起身。
人死了,就要入殮了。
外面燈火通明,剛剛走出內間,張英身邊的福伯就來了:“三爺,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張廷璐並沒有多想,跟着福伯去了。
張英的書房亮着燈,他很少這樣早就回府了。
不知道爲什麼,燈下的那一道影子,衰老了很多。
張廷璐消沉,腳步很重,很沉,擡不起來,即便原來有孩子,他也不過是沉穩了那麼一點,而如今他不是一名少年人,而真正是一個身上有傷心底也有傷的男人,有擔當,有過往,也有痛苦的人。
“父親。”
他躬身行禮。
張英沒有說話。
長長的、堆滿了牘本奏摺的櫸木長書案上,當中放着一張邊緣已經被燒焦了的紙。
即便是已經被燒了一半,如今也看得出上面的字跡。
他兒子的生辰八字,張英又怎能不記得?
在見到這一張字條的第一眼,張英就認出來了,這上頭是三兒子的八字,可另一個八字卻是老二媳婦的。
他與顧貞觀是知己至交,三姑娘出生時候他還喝過滿月酒……生辰八字,一推便知的。
下面寫着“無病無災,白頭”幾個字,想來後面應該是“白頭偕老”,只是不知道是誰燒掉的。
過了許久,等到蠟燭都燒了一小半,張英才將那一張紙條扔到地上,輕飄飄地落到了張廷璐的面前:“你跟你二嫂的生辰八字,如何合在了一起?”
張廷璐渾身一震,駭然莫名,只將那紙條撿起來,滿腦子的想法都堆積到了一起。
這……
這是哪裡來的?
“父親,這……”
“你不知道?”
張英想起方纔三兒媳婦在瘋亂之間罵出來的那些話,閉了閉眼。
他只問了這一句,餘下的卻要張廷璐考慮。
張廷璐心下一片發冷。
他若是說這八字與自己沒關係,倒黴的只能是顧懷袖了,她原原本本的一個清白姑娘家,不過是他一心傾慕於人,雖不知這八字是怎麼回事,可如今看張英的表情,張廷璐卻是明白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着那一張八字,不知道它是哪裡來的,更不知道是誰想要燒了它。
他只記得原本顧家的大姑娘是要嫁給二哥,自己要娶顧三姑娘,誰知道陰差陽錯……
又真的是陰差陽錯嗎?
張廷璐今夜已經沒了一個至親,卻不想竟然又要……
緩緩地將這一張紙條重新放在地上,端端正正,規規矩矩。
張廷璐兩手按在地上,整個人都伏下了身子,朝着地上磕了一個悶悶的響頭,一直沒有擡頭:“是孩兒……私自……叫了道士合的,怕被人發現,所以燒了。”
張英一拍書案,怒喝道:“糊塗!你又是否與你二嫂——”
“父親糊塗了。”張廷璐的聲音因着他的動作,壓在喉嚨裡,似乎帶了幾分奇異的哽咽,他道,“孩兒既然燒掉它,便是孩兒雖有賊心,還沒賊膽。此事與二嫂無關,不過是孩兒求而不得的念想,是孩兒的僭越和錯……”
站在外面的張廷玉,閉上眼,終於將門推開,一邊的福伯根本不敢說什麼。
他剛剛回來就聽見府裡這一場大變,卻又聽說張廷璐被張英叫走了,來這裡不過是想看看自己這三弟,沒料想竟然聽見這樣的一番話。
他抿緊了脣,進來的時候猶着京城冰雪的霜冷。
張廷玉一掀袍子,在張廷璐身邊朝着張英一跪:“八字是母親拿錯了,錯合的;是兒子半路發現,在道士拿來八字的時候截住了,重新合了八字,與三弟……無關。”
張廷璐終於看向了張廷玉,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二哥會說出這番話來?
錯合?
半路攔下?
他到底還做過什麼……
兄弟兩個跪在地上,張英坐在上頭,竟然笑了一聲:“你們兄弟,倒是有趣,有趣……”
他的目光老辣而深沉,用一種政客的直覺,看着自己的二兒子和三兒子。
“你們都是有骨氣的,有本事的,喜歡漂亮的女人。有本事……有本事……”
張廷玉面色平靜:“八字之事不過是誤會。”
張英卻一聲冷笑:“那你可知你這弟弟方纔說了什麼?”
不管八字之事如何,那已經不要緊了,要緊的是張廷璐說了什麼!
作爲張廷玉的三弟,他竟然這樣無恥!
“廷璐是你弟弟,現在覬覦着你的女人,你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這是要告訴我老頭子,你們兄弟二人手足情深,要把自己的妻子當做衣服了嗎?”
張英可還記得,當初是誰在他面前求得了去顧家提親的機會。
張廷玉,他這一直沒怎麼關注過的兒子,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讓張英吃驚了。
從顧懷袖,到江寧鄉試第一,到他種種種種的反應!
有關於這個問題,是兄弟二人之間舊日的齟齬,如今卻是二人齊齊無話。
過了許久,張廷玉才道:“是兒子的錯,與三弟無關。”
他終於,還是將當年的事情說了出來。
當日在桐城張家大宅,張廷璐同他說似乎對顧懷袖有那麼一點意思,可張廷玉告訴他,那不過是好奇而已,不是什麼喜歡和中意。
而後他被張英找去,卻直言要娶顧懷袖。
這一樁事,彷彿還在眼前。
張廷玉說出來的時候,臉上甚至是不帶表情的。
他沒有看自己的三弟一眼,也根本不看張英的表情。
“所以,是兒子虛僞在前。”
他這樣評判自己所做過的一切。
然而,若再給張廷玉一次機會,他絕不後悔,依然如此選擇。
只因爲,那個人是顧懷袖,是讓他動心的姑娘,而他不願意再讓再忍再平平淡淡再假裝自己什麼也不在意。
所以他做了。
虛僞,陰險,卑鄙。
張英氣得將手裡的一把硯臺直接砸到了張廷玉的身上,他跪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表情同樣不變。
“你就是這樣對待你兄弟手足之情的?!”
這就是他張英的兒子們。
一個陰險卑鄙算計手足,一個膽大包天覬覦自己的嫂嫂。
今日的一切終於捅開了,他纔算是明白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他張英——老了。
“……你換過了八字,那老頭子今兒問你一句,你弟弟與你妻子的八字合出來是‘無病無災,白頭偕老’,你與顧三的八字,合出來是什麼?”
這句話,擺明了是不相信張廷玉跟顧懷袖之前合出來的八字。
張廷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平生靜氣又似乎胸有成竹一般,道:“金玉滿堂,百年好合。”
“哈哈哈……”
張英大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爲何。
他道:“既然你們兄弟二人能做得出來,也就無怪我心狠了。來人,請家法——”
張廷玉脊背挺直跪在那裡不曾動搖,只將自己眼皮搭上,彷彿外界一切都不足以動搖其心。
二房那邊,顧懷袖終於有些回過神來,“二爺怎麼還沒回來?”
“回二少奶奶的話,二爺剛剛回來,就去了老爺書房,這會兒還沒回來呢。”阿德心虛得厲害,“想來應該是老爺那邊有什麼事兒吧,二少奶奶您先歇了吧。”
顧懷袖如何睡得下?
她道:“我等二爺回來。”
然而到了大約四更天時候,前面有燈籠過去,瞧着像是張廷玉,她奇怪,“怎麼往書房去了?”
擡手一壓自己的額頭,顧懷袖讓人給自己備了燈籠,朝書房去,剛剛推開書房門,就聞見一股血腥味兒。
她大駭:“二爺?”
張廷玉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忽然僵硬住:“你出去。”
顧懷袖嚇住了:“衡臣……”
張廷玉忽然沉默,她腳邊的燈籠不知怎的熄了,屋裡一片昏暗。
黑暗之中摸索着前進,顧懷袖心裡怕得很,那血腥味兒很濃,“你怎麼了?”
張廷玉在黑暗之中喘息,像是野獸。
他注視着她,看她走近了,卻忽然之間一把把她撈了過來,按在書案上,“爲何過來……”
顧懷袖只感覺到他火熱的嘴脣,伸手往他身後一摸,卻是滿手的鮮血,然而她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被動地承受着,卻似乎明白了什麼。
有滾燙的東西滑落到她頸窩裡,張廷玉忽然張口咬住她:“你是我奪來的,我陰險卑鄙,你心如蛇蠍,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他竟然輕笑了一聲,可滿喉嚨都是血腥氣。
顧懷袖顫顫地,不敢抱他,卻不知怎的鼻子一酸:“你……”
他又去吻她,只道:“你要對爺好點。”
你要對爺好點,萬不可辜負了爺。
晚安!
鑑於有妹紙根本不記得前面的伏筆,統一提一下算了。
三十章、三十一章還是多少,有合八字、二爺燒紙條但是半路被張廷瑑叫走,一時遮掩漏了手,紙條還燒着落下去被夾進那本《容齋隨筆》。
以上,明早十點半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