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嬪殿前彙集數名太醫,再三請脈問診後,個個下跪向皇帝道喜:淳嬪已有一月身孕。
這無疑成爲後宮中,乃至整個大清朝最爲雀躍的喜事。嘉慶帝膝下本就子嗣單薄,自如妃誕下九公主後,後宮妃嬪再無所出,現今皇子皇女健康成長起來的統共不過五人。
皇帝龍顏大悅之下,又連開了幾天大戲,淳嬪宮門前亦是熱鬧非凡,每天來來往往,無論平日交往甚密還是沒什麼交集的宮眷都時不時上門祝賀。淳嬪的日子愈發過得神氣,一時蓋過了後宮所有人的光芒。
這日進到皇后寢宮,衆妃向皇后蹲身請安,唯獨淳嬪例外,皇后免去了她的蹲身禮,只叫她“肅一肅”便可,並另外賜座,這特殊待遇與當年如妃懷子如出一轍,而她也爲此異常得意,站在兩旁的其他妃嬪心裡倒不是滋味。
淳嬪與如妃平起平坐,他日再誕下皇子,進封爲妃也指日可待了。
“蒙大清祖宗庇佑,你這一胎定要給萬歲爺生下個皇子。”皇后將目光轉向淳嬪,語重心長地說。
淳嬪的臉蛋頓時像一朵紅透的月季花,嬌豔欲滴,“嬪妾這一胎也是得皇后娘娘保佑,要不是娘娘日日禱告,嬪妾也沒這麼快懷上。”
皇后笑吟吟頷首,面上並無太多驕傲神色,這本是她分內職責,雖然她自身膝下已有兩位皇子,但綿延子嗣向來是皇家恪守的祖訓,身居後位,內心再委屈,也要爲大統考慮。
“你入宮十載,這一胎得來不易,千萬要再三小心。”
淳嬪入宮時年僅十二,由於這些年如妃專寵,導致十年都無所出,直到近日侍寢,終於傳來喜訊。
“皇后放心,天家恩重,嬪妾絕不敢有所閃失,定當恪守胎訓,爲我大清國添一位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淳嬪說話間餘光投向了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如妃,又佯裝拿手絹擦拭她殷紅的小嘴,輕輕遮住了脣邊的一絲微笑。
誰料此時傳來一絲冷笑,衆妃投來目光,正是久不出聲的如妃。
皇后同時看向如妃,像是想起了什麼,笑着說:“說來淳嬪這喜事還要多虧了九公主,倘若不是九公主當日衝撞了淳嬪,鬧到了萬歲爺跟前,萬歲爺怕也是無暇顧及後宮,這不,碰巧一個月,淳嬪就懷上了!”
一個月前,九公主與淳嬪發生衝突,淳嬪曾向皇帝主動請罪,皇帝爲此責罰了五阿哥與九公主而再次臨幸了淳嬪,一時之間,淳嬪地位今非昔比。
“說來還真是咱們雅善的功勞,可見淳嬪妹妹這肚裡的胎兒與雅善也是頗有緣分,改天定叫她來看看她的小弟弟。”如妃輕輕掃了淳嬪肚子一眼,隨即又將目光收回,看向皇后:“妾妃身子不適,想先行告退。”
如妃在後宮的地位雖高於其他妃嬪,對待皇后仍是十分守禮,在皇后准許之後她才起身離開。
如妃一走,其他妃嬪也沒有多做停留。
在被人當做話題談論的同時,雅善這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女娃自然是渾然不知,也早將之前的委屈忘得一乾二淨,每天只想着找她的五哥哥嬉戲玩耍。可惜綿愉終日被“禁閉”在書房與其他阿哥一起上學,雅善沒有玩伴,百無聊賴,這一日又趁着看媽不注意偷溜了出去。
這一回她沒有穿小太監的衣服,而穿着平日的常服穿梭往來,她不願重蹈當日覆轍。
如意洲西南臨湖建有一亭,額匾爲先帝所題“觀蓮所”。亭前紅蓮數畝,香氣襲人。先帝曾在此處爲聖祖背誦宋代學者周敦頤所作《愛蓮說》而受嘉獎。先帝登基以後,爲紀念這段和祖父相處的日子,命此亭爲觀蓮所。
從觀蓮所向北,一條長廊聯通着一座大殿,殿面朝西,上有聖祖皇帝親題的“金蓮映日”匾額。殿前廣植金蓮數畝,蓮葉田田。旱金蓮花原產於五台山和華北高寒地區,聖祖皇帝曾命人移植至此。每當夕陽斜照時,遍地蓮花在日光照射之下,金光耀眼,恰如滿地黃金。
五阿哥也曾在嘉慶皇帝面前背誦過《愛蓮說》,正是在這觀蓮所,當時雅善恰恰在場,從此以後,她十分喜歡到這來看蓮花。
今天天氣格外悶熱,午後至夜裡恐有雨,但對雅善一個毛丫頭來說,從不放在心上,她只覺得這一池子的蓮花好看極了。
“哥哥會來,哥哥不會來……”也不知哪裡來的耐性,她一遍遍數着眼前的蓮花,希望哥哥下學了來這裡一起看蓮花,再叫太監宮女一起採蓮藕、剝蓮蓬,可眼看天越來越陰沉,大片的睡蓮闔上了花苞,綿愉還是沒有出現。
“老天爺,求您保佑下雨之前哥哥一定要來!”到後來,雅善乾脆昂首朝天,向蒼天祈求,同時緊握着手中李嬤嬤親手做的蘇子葉餑餑,那是綿愉最愛吃的點心。
“窸窣”一聲,雅善聽到響動驚喜回頭,卻見一個不曾見過的身影躲在廊柱下,“是誰躲在那裡?”
從衣角顏色看,不像是宮裡的人。
那人慢慢地從廊柱下現身,看了一眼雅善,又迅速低下了頭,接着又下跪磕頭:“給公主請安。”
“你認得我?”雅善一臉驚訝,不曾想眼前這個辮子梳得光亮,身穿藍長袍,外罩一件色彩鮮豔的琵琶襟馬甲的人會認得自己,而自己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正想回答,卻聽遠處傳來尋公主的聲音,公主一陣驚慌,拉起他就往走廊另一頭逃跑,跑進大殿躲了起來。
公主氣喘吁吁,頭卻一直靠着門,透過門上的洞眼向外張望,背對着他說:“我是偷跑出來的,絕不能讓他們發現,你呢?你是偷跑進來的嗎?”
歷來有不少人覬覦皇家苑囿,也曾有人不惜性命潛伏進來,或好奇觀瞻宏偉建築,或心懷不軌謀刺聖駕,雅善天性純良,只知他並非宮中之人,而不知他進來的目的。
“不,我是跟師傅一塊兒進來獻藝的,不是壞人。”他急忙澄清來歷。
“師傅?那你師傅呢?怎麼就你一個?”雅善似乎想起來了,他說是來獻藝的,可能是阿瑪召來的伶人。
此次淳嬪懷孕,後宮大喜,宮裡傳喚的伶人已不足慶賀,皇帝又命人特從京師召當初進宮獻藝的廣慶班前來熱河行宮。
今天是廣慶班抵達熱河的日子,薛雲笙原本隨班子一起進來,途中腹痛難忍就請求方便,之後不悉園林道路錯綜複雜,迷了方向,才誤闖了觀蓮所,驚擾了雅善。
他曾見過九公主一面,因而記得她的樣貌。
而他當日未曾卸妝進到御前,公主方纔沒有認出他也是情有可原,何況他還是一介布衣,又是下三流的伶人。
他把經過告訴了雅善,雅善明白過來說:“原來你就是之前的小尼姑姐姐!後來哥哥告訴我,你是男孩兒,我還真沒瞧出來,哥哥,你長得可真好看!”
這一聲“哥哥”喊的是他,把他一下子嚇得惶恐不安。
他知道公主是金枝玉葉,更是皇上的心頭肉,若她稱他一聲“哥哥”豈不與皇子相提並論,若被旁人聽見,那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公主叫我賤名就好,不敢以兄長自居。”
“長幼有序,你比我大,我就該叫你一聲哥哥,雖然我不喜歡讀書,可是這道理還是懂的。”她只是天真地笑着,並不明白其中的利害,薛雲笙低下頭,不再接話,只求外面那些尋公主的人快點離開,也好讓他找路回去與師傅匯合。
“哥哥……”
“我叫雲笙。”
“雲笙哥哥。”
“……”
不管怎樣,雅善仍是禮貌地喊他一聲“哥哥”,絲毫不顯公主的傲氣,於是他也就任由她去,不再爭辯。
而她明亮的笑顏也讓他忘卻了時光流逝,更不悉這深處的殺機。
“公主,他們好像走了。”漸漸地,殿外的動靜變得模糊不清,雅善臨門張望一無所見,這纔打開門跨出去,薛雲笙跟在身後,又四處張望,始終摸不到回去的頭緒。
須臾,雅善回過頭來說:“反正晚上有戲,我隨你一塊兒回清音閣!”
不等薛雲笙回絕,雅善又拉着他往前走了,他怯怯地低着頭,目光落在她拉着自己的小手上,溫溫熱熱,柔軟又有彈性,像是握着一團粉糰子,許是餓過了頭,他看到她的手上沾着點點白色粉狀物,他撫摸肚子極力遏制住飢餓感,可這一整天都沒有進食,終究還是肚裡的隆咚作響出賣了他。
雅善頓住腳步,回頭看到他臉頰緋紅,有些不知所措,而她踟躇着將另一手握着的手掌攤開到他面前,“這個……給你吃吧。”
“這是公主的點心,我……”他猶豫着推卻道。
“本來這是給我五哥哥的,但他這會兒估計還在書房,你餓了你先吃吧,吃飽了纔有力氣唱戲哄阿瑪開心!”說着,她已將一整個餑餑塞進他手裡。
他真是餓極了,謝過之後就幾口吞了下去,也沒仔細嘗那味道,不過想必是極甜的吧。
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雅善當即大笑開懷,沒想到這麼好看的人兒餓起來跟那些尋常人並無兩樣。
這笑聲頓時引來了方纔尋公主的宮人,也引來了尋他的人。可公主仍舊無所顧忌地朗聲大笑,猶如串串鈴聲,帶動她腳踝的銀鈴迸發出美妙的音律,那一瞬,似有什麼在他心間漾開。
“轟隆隆——”,一記響雷在天空炸開,剎那間,雅善像只受驚的兔子緊緊地攀附着這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伶人身軀,而小臉正貼在他的寒衣之下。
他本該推開她,可她那樣害怕,又那樣弱小,他實在不忍心放她忍受這響徹蒼穹的雷聲。
他終究還是護着她,就好像護着自己的小妹妹,阻隔她因雷聲而受到驚嚇。
與此同時,他們又回到了觀蓮所大殿,躲避隨之而來的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