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鑑在花差號上待到快要日落,這才離開,乘小艇上了岸。
往常都是鐵頭軍疤親自掌舵的,這次沒了這個第一打手,小艇似乎就開得不順,中途還壞了舵,船工趕緊去修,吳承鑑道:“真是漏屋偏逢連夜雨,最近運氣不好啊,事事不順。還好這船不是底穿隆。”
吳七道:“三少,你在保商會議處不是說去求過媽祖,媽祖會保你這個月順順利利嗎?”
“那是車大炮(廣州話,吹牛的意思)的啊。”吳承鑑說:“別人聽不出來,你還聽不出來?我都多久沒去拜過媽祖了。”
吳七道:“說不定啊,就是你太久沒去拜過媽祖,又在保商會議處胡言亂語,結果媽祖降罪給你了。”
吳承鑑啪啪打了自己兩下嘴巴說:“有理,有理!你回去趕緊給我備香燭三牲,我明天就去天后宮燒香告饒。”
舵倒不是什麼大問題,修好之後擺向岸邊,但耽擱了這麼久,登岸後天色都已經黑了。
吳七忽然說:“三少,這次是剛好舵壞了,下次可得小心,軍疤不在,人家如果要搞我們,把船鑽個穿隆我們就一起完了。”
“閘住閘住!”吳承鑑說:“好話不妨多說,這種觸黴頭的話,給我吞回去!”
因爲有老周打過招呼,回西關的這一路倒是沒再出什麼問題,吳承鑑在車內嘆息說:“仗義每多屠狗輩。潘家平日總說什麼和我們吳家血脈相連,自從我們吳家出事,潘家都不理我們了。葉家跟我老頭子約了親事,那是我岳丈家了,結果一有事情,葉家馬上就背叛了。以往常在神仙洲尋開心的那一幫酒肉朋友,現在一個都不見了。倒是老周、軍疤、疍家兒他們,一個兩個還念着我的好。”
吳七道:“那也是三少以前積下的德。”
吳承鑑道:“我雖然花過錢出過力幫過他們,但在他們身上花的錢,可比不上跟二世祖他們花差花差時的一個零頭。”
吳七道:“但那些二世祖啊,在這些苦哈哈的身上,可連三少你的一個零頭也沒花過。偶爾打賞什麼的,都像打發乞丐。他們做好事不存善心,那些個苦哈哈心裡清楚的。”
吳承鑑笑道:“有理,有理,他們都是蠢蛋。跟他們一比,三少我馬上就英明起來了。”
一路與吳七說點有的沒有的,心情就轉好了不少。
這段日子,吳承鑑臨危受命,被迫擔起這個家族,擔起宜和行,面對官道上的、商道上的明槍暗箭,見招拆招之餘還要搜刮腦汁反擊,實在是累了,苦了,與他要做一輩子二世祖的立心背道而馳。
他這時忽然想起,自己那日在知道大哥身體大壞之後,沒來由的淚流滿面,“究竟是因爲傷心大哥的病情,還是傷心自己的好日子就此一去不返了?”
他想了想,一時得不到答案——大哥他是真心打心裡牽掛的,但自己的逍遙日子也重要啊,大概…都有吧…
“唉,吳七啊,擔起這個家,以後三少我就沒多少好日子了。就算度過了這場劫難,算盤…賬簿…我真要一輩子被困在這些東西里頭嗎?”
換了穿隆賜爺來,一定要說:“三少你就知足吧,多少人盼都盼不到你這等富貴日子呢。”
吳七卻說:“三少,你前些天不是常說,最近玩的都沒什麼好玩的了嗎?”
吳承鑑道:“是,那又怎麼樣?”
吳七說:“那你就把眼前這些破事,當作另外一種玩兒,不就好了嗎?”
吳承鑑呆了一呆,隨即放聲大笑:“有道理,有道理!與人爭鬥,也是其樂無窮呀——有道理,有道理!來吧,老蔡,來吧,吉山,還有和珅,還有…還有你們這些不將商人當人的清流們,咱們就好好玩玩!”
給了自己一個繼續前行的理由之後,吳承鑑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一路上感覺車輪也滾得快了不少,沒一會就回到了吳氏大宅。
這時大晚上的,進門之後還看到一幫人拿着鐵鍬鐵鏟什麼的往右院去。吳承鑑問:“怎麼回事?幹什麼去?”
“三少啊,大少奶奶讓我們把右院那棵梨樹給鏟了。”
吳承鑑愕然:“好端端的幹什麼鏟梨樹?”
“我們也不曉得啊,是大少奶奶吩咐的。”
“你們先等等,我去問問。”
他就先往右院來,大嫂和連翹卻都不在,問碧桃,碧桃就哭了:“婢子也不知道大少奶奶怎麼了,就是下午在院子裡,對着梨樹站了好一會,忽然眼淚就噗簌噗簌往下掉,然後忽然就讓我們找人把樹給鏟了。當時我們也不敢多問,更不敢去回老爺。”
吳承鑑望了梨樹半晌,忽然就像明白了什麼。
進來的泥工問:“三少,這樹鏟不鏟。”
吳承鑑揮手:“不鏟,不鏟。”
碧桃叫道:“三少。”
吳承鑑道:“回頭大嫂如果問,就說是我說的,不鏟!這樹是大哥點了頭,我親手種下的,我吳承鑑種得它落,就保得它住!”
蔡巧珠這時卻已經不在家中了,趁着夜色,坐了一頂小轎子,也不聲張,越過半條街,進了蔡家大宅的側門。
連翹上前,知會門房,門房道:“請吳大少奶稍等,我先去看看老爺太太在不在。”
旁邊吳六就把話給截住了:“蔡總商一柱香前剛剛回家的吧。”
門房一下有些尷尬,從下午到現在,吳六便站在街對面——他也是留意到的,今天蔡總商回來的晚,但沒多久吳家大少奶奶的轎子就到了,這是緊緊盯着呢。
門房道:“回來是回來了,但這會子天都晚了,老爺太太他們早都睡下了。”
吳六心想進門到現在還不到幾個字,怎麼可能就睡了,連翹已經插了過來——吳六的話有些失禮,卻是要讓門房無所推託,但再較真就過了。
連翹說:“現在也不算晚,彼此住的近,做侄女的趁月色來看望看望叔叔嬸子,還請通報一聲。”
門房自然知道現在這時節,怎麼可能是來走親戚?要待拒絕,又覺得失禮——吳家或許會失勢,但也不是今晚。宜和行當家女主執晚輩禮,從側門求見,若由他一個門房來打發,失禮的就是他萬寶行。
側門外的巷子小,一頂小轎子一塞也把進出全堵住了,鄰里不知有多少隻眼睛偷偷在門縫看呢。
門房無奈,只得去回稟。
連翹先就生氣了,不管蔡總商最後見還是不見,都該先將轎子迎進院子去纔是正禮,過去幾年兩家走動,蔡總商人前人後都說蔡巧珠是自己半個女兒的,今晚如此對待,太寒人心。
她們主僕連心,呼吸之間蔡巧珠已經知道連翹的心事,伸出手來,拍了拍連翹的後背安撫。現在是非常時期,縱遇到什麼屈辱,也都得忍着。
過了有一頓飯功夫,有個管事的帶着兩個男僕、兩個媽子快步走了出來,道:“外頭風大,快擡吳大少奶進來。”
轎子擡了進去,媽子用燈籠照路:“吳大少奶當心。”
連翹將蔡巧珠扶了出來,蔡巧珠在梨樹下傷心無奈,這會臉上卻不露半分心事,氣度端凝沉穩,看得蔡家的管事、媽子心中暗暗佩服:“真不愧是我們蔡家出去的姑娘,都這時候了,還這般沉得住氣。”
既是拜過叔嬸的,蔡巧珠便在管事的引導下直入內宅,蔡總商在後堂太師椅上坐着,肩頭上披着件衣服,似乎真是已經睡下又起身了的樣子。蔡家的日子在某些方面過的節省,偌大一個後堂只點了兩盞油燈。燈花晃盪,映得整個環境黑沉沉的,一如蔡總商的那張臉。
蔡巧珠上前拜見:“叔叔!”
蔡總商連忙扶起來:“又不是什麼大日子,串個門,不用多禮。”
一個媽子扶了蔡巧珠側地裡坐好,丫鬟奉上茶水,蔡總商道:“怎麼大晚上的過來,如今入了秋,小心夜裡風大。”
蔡巧珠道:“勞叔叔記掛侄女的賤體,侄女銘於五腑。”
“說這些客氣話作甚!”蔡總商說:“我和你爹雖然是堂兄弟,和親兄弟卻也差不多了。你爹孃近日身體如何?我有半個月沒見他們了。”
蔡巧珠道:“爹孃的身子骨都還是很康健的,力氣也大,上次回門,差點就把侄女給留下了。”
蔡總商的眉頭往中間擠了擠,不搭這句腔。
蔡巧珠就知道今夜對方是不會主動提正事了,那隻好自己來:“侄女本不該夜裡闖門的,但叔叔在外頭日理萬機,侄女是女流之輩,又不方便到外面找叔叔,只好等着叔叔回家,這纔沒羞沒恥地撞上門來,還請叔叔不要見怪。”
蔡總商擡了擡手:“都是一家人,都是姓蔡的,見怪什麼。”
蔡巧珠道:“承鈞也曾隨侄女來拜見過叔叔的,叔叔還認我這個侄女,就不知道還認不認承鈞這個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