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紹原一見幾聲大炮,竟將攻打西南兩門的敵軍,打死一半,正在有些高興的當口,陡又聽得一片喊殺之聲,突然之間的衝上城來。疾忙定睛一看,原來並非敵人,都是六合城內的一班老百姓們,因恐他們有失,特來拼死助戰的。溫紹原見此情形,更是一喜。趕忙諭知大衆道:“你們來得甚好,快到四門分同把守就是”。大衆奉令去訖。
溫公子忽然用手向那前邊遠遠地一指道:“父親母親,快看快看,敵軍又在一齊蛇行而進,定是在避炮火。”
閔氏夫人先向遠處一望道:“我兒之言不錯,敵人此來,恐有異謀。”
溫紹原聽說,急用他那右掌,覆在額際,作了一個天蓬樣式,蹙眉一望,果見敵軍正從遠遠的蛇行而進。忙不迭的對着守炮兵士,將手向那遠處一揚道:“快從正面放去,打他一個不能近前。”
守炮兵士,自然唯唯答應,只把炮門一扳,頓時又是轟隆隆的幾聲,早將那些蛇行而進的敵軍,打得血肉橫飛,肢體迸起。
溫公子正待說話,忽見把守北門的崔元亮、崔元炳兩個,親自飛奔報來,說是敵軍似在北路一路挖掘地道,怎樣辦法?
溫公子先接口道:“二位將軍,快快回轉。可命百姓,各人捐助空的酒罈一隻,飛速埋在城根底下。地下如被掘通,空壇便有聲響可聽,那時再用火藥迎頭炸去,便可抵擋。”溫紹原在旁聽了大喜,急命二崔快去照辦。
二崔剛剛去後,急又見一個探子,飛馬來報。說是僞忠王李秀成,因見羅大綱、賴文鴻兩個賊將,漫無佈置,第一陣就中了我軍大炮,死傷老長毛一萬三千多人,打算暫避我軍的銳氣,已經退下五十多裡。溫紹原聞報,重賞探子。方對夫人、公子說道:“敵軍畏懼炮火,不敢前進,也是情理。話雖如此,我等三人,今天晚上,須在城樓住宿,不可中了敵人以退爲進之計。”
閔氏夫人、樹德公子一同答道:“老爺須要保養精神,方好長此辦事。不可今天第一天就把精力用盡,後來怎樣支持,快請回衙。此地且讓我們母子二人在此監督便了。”溫紹原聽說,還不放心,又命心腹將士,掛城而下,前去探過。探了回報,說是敵軍果已退去五十里外,今天晚上,似乎不致進攻。
溫紹原聽了,方命公子在城監督,自己同着夫人迴轉衙門,稍稍進了一點飲食。
又據探子來報,說是北門城下,業已埋上空壇,只要地下稍有響動,上面便能聽見應聲。
溫紹原聽畢,面上似露喜容。閔氏夫人起初倒也有些高興,及至探子去後,忽又想到一事,皺了雙眉的對着溫紹原說道:“老爺,你我年已半百,膝下僅有此子。方纔埋壇之計,倒也虧他想出。妾身有個愚見,不知老爺贊同與否?”
溫紹原捻鬚的答道:“夫人有話,只管請說。只要有益國事,下官無不遵命。”
閔氏夫人卻微搖其頭道:“妾身此言,適與國事相反,倒於我們家事有些關係。”閔氏夫人說到這句,她的聲音,已經有點打顫。仍舊鼓勇的說道:“孤城難守,也已所見不鮮的了。我們夫妻兩個,世受國恩,理該城存人存,城亡人亡,不用說它。不過我們這個孩子,年紀尚輕,未曾受過國恩,依妾之見,打算命他掛城逃走。我們兩個,倘有差池,溫氏門中,尚不至於絕後。”
溫紹原聽畢,先把腦袋向天一仰,微吁了一口氣道:“夫人此言,未免有些輕重不分了。你要知道絕後一事,僅僅關乎於我們溫氏一門。爲國盡忠,乃是一樁關乎天下的極大之事。現在駐紮祁門的那位曾滌帥,他的兄弟,溫甫司馬,就在三河殉難的。還有那位彭雪琴京卿,他本是水師之中的老將,他的永釗公子,只爲私吸大煙,犯了軍法,他竟能夠不顧父子之情,馬上將他問斬。曾彭二位,都是當今數一數二的人傑,他們所做之事,那會錯的。下官只望能夠保全此城,方纔不負朝廷付託之重。果有不幸,我們全家殉忠,也是應該。”
溫紹原的一個該字,猶未離嘴,忙把他的雙眼緊閉起來。你道爲何?原來這位能文能武的溫紹原軍門,年已半百,膝前只有這位樹德公子。舐犢之情,怎能不動於中。若將眼睛一開,眼淚便要流出,豈非和他所說之話不符。
閔氏夫人一見她老爺此時的形狀,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溫紹原噗的一聲站了起來,含着眼淚圓睜雙眼的,厲聲說道:“夫人快莫作此兒女之態。大丈夫能夠爲國盡忠,也得有福命的。”
閔氏夫人聽說,心裡雖在十分難過,面子上只好含淚點頭,承認他的老爺見理明白。
他們夫妻二人,正在談論盡忠之事,忽見一個丫環走來稟報,說是王國治王都司有話面稟。溫紹原便命傳話出去,請到花廳相見。
等得出去,只見王國治一臉的驚慌之色,毫毛凜凜的向他稟道:“標下回軍門的話,標下剛纔得到一個密報,恐怕我們城內有了奸細。今天晚上,防有亂子。”
溫紹原聽說,連連雙手亂搖道:“貴參戎不必相信謠言。我敢誇句海口,六合城中,個個都是良民。外來奸細,斷難駐足。這件事情,不用防得,所要緊的是,我們這邊一箍腦兒,不及萬人;敵軍多我三十餘倍,這倒是樁難題。”
王國治道:“標下業已派了飛足,亟到少荃中丞那兒請兵去了。因爲少荃中丞那裡的花綠隊,卻是外國人白齊文統帶。只要這支兵馬殺到,此城便可保住。”
溫紹原又搖其頭的答道:“你休妄想。前幾天,少荃中丞允了程學啓之請,准許蘇州城內的百王獻城自贖。豈知後又聽了他那參贊丁日昌的計策,趁那程學啓在那寶帶橋營盤裡督隊躁練的當口,假裝請客樣子,把那一百位投順的賊王,誘到席上,以杯爲號,即出刀斧手數百,盡將百王殺死。等得程學啓知道,所有降兵,已經復叛。程學啓因見少荃中丞手段太辣,使他失信於人。一氣之下,便與叛兵前去拼命,有意死在亂軍之中。現在少荃中丞自顧尚且不遑,怎麼再能發兵來援我們。要未曾沅甫廉訪,他已克復安慶,或者能夠怞兵到此,也未可知。”
王國治一直聽完,也沒什麼計策,只得回去守城。
溫紹原一等王國治走後,又對他的夫人長嘆了一口氣道:“夫人呀,我們城內,兵微將寡,糧餉又少,照此看來,萬萬不能等到援兵來到的了。俗話說得好,叫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下官只好做那兒,便是那兒。”
閔氏夫人珠淚盈盈的答道:“此事關乎天意,只要天意不亡大清,此城自然有救。我們也得長爲太平之民了。”
溫紹原聽見他的夫人,付之於天的說話,也叫無聊到極點的了,當下不便再言。
一宵易過。第二天大早,就見樹德公子親自來報,說是賊兵又退十里,離城已有六十多裡。此時只要援兵一到,此城便可保全。溫紹原便同夫人、公子,來到城樓,遠遠一望,果然不見敵兵的影子,於是稍稍把心一放。一面下令四城的守將,大家不妨輪流把守,以資替換。所有人民,各令歸家,不必苦了他們。一面仍留樹德公子,在城監督。自己同了夫人回到衙內,寫上一封密稟,命人掛出城去,飛投祁門大營請援。
溫紹原發稟之後,正在盼望援兵的時候,那知就在這天的半夜,李秀成親率大軍,一窩蜂的陡然而致,竟將四城團團圍住。原來李秀成此次的來攻六合,本是下了決心。第一仗因見羅大綱賴文鴻的隊伍,中了大炮,自然不肯再以血肉之軀的兵士,去與大炮死拚。當時即下一道命令,往後退下五十餘里。第二次要使溫紹原相信,所以再退十里。
羅大綱、賴文鴻便一同進帳問道:“末將等的隊伍,自不小心,中了敵人的炮火,應得有罪。不過王爺一退就是六十多裡,倘若官兵的援軍一到,我們豈非更加要費手腳了麼?王爺退兵有無別計。”
李秀成見問,微微地一笑道:“本藩此計,並無甚麼奧妙之處。只因敵方大炮厲害,瞄得又有準頭,萬萬不能用那衝鋒之法。須俟敵方稍有不防的當口,我軍就好出其不意,一腳衝到城下。大炮那樣東西,只能及遠,不能及近。你們難道還不知道不成。”
羅賴聽說,方纔悅服。
李秀成又說道:“你們二位下去,準在今天晚上,二更煮飯,三更拔營,人銜枚,馬勒口的,四更時分,必須到達六合城下,將他團團圍住。那時不管他們的大炮厲害,可沒用了。”
羅賴二人聽說,頓時大喜,退去照辦。果然不到四更,已將六合的四城,團團圍得水泄不通起來。那時樹德公子,正因連日辛苦,僅不過略略打上一個盹兒,已經誤了大事,趕忙飛報他的父母。
溫紹原和他夫人兩個,一得此信,連跺雙腳的嘆道:“癡兒誤事。敵軍已圍城,我們的大炮,便成廢物。”
二人尚未說完,又據探子飛報,說是賊人攻城甚急,公子已經單槍匹馬的踹入賊營去了。
閔氏夫人急把探子拖住問道:“你在怎講。”
探子又重一句道:“公子已經單槍匹馬的踹入賊營去了。”
閔氏夫人不待聽畢,早已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跟着砰訇一聲的暈倒地上。溫紹原見他的夫人,愛子情切,急死過去,不覺淚如泉涌,慌忙去掐夫人的人中道:“夫人呀,你這一來,真正更使我火上添油了呢?”幸虧溫紹原的一個呢字,剛剛離嘴,夫人已是回過氣來。但是氣雖回了過來,口上只在我的嬌兒沒有命了,我的愛子怕已死了,喊着不停。
此時溫紹原不能再顧夫人,只好忙不迭吩咐丫環等人照料夫人。自己一腳奔到城上,往下一看,只見敵兵,多得猶同螞蟻一般,已在圍着他的愛子廝殺。
幸見他的愛子,還有一點能耐,只要他的一人一馬,殺到哪裡,所有賊兵,便會潰到哪裡。溫紹原正待發令,想命四城守將,全部衝出,去助他那愛子的當口,忽見李秀成親自帶領十多員悍將,忽將他那愛子圍在覈心。他那愛子一被李秀成親自圍住,便沒起先的饒勇了。
正在萬分危急之際,陡又瞧見他的夫人,率了一隊人馬,直從北門殺了出來。溫紹原一見他的夫人拼命的衝入陣中,更是急中加急。趕忙下令,不論將士,不論民兵,統統一齊殺出。自己也去拿一柄大刀,跟着跳上戰馬,一腳捎到李秀成的跟前,厲聲大喊道:“敵人不得逞強,快看我姓溫的取你狗命來也。”
那時李秀成正想首先結果溫公子的性命,才能制住官兵銳氣。起先一眼看見,一員中年的女將帶領幾員將士,來救那員小將,料定便是閔氏夫人。此刻又見一員鬚眉斑白的老將大喊而來,又知必是溫紹原其人。卻把手上的馬繮一緊,反而倒退了數步,方向溫紹原一拱手道:“溫軍門,你已守了此城七年之久。你的忠心,你的毅力,本藩未嘗不知。但是滿清之主,非是我們黃帝子孫,軍門何必這般替他效忠。我們天皇,素來最敬忠臣義士。軍門若肯投順我朝,此真所謂棄邪歸正者也。你須再思再想纔好。”
溫紹原不等李秀成說完,早已把他的鬍子,氣得一根根的翹了起來,同時豎眉裂眥的答道:“你快不要如此狂吠,我乃天朝大臣,現在提督之職,怎麼肯來投順你們無父無君的賊人。”
李秀成聽見溫紹原罵得厲害,自然有些生氣;可是看見他那一副忠肝義膽的樣子,不禁又覺可敬。便又忍住了氣,仍用好言相勸。那知溫紹原因爲他的夫人、公子,都在陣中,那裡還有工夫打話,只把他的那柄大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向李秀成的腦門劈來。李秀成至此,始知溫紹原早已拚了命了,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勸得醒的。只好趕忙將頭一偏,避過刀風,還要不忍去和溫紹原直接廝殺,單向官兵中的將士殺去。
當時卻惱了一旁的那個賴文鴻,立即一馬衝至溫紹原的面前,大聲喝道:“你這狗官不得如此撤野。我們王爺,乃是一片仁心,只在好言相勸。你既不識擡舉,就讓我姓賴的前來送你歸天便了。”賴文鴻道言未已,即和溫紹原對殺起來。
那邊的那位溫公子,起初因爲自己略一疏忽,竟被敵人圍至城下,以致大炮失其效力。既怕父親見責,又怕失了城池,害了百姓,所以不要命的,騎上一匹戰馬,手持雙劍,殺入敵營,無奈敵兵太多,他只一個,雖然被他殺到哪裡,敵兵潰到哪裡,按其實際,也不過九牛身上,少了一根毫毛的情形而已。
溫公子正在向前死命殺去的當口,忽見他的母親,帶領幾員將士,一馬衝入陣來。他就高聲大喊道:“母親趕快退回城去,戰是凶事,你老人家萬萬不可前來顧我。兒子雖沒甚麼本領,尚不至於就被敵人所擒,去作俘虜。”
誰知他的說話未完,又見他的父親,已向李秀成那裡殺去。他這一急,還當了得,只好不與他娘說話,頓時殺出重圍,前去助他父母。可巧他的父親,正被賴文鴻殺得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兵之力的時候,一經他去相助,陡然膽子一壯,始和賴文鴻殺個敵手。賴文鴻一見一員小將又來加入,不敢再事戀戰,立即虛晃一刀,敗下陣去。
此時官兵中的一十六員大將,也在拚力廝殺。閔氏夫人,又有一些真實功夫。直把天國中的將士,殺得不能支持。李秀成看得親切,便在馬上搖頭自語道:“一人拚命,萬夫難擋,此話真正不錯。你看溫氏父子三個,此刻已如中毒一般,我們將士,誰能抵敵。這場戰事,只有計取,萬難力敵。”
李秀成說完,急將令旗一展,吩咐快快鳴金退兵。及至退下二十里,料定官兵已經回城,方始紮下營頭。檢點人馬,才知傷亡了三五萬人之衆。李秀成見此情形,不禁長嘆了一聲,對着羅大綱、賴文鴻二人說道:“本藩不納二位將軍,掘通地道之計,以致吃了這場敗仗。若是遇見別路大敵,倒也說得過去,無奈一個小小縣城,莫說天皇見罪下來,本藩無辭以對;就被官兵背兵議論,本藩一世的英名,也喪盡了。”
羅大綱接口道:“王爺不必灰心,掘通地道之計現在仍可進行。王爺前幾天不納此計,無非表示我們乃是仁義之兵,不肯將那六合縣城,一齊玉石俱焚。那知溫氏父子夫妻三個,不認好歹,竟敢抗拒天兵。末將之意,只有仍舊明去交鋒,暗則掘通地道,直達六合縣衙。只要火藥一炸,還怕溫氏一門,不化灰燼不成。”
李秀成接口道:“本藩前據探報,說是溫樹德已將四門埋上空壇、你們去掘地道,怎麼瞞得過他,此處還得斟酌。”
羅大綱便向李秀成咬着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說了一陣。李秀成聽了大喜,即命羅大綱速去照計行事。
羅大綱退回自己坐營,便令書記寫上幾萬張的諭帖,縛在箭上,射入六合城中。百姓拾起一看,只見寫着是:太平天國忠王李諭知六保城中一切軍民人等知悉,本藩率兵抵此,原爲救民而來。除只懲辦抗拒天兵之溫紹原一家外,其餘概不株連。爾等若能獻城投順,自當奏知天皇,封以萬戶侯外,入城之日,並保良民家屬。否則亦宜各貯糧食,以備圍城無食之苦。從前翼王圍困長沙城垣時,居民至以腐草爲糧,其苦可知。前車可鑑,爾等須自爲計,莫謂言之勿預也。切切毋誤。
百姓們一見此帖,大家忙去聚議。聚議的結果,獻城投降,萬難辦到。只有各自貯糧,以備圍城無食之苦,尚是正辦。大家既已議定,各人便將日前埋入四城的空壇,全行收回,自去藏貯糧食。
事爲溫紹原所知,不覺大吃一驚。急將緊要的幾位紳士,召至衙中,說明百姓取回空壇,去貯糧食之事、乃是圖近利而貽遠害的政策,萬萬不可行的。紳士答稱,取壇貯糧,人民爲防圍城無食之苦,不是口舌可以勸阻下來的。溫紹原一見紳士也沒法子,只好付之一嘆道:“如此說來,乃是天意,不是我姓溫的不能保護百姓了。”
一班紳士聽說,各自欷s[一會,無言而退。
溫紹原送走紳士,回進內衙氣喘喘的急將此事告知夫人、公子。樹德公子連忙安慰他的父親道:“爹爹不必着急,賊人既吃一場敗仗,三兩天之內,未必能復原氣。至於埋壇聽聲一事,無非一種防禦之法而已。現在全城的人民,既已收回空壇,前去貯糧,此事不能反對。若一反對,人心一亂,更難辦事。爹爹且去養養精神,守城之事,且讓孩兒擔任幾天再講。”
溫紹原聽他兒子如此說法,因爲自己也沒什麼辦法,便也依允。
那知就在這天晚上,溫紹原卻做了一個大大的怪夢。正是:
漫道忠言雖逆耳
須知熱血可通靈
不知究是一個什麼怪夢,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