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倉庫外頭,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把整個倉庫都圍了個嚴實。
一堆差役帶着刀械擠開了圍在外面的人,有兩個人越衆而出,一個是南海縣快班的捕頭老周,一個是南海縣壯班的都頭老馮。
這時外頭除了官差之外,還有謝家、蔡家在附近趕來呼援救的人手,以及各家聞訊來看熱鬧的人,其中還有許多黑道上的人——這附近可不止謝家一家的倉庫——黑壓壓的幾百人把附近道路擠了個水泄不通。
老週一開口就叫:“圍這麼多人在這裡,做大戲啊,散了散了。”
謝家的人自然是不肯散的,蔡家的人也不肯退,紛紛叫道:“有大盜強攻入倉!這可是幾十年未有的事情!周捕頭、馮都頭,你們可得爲我們做主。”
“做主自然是會做主的,”馮都頭說:“但你們堵在這裡算什麼事?除了謝家的護院,其他人看什麼看,亂湊熱鬧。都給我散了。”
於是不幹事的人便退後了許多。
人羣中混雜着劉三爺和馬大宏,馬大宏低聲道:“三哥?”
劉三爺道:“咱們也退,且看熱鬧。呵呵。吳家三少,果然是有後手。”
馬大宏道:“可他們的人進去了又能怎麼樣?眼下這個形勢,倉庫裡的東西他們也搬不出來。”
劉三爺道:“看看再說。”
洪門和苦力幫的人也都後退了,緊閉的倉庫大門外就只剩下謝、蔡兩家的人以及南海縣的捕快、民壯——捕快主要應付小偷小賊,民壯主要對付民變和大股強盜,上百人衝入保商倉庫,這可是幾十年來未曾有的事情!
馮都頭走前兩步,大叫:“裡面的人聽着,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若不想罪上加罪,就都給我出來投降。”這一聲是例牌呼喊,連他自己也不指望這麼一嚷嚷就能把上百人的悍盜給嚇出來。
倉庫門邊打開一扇小窗戶來,露出一個人影,黑夜裡看不清楚,便聽裡頭一個大嗓門後生大叫:“我們不是盜賊,請官老爺上前一點,我們周師爺有話說。”
馮都頭和老周對望一眼,都感奇怪,心想這夥悍盜還有師爺?老周走上了兩步叫道:“我是南海縣捕頭,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衝入謝家倉庫胡作非爲。”
便聽窗戶裡那人影答道:“周捕頭,久違了。”
老周聽得聲音有些熟耳,更是驚訝,再一細想,驚道:“你是周師爺!”
馮都頭道:“老周,你認得匪首?”
“這,這…”老周對窗戶叫道:“周師爺,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情來,你這是要將吳家往火坑裡推啊。”
“吳家?什麼吳家?”馮都頭想起了什麼:“老周,裡頭的悍匪,是宜和行吳家的人,對不對?”
窗戶裡周貽瑾接口:“不錯,我們是宜和行吳家的人,但不是什麼悍匪,我們是奉命來起賊贓的。”
馮都頭一聽這話,衝近了幾步,叫道:“奉誰的命,起什麼賊贓?”既然是吳家的人,那就不怕對方會放冷箭了。
周貽瑾道:“粵海關監督府剛剛查出來,我們吳家在惠州丟失的那批茶葉,是被宏泰行謝家給搶走的。謝家身爲保商,卻幹出劫掠同行茶葉的盜賊之事,現在那批茶葉我們已經在倉庫裡找到了,正是人贓俱獲。我們是奉了吉山老爺的命令,來這裡抓賊啓髒的。”
老周聽了這話,心就放了大半。聚衆百人劫掠省城近郊,這要是往重裡說算造反都行了,吳家如果攤上這事,不破家也破家了,不殺頭也得殺頭。
但如果是奉了吉山老爺的命令,那就沒什麼問題了——吳、謝都是保商,正是粵海關該管,他們兩家之間產生矛盾,事涉出洋貨物,地方又在保商倉庫,吳家若有吉山老爺的手令,那隻要不鬧出人命,南海縣都可以不管的——如果吉山表現得強勢一點,就算鬧出人命,南海縣甚至也是管不着。
馮都頭卻忽然叫道:“什麼賊贓,這是謝家的倉庫,有些茶葉有什麼奇怪的,不是你們說賊贓就是賊贓的。吉山老爺的手令?手令呢?我看你們還是先出來吧,待我們將一切查清楚,再還你們一個公道。”
老周聽了這話,就看了馮都頭一眼。
吳家丟茶的事情現在滿南海縣都知道了,謝吳兩家又有利益衝突,所以周貽瑾說在倉庫裡起到了賊贓,老周第一時間就信了——這纔是正常人的思維,馮都頭倉庫都沒進,茶葉都沒見,就一力爲謝家洗白,又逼問手令,老周要是還沒看出其中有勾結,那他二十年的捕快就白乾了!
便聽窗戶內周貽瑾笑道:“原來南海縣這邊是馮都頭做的內應,很好,很好。”
馮都頭臉色微變,叫道:“你胡說什麼!”
周貽瑾淡淡道:“謝家在惠州勾結了段龍江,在路上買通了胡普林,但茶葉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到這裡,南海縣這邊還是需要有人接應的,我們原本思疑着是道上的哪家兄弟,卻不料原來是衙門的都頭。”
馮都頭怒道:“你不要無憑無據就在這裡血口噴人!”
周貽瑾淡淡道:“要證據那還不容易。但現在我也不跟你們辯駁。時間一到,該開口的人就都會開口的。”
說完這話,小窗戶便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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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都頭臉皮像抽了筋,對老周道:“老周,你可別聽他胡說八道。”
老周冷冷道:“周師爺剛纔說的事情,我負責本縣刑案的捕快都沒完全聽明白,你一個失茶案卷宗都沒見過的民壯都頭,卻一聽就都懂了,你跟我說,我該相信誰?”
馮都頭臉都憋紅了,指着倉庫說:“那你就信那夥盜賊了?”
老周道:“對方說了,是奉粵海關的命令來行事的,如果那樣就不是盜賊了。”
馮都頭道:“真是粵海關監督的命令,他不派旗兵,不發綠營,卻讓一羣不知道哪來的民間漢子來砸倉庫?這話誰信?”
老周道:“也許是爲了保密行事呢?事急從權,也是可以的。”
馮都頭冷笑:“老周,你是不是收了吳傢什麼好處,這麼幫他說話!”
老周也冷笑:“是你收了謝家的好處吧?從剛纔到現在,你不分青紅皁白地就維護謝家,莫非真如周師爺所說,惠州丟茶一案有你的份?”
兩個班頭在這裡爭執不下,他們手下的民壯、捕快就都只能在旁邊乾瞪眼。壯班的人數雖然較多,但治安是快班該管,有老周在這裡掣肘,馮都頭也不敢妄動,再說倉庫大門緊閉,鐵馬橫架,憑着他帶來的一百多號民壯,要攻進去一時也難。
經過這一番擾攘下來,夜色又暗了許多,周圍的房屋,一個個點燈的點燈,和這倉庫外邊的幾十支火把相映生輝。老周和馮都頭都不說話,但空氣中卻彷彿有一種無聲的對抗。
就在這時,一人坐着馬車飛快趕到,下了車,有人打着燈籠引了過來,遠遠見到馮都頭的面就叫道:“馮都頭,怎麼回事?盜賊束手就擒沒有?”來人卻是謝家家主謝原禮。
老週一看,心道:“果然是有勾結。”
馮都頭就跑了過去,話說的飛快,謝原禮一聽,怒道:“什麼粵海關命令!我就是從監督府來的,吉山老爺什麼時候有下過什麼命令?那是劫匪的藉口!別聽他們的,快發兵攻打吧!”
馮都頭剛纔還是因爲收過大好處,所以死撐着幫着謝家,但聽了這話,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老周那邊卻是心裡頭一突。
謝原禮大叫:“兩位班頭,快快動手,將賊人拿下來!”
老周冷笑道:“對方據倉庫,在裡面守着,你們家的倉庫你自己還不知道?沒有兩三倍的人手能強攻下來?我們快班的人,抓賊是好手,攻城就算不上了。要想強攻,請壯班的上吧。”
謝原禮被噎得一時沒話說。
這時遠處又有一隊人馬想前接近。老周想不出來現在到底有什麼人還能來了,但是看那架勢,來的人可比他們南海縣的壯班還多,而且隊列比較整齊,並不是什麼普通混混應該。
“粵海關監督,命舒參將督軍剿賊,閒雜人等速速退開。”
馮都頭聽着話頭,似乎是他這邊的人,再看謝原禮,謝原禮滿臉喜色,知道吉山老爺果然調了兵來了,還來的這麼快,就先迎了上去。
老周不去迎那舒參將,卻有些擔心地靠近倉庫門,來到小窗戶邊,對內道:“周師爺,周師爺,是我老周。”
小窗戶又推開一線,老周低聲說:“周師爺,你們真的有手令?”
周貽瑾在裡頭說:“當然是有的,不過還在吳七手裡,有人從中作梗,吳七被人耽擱了,正在儘快趕來。沒有手令,我們裡頭這些人不死也都得流放,我們是拿錢幹活的,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老週一聽放了點心,便向開過來的軍隊走去。
那支旗兵已經被馮都頭引了過來,馮都頭指了指老周,又指了指倉庫,說着些什麼,謝原禮哈着腰,在旁邊幫腔。
老周心道:“事情還是有古怪,不過三少是個夠意思的朋友,能幫得上的地方我儘量幫着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