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郡王繼福晉與文和貝勒家的小格格在街邊發生衝突, 這事兒雖不大,卻也能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最後傳到惠郡王跟前, 他倒也不甚在意, 依然過着逍遙日子。
這天上元燈節, 城裡城外, 香車寶馬, 笙歌沸天。
南城兩大戲樓照例開鑼唱戲,一場接一場,好戲連連, 掌聲不斷。這廣和查樓東面二樓的包廂依舊坐着兩位貴人,喝茶聊天, 言笑晏晏。
“哥哥不愛聽戲, 最近怎麼老跑這兒來?”雅善磕着瓜子, 笑嘻嘻地邊看戲,邊問綿愉。
綿愉答道:“這兒茶水不錯, 沒事兒來呷兩口打打牙祭。”
“難道你惠王府的貢茶竟比不上這兒的茶葉了?”雅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綿愉輕咳一聲,不再做聲,雅善笑得更樂了,她豈會不知道,他經常出門南城, 無非因爲這一帶煙館居多, 莊郡王也常光顧這戲樓, 興許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此外, 她的戲癮時常會犯, 自從與僧格林沁表明立場後,她的行動不再受牽制, 南城大戲樓就成了不二之選。
“大爺,大爺,行行好吧!……”戲正看得熱鬧,樓下卻有人引來小小騷動,那人面黃肌瘦,縮着身子,亂糟糟的頭髮和鬍子糾結成團,遊蕩在人羣中,像只幽靈似的。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的棉布長衫,多處打着補丁,倒還算乾淨,想來是有家室的,只是他身上似乎散發着別種難聞的氣味,所到之處叫人掩鼻揮斥:“滾開!滾開!別擾着大爺我興致!”
“大爺,您就可憐可憐我吧,我不會白要您錢,我把我老婆賣您……”
那大爺哼了一聲,“就你這鴉片鬼?要有老婆也早跟人跑了吧!”說完,他哈哈大笑一聲。
“沒有沒有,我老婆……”鴉片鬼四處張望,似乎掐準了時間,有名婦人急匆匆地進了戲樓大門,於人羣中尋到了她的丈夫,鴉片鬼驚喜地指着說:“瞧見沒?那就是我老婆,過去在宮裡當的差,給先帝爺的妃子梳過頭,長得有幾分模樣,大爺,您要瞧得上眼兒就給買去吧!”
那大爺瞧婦人長得真有幾分模樣,儘管看似半老徐娘,倒也風韻猶存,即便匆匆急色,跑起步子來身姿也是嫋嫋娜娜,頓時色心大起,從腰窩子裡掏出一袋錢,鴉片鬼即刻兩眼放光,那大爺沒有立刻給他,道了一句:“拿了這錢,你老婆就是我的了,可別後悔!”
“不後悔,絕不後悔!”鴉片鬼像就快餓死的人一樣伸手拿了錢,在他老婆抓住他之前就一溜煙跑了,那婦人又被買她的人逮了個正着,婦人沒能搞清楚狀況,嚇得尖叫:“流氓!放開我!”
“拿了我的錢還想跑?你那鴉片鬼丈夫已經把你買給我啦!”
“我呸!”婦人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他個天殺的!老孃今天非砍死他!就讓他去陰曹地府抽他的大煙去!”
“夠帶勁兒!大爺喜歡!”那大爺頓時一臉淫/笑,“連老婆都能賣,你還管他死活,跟大爺我回去,保你逍遙快活!”
“滾開!別碰我!”婦人極力掙扎,卻徒勞無功,她嘴巴再厲害,終究不是一個三大五粗的漢子的對手,眼看她陷入絕望,周圍的看客居然都無動於衷,彷彿這樣的悲劇每日都在上演,與其看悲劇,不如看臺上的好戲,也好樂得開懷。
就在那漢子把婦人拖到大門口時,忽然被堵住了去路,他擡頭一看是兩位貴氣逼人的大爺,便露出諂媚的嘴臉:“喲,兩位大爺,請問有何貴幹啊?”
“天子腳下,公然強買強賣,還有沒有王法了!”剛纔在二樓,雅善早已看不下去那鴉片鬼搖尾乞憐的模樣,誰知後來又爲了要錢買大煙,竟把他上門來的妻子給賣了,偏偏周圍人都漠視不理,直叫人看了心寒。而在看到那名婦人的正臉時,她何其震驚!
“大爺我出了銀子,這事兒也都是你情我願,怎麼着?穿得人模人樣還想多管閒事不成?我告兒你,就算皇帝老子站大爺我面前也照樣兒買個媳婦兒回去!”
“你!大膽!”見他口出狂言,雅善心裡惱怒,只是纔要開口訓斥,綿愉拉住了她,對那漢子說:“你剛纔花了多少銀兩,我出一倍的價錢買回來。”
漢子擡眼摸着下巴打量綿愉,道:“這位爺倒是識擡舉的。”他轉了轉眼珠,伸出五指:“五百兩。”
小德子驚道:“這人分明是趁火打劫!剛纔那錢袋頂多不過十兩……”
誰都看出這人不懷好意,可是沒辦法,爲了救那名婦人,他們只能跳進圈套。綿愉朝春海使了個眼色,給了那漢子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漢子收了銀票,扔下婦人,哼着小曲兒就跑了。
婦人如蒙大赦,“撲通”跪倒在恩人面前:“貴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請受……”
“蕊秋姑姑,你是蕊秋姑姑吧?”雅善蹲下身,阻止了她磕頭。
婦人聽她喊自己的名字,頓時驚愕不已,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她,眼裡彷彿有什麼在滾動,顫聲道:“您是……您是九……”
蕊秋認出了雅善,雅善點頭:“是我,姑姑。”
蕊秋激動得說不出了,她又看了看雅善身邊的綿愉,張了張嘴,卻聽綿愉說:“這兒說話不方便,上樓去吧。”
蕊秋隨他們上了樓,雅善問了許多話,得知蕊秋如今的遭遇。
她原是服侍淳嬪的貼身宮女,淳嬪仙逝後,她被分配到鍾粹宮當了三年差,年滿後就放出了宮,嫁了人。她夫家原也在衙門領了份公務,夫妻倆日子一直過得去,直到五年前,她丈夫染上了煙癮,轉眼家當能賣則賣,連衙門的差事也丟了,現在家裡全靠她幫人梳頭勻臉過日子。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想過拉丈夫回頭,可這大煙就像是鬼纏身,趕也趕不跑,只是事到如今,她丈夫居然不念多年的夫妻情分,竟把她賣了,如果不是遇貴人出手相救,她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要是奴才當年沒出宮,也不會走到這步田地。”蕊秋垂淚,訴盡了這些年吃的苦頭,宮裡多少人巴望着出宮,可是誰又能擔保出了宮就能過上好日子,到底是這世道害苦了人啊!
“既然他不顧念夫妻情分,索性你也別再回去了,你家裡還有別的人嗎?”雅善見她是個苦命人,深感同情。
“沒有,他爹孃三年前都被他氣死了,親戚見了這樣的人也都躲得遠遠兒的,我也沒能力爲他們家傳宗接代,這樣也一了百了,否則孩子也跟着受罪。”
“那你打算回孃家嗎?”
蕊秋搖頭:“我要回了孃家,只怕要連累孃家人。”
“姑姑,你跟我回去吧,我知道你除了會給人梳頭勻臉,園藝也拿手,你來幫幫我吧。”
蕊秋知道公主可憐她,便推拒道:“公主大人大量,不計前嫌幫奴才,奴才就算做牛做馬也難報大恩,只是公主留了我,怕是會連累了您啊!”
“當年淳嬪與我額娘確實曾有過節,可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過了這麼多年,難道還要再計較這些恩怨嗎?”
這樣的度量超出了想象,蕊秋再無話可說,最終應了下來,留在公主身邊當差,一來有了安身之所,二來也好爲當年的事贖罪。
當年如妃與淳嬪間的恩怨也都因華妃滑胎而生成,明爭暗鬥了十多年,也連累了許多無辜的人,就拿如妃的一雙兒女來說,當年也差點兒受害,最後這場爭鬥還是因淳嬪的病逝告終了。
如今如妃已貴爲如貴太妃,在壽安宮中安度晚年,她的兒女也都各自成家,所有的恩怨都該隨奈何橋下的孟婆湯,一併了了。
“公主貴爲金枝玉葉,怎麼和惠王爺一塊兒跑南城這地方來了?”從戲樓回王府的路上,蕊秋也把之前的好奇吐了出來。
“今兒個上元燈節,我跟着哥哥出來透透氣兒,哥哥也是爲了查鴉片的事兒纔去的南城。”雅善不瞞她,也打算從她身上打探一些鴉片的事,“你說你丈夫抽大煙也有五個年頭了,可知道這大煙的貨源?”
“這事兒他一直對家裡人瞞着,沒法兒清楚,不過這些年我也都留意着,他賣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拿着錢成天往南城那幾家煙館裡鑽,朝廷明令禁菸,可那些煙館倒也不怕官差,照樣日夜開門做生意,我真是恨不能一把火燒了所有的煙館!”
狗急了還會跳牆,把人逼急了,什麼殺人放火的事都能幹得出來,好在蕊秋還能沉得住氣,沒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要我說,都是那些紅毛夷人的錯!開什麼通商口,全把壞傢伙賣到了大清國,白花花的銀子卻流進了他們兜裡,害苦了多少百姓!”
蕊秋心裡的苦何嘗不是許多大清百姓的苦,同樣也是朝廷的苦,雅善不問政事,可一看到剛纔的鴉片鬼,還有在廣州十三行裡聽來的那些傳聞,可想而知朝廷爲了禁菸,也是苦不堪言,只是這鴉片跟瘟疫似的蔓延,難以根治啊!
“這煙一定要禁,也要徹底根除,所以哥哥近些年一直在查這事兒,若你知道什麼,一定記得說出來,興許會有極大的幫助!”
蕊秋點頭,對鴉片的深惡痛絕使她更願意站在惠郡王一邊,也不顧惠郡王並非愛新覺羅家的血脈,其實在民族大義面前,所有人都是血脈相連的。
“對了公主,奴才想起一事。”馬車到達府門口時,蕊秋忽然又出聲。
雅善探出頭,“什麼?”
蕊秋答道:“有一回我半夜被他的呼聲吵醒,好像聽到他說了夢話,但也聽得不清楚,隱隱約約像是在喊什麼王爺……”
“什麼王爺?”
蕊秋眉頭苦皺,“後頭倒沒聽清了,奴才當是他在做什麼富貴夢,也沒多留意,現在回頭一想,這大煙既然能在人眼皮子底下進京,想必也是有人在背後撐腰的,可惜就不知道是不是他口裡說的王爺。”
因綿愉接近莊郡王的關係,這些日子她也開始留意起莊郡王,甚至也向她三哥綿愷打聽了一些消息,似乎這莊郡王還與販賣鴉片沾點邊兒,現在再經蕊秋一說,她多半猜到了那“王爺”或許就是莊郡王!
綿愉查了這麼多年都沒能查到證據,可見莊郡王做事極爲仔細,現在有了證人,也不怕揭發不了他!
雅善得到重要線索,自然高興,恨不能馬上告訴綿愉,只是這事還需要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