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鶯兒一早啼叫,惠郡王府生機勃勃,福晉瓜爾佳氏已在房內唸佛思過一月有餘,今日懶起梳妝,她望着鏡中容顏,發現自己原本亮若星辰的一雙眼睛暗沉如死水,眼周圍已多出多條細紋,鼓得虛腫……她不過雙十的年華,卻在這段折磨人的婚姻中像蒼老了十多歲!
她撇嘴笑笑,不曾想一向驕傲的她也會顧影自憐。
“王爺上朝去了嗎?”她懶懶地隨口一問。
“回福晉,王爺昨兒個一晚上沒回來……”
瑪穆平珠大覺意外:“什麼?……怎麼回事兒?”
“昨兒晚上公主跟一個戲子跑了,王爺和僧郡王連夜尋人,城裡城外熱鬧極了!”
“跟一個戲子跑了?”她恍恍惚惚,似乎並不相信侍女所說。
“就是從前紅遍京師的那個薛雲笙!原先聽說他早遣返回了鄉,壓根兒沒想到他居然被公主藏在城南郊外的園子裡,這下要讓萬歲爺和皇太后知道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兒來呢!”
她早就猜到公主與那個叫做薛雲笙的戲子關係匪淺,卻沒想到公主已經下嫁,竟仍與那戲子暗通款曲……那兩個男人,一個是公主的丈夫,一個是公主的兄長,也是她的丈夫,想像他們當時會怎樣氣惱,她心中竟如看笑話似的痛快,哈哈大笑了起來:“堂堂大清公主,竟跟一個戲子跑了,哈哈,笑話!傻瓜!”
“可不是嗎!真是丟盡了皇家的顏面!”侍女賠笑,與她附和。
瑪穆平珠笑了一陣,望着鏡子裡哭笑不得的臉,好似得意,又顯悲哀。不過這樣也好,她的世界終於可以太平了……
然而在得知丈夫回來後的表現之後,她又充滿了絕望。
一個多月了,他仍然拒絕見她,但她仍不放棄令侍女打探他的一切,包括今日回到王府,他在書房大發脾氣,摔了皇帝御賜的琺琅彩瓷瓶,想盡一切方法泄憤,鬧了一個上午,連早膳都顧不得吃上一口就又騎着馬、領着侍衛出去尋人了。
從沒人見王爺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彷彿將積了一輩子的憤怒以及壓抑了許久的某種不爲人知的情感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僧王府的情況如何?”在侍女稟報後,她又冷冰冰地問了一句。
“說來也怪,僧郡王倒像個沒事兒人,不吵不鬧,真看不出來是什麼情況。”
瑪穆平珠冷哼一聲,連僧格林沁都沒鬧得滿城風雨,她丈夫倒好,活像自己的女人背叛了他似的,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這事兒惇親王也牽扯在裡頭?”她一手執木魚槌子,一手拈菩提珠子,忽然出人意料地平靜,眉宇間是一派高貴的神情。
“是,福晉,追去的時候惇王爺也在現場,想來從中幫襯了不少,要真鬧到了宮裡,這回啊,惇王爺真是窮途末路了!”
她手中的木槌子頓了頓,又敲了一下,睜眼盯了邊上展開的《妙法蓮華經》一眼,曼聲道:“這都是他平生造下的孽,也怨不得旁人了。”
侍女輕嘆一口氣,又上前一步,微微傾身,小聲道:“福晉,那人要怎麼處置?”
“也就是個下賤的戲子,給點銀兩打發了去。”
“是,奴才這就去辦!”
*
雅善與雲笙出京已有半個多月,幾乎是天天得到上天的相助,一路順風順水,十分暢快。最初他們在東便門上了綿愷事先安排好的小船,順着通惠河過四道水閘,最後換了大船一路南下。半個多月的行程,平安無事,看來這下是徹底裡遠離了京師的所有喧囂。
每天一樣,雅善總要多睡一兩個時辰,雲笙是與船家一同起身的,天還沒大亮,他就幫着船家幹活。拿隔夜浸泡好的黃豆,再用船家自家用的小石磨磨豆漿。惇親王事事安排妥當,除了金銀財帛與衣物,就連這一路的糧食都備齊了。但總不比在皇城裡吃山珍海味,公主只好跟着他每天喝一碗熱豆漿。
小石磨轉動着發出嗡嗡的響聲,磨好的豆漿又拿絲網濾盡了豆渣,喝起來又順又滑。一兩個時辰,熱水燒了,早點做了,待準備妥當,他才端着裝着熱水的銅盆進後艙的小屋服侍她起身梳洗。
今非昔比,離開得匆忙,她身邊沒有一個侍女,只得由他親身照顧。
遠離了京師,她的膚色依然白裡透紅、細膩如玉,頭髮濃黑細密、光澤照人,他熟練地爲她梳了頭髮,辮了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慶幸從前的手藝如今仍有用武之地。
“你的手藝真比梅妞兒的都好!”她對着鏡子撥了撥鬢邊髮際,跟剪刀裁過似的一樣整齊。
他望着她淡淡春山似的眉峰,又轉過她的臉來,在妝臺上尋了一支眉筆,端詳着細細地描畫了起來,雅善看着他一臉認真,嘴角微微揚起,想像着他當初登臺前,也在後臺爲自己描眉的樣子。
“你也給別人描過眉毛嗎?”她忽然問他,由於離得近,她噴出的帶着幽蘭香的熱氣就浮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驚,停下了手,一本正經地說:“沒有,我只給公主描。”
“瞎說!”她嗔怪,他心慌意亂地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聽她忽然笑道:“瞧你,難道你過去化妝都不給自個兒描眉的嗎?”
他愣了愣,笑說是,又繼續爲她描眉,此情此景,倒不像逃亡在外的公主與伶人,而儼然如一對新婚燕爾的恩愛夫妻。
她對鏡欣賞着他爲自己描好的修長的雙眉,他已在桌上擺好了早點。
桌上只有四碟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醬瓜、一碟切成瓣兒的鹹鴨蛋、一碟臘香腸,外加幾個餑餑和兩碗小米粥。出行在外,膳食方面自然清簡,起初她並不習慣,可想到是雲笙親手做的便嘗試着慢慢接受,經過半個多月,她已習慣了與他一同吃粗茶淡飯。
末了,他又盛了兩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鮮豆漿,她喝過之後,心滿意足,不再有別的遺憾。早點用罷,她幫他一道收拾,動作十分利索,看不出她是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
收拾後得了空閒,她隨他跑到甲板上,此時太陽已經升起,大船四周景色如畫,陣陣東北風推着船帆,行得非常平穩。
剛出城時,四周空蕩平曠,放眼全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地;現下遠處有山、山下有田,田邊有樹……鬱鬱蔥蔥,綠油油的真是清新自然!
望着這番景緻,雅善高興地拉着雲笙的手臂,說:“雲笙,咱們到哪兒了?”
雲笙笑道:“瞧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但不知是什麼地方。”
他原籍雖在南方,卻是打北方出生的,好在家裡人平時都說家鄉話,唱戲唸的又都是蘇白纔不至於忘本,只是問他這南方的地,他倒真不熟悉了。
“再過幾十里,就到揚州水域啦!”船家在後邊吆喝了一聲,兩人回頭,雅善興奮地問:“那離蘇州還遠嗎?”
他們此番南下正要去薛雲笙的老家蘇州。早在皇宮的時候,她就已經聽過“天上天堂,地下蘇杭”,聖祖皇帝與高宗皇帝也曾六下江南,蘇杭是必經之地,再說蘇州是崑曲的發源地,她必是要來的。
“照這風向,不出三天就能到啦!”
果然,之後的三天又是一帆風順,不想進入蘇州城的西門——閶門——他們需要在門外碼頭換小船進水城門,卻出了點麻煩。碼頭上竟然看不到一條小船,問了船行,回道要第二天天亮了纔能有船下水來,何況這時候天色越來越暗,水城門不多時即將關閉。
沒有辦法,他們不得已只好下船,趕在北童梓門關閉前從陸城門進入。
過吊橋進內城到達閶門大街時天已漆黑,只好在臨近大街的一間客棧暫住。考慮到公主在船上過了數日,想來不曾睡得安穩,於是出高價爲公主要了一處供貴公子住的上房,而他則選擇住在較低廉的後樓。正要掏銀子,雅善阻止了他,朝掌櫃的說:“就要一間上房。”
他吃驚地看向雅善,半月多來,他一向守禮,從不越軌與她同艙而居,雅善這一舉動,顯然驚了他。
誰料她只是笑笑,悄聲告訴他:“不必再多花價錢,咱們住一處,也好有個照應。”
他看着她信任又懇求的眼神,不再推諉,最後兩人要了一間上房,這上房實則是間套房,裡外兩間,裡面的屋子稍大,留給公主住,他就住在外間。
她睡前有個習慣,需要吃一碟點心,他便事先讓客棧的夥計準備了一些江南名點。
吃到正宗的江南點心,雅善十分高興,與她初到江南的心情是一樣的。
這夜臥在牀榻她並沒有入眠,至半夜,她起身推開了窗櫺,眼前是籠罩在月色下的蘇州夜城,朦朦朧朧,像是一場夢。
南方真是暖和,四月裡更是和煦,即便到了夜裡也不會感到涼意。
如今,這座城就是他們的天地。
“雲笙,你睡了嗎?”她闔上窗,走向外間,尋到此後的依靠。
薛雲笙才下榻,閉上了眼卻沒有入睡,她悄聲走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睜開了眼,見她穿着薄薄的單衣,忙起身揀了自己的外袍爲她披上,柔聲道:“公主睡不安穩嗎?”
她搖了搖頭,揚起小臉,盯了他許久,他望着她紅了臉,撇過頭去,卻聽她不滿道:“你喊了我一路的公主,到底幾時才願意改口?”
原來她不滿是因爲這事兒,出了京師,的確不該再明目張膽地這樣稱呼她,可他早習慣了喊她“公主”,一時改不了口。
“雅善是我的小名。”她說。
他點點頭,其實早就知道。
“往後我喊你元竹,你叫我雅善,好嗎?”
元竹是他的表字,漢人男子成年後便以表字稱呼,過去雅善是公主,對他直呼其名,現下她拋棄了尊貴的身份追隨他,便想改變稱呼。
他點頭應是,她忽然靠在他身上,摟住他的腰身,緊貼着他的胸膛,道:“明兒個咱們進城買宅子,往後這兒就是咱們的家。”
“一切都聽公主的。”
她從他懷裡昂起細長的脖子,不滿道:“你喊我公主,哪裡是聽我的!”
“我……”他支吾一聲,看着她咄咄逼人的眼神緩緩啓口:“雅善,我都聽你的。”
她這才饜足地笑了,踮起腳在他左臉頰親了一口,以爲獎賞。
這份突如其來的恩賜令他頓時手足無措,心口“突突”亂跳不停,他一向是守禮的,可面對此情此景,他並不能真正做到坐懷不亂。
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幸好尚有一絲意識清醒,他若無其事地握住她的雙肩,壓低了嗓子道:“早點歇了吧,明兒咱們找門路買宅子去。”
她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十分享受他這般求而不得的模樣,但她放棄了捉弄他的念頭,轉而回到了裡屋,留下他一人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