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蕭疏,兩騎駿馬飛進函谷關,急如星火般向西而來。
熒玉帶來的消息對玄奇宛如晴空霹靂,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一片空白。玄奇醒來時,已經是山月當空了。不顧熒玉勸告,玄奇霍然起身,向老師的竹樓衝去。
老墨子已經進入高年養生的“休眠”期,雖沒有大病,卻也是行動不便。雖則如此,這位哲人氣定神閒,絲毫不爲老態所困,整日除了一個時辰看山,就是臥榻大睡,耐心等待上天召喚他的日子。玄奇衝到竹樓前時,那個頑皮機靈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樣嚇壞了,正自驚愕間,玄奇已經衝上了小樓,風一般進了老墨子的天眠室,撲通跪在榻前。竹樓竹榻縱然緊湊,也被玄奇的快疾腳步和強烈動作弄得嘎吱吱一陣響動。老墨子漫步歸來後剛剛入眠,矇矓中聽得響動異常,長期錘鍊的行動警覺立即使他要翻身起來,然心念一閃間,身子卻沒有應念而起,終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嘆,翻過身來睜開眼睛,一個長髮散亂面色蒼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蒼老的聲音充滿了困惑驚訝。還沒有問第二句,玄奇已經舉起展開了一方絹帛,上面赫然四個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驚,盯着玄奇端詳有頃,已經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時隨侍弟子已經進來扶老墨子坐了起來。老墨子搖搖頭,深邃朦朧的眼神亮了起來。他輕輕地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個銅屜。他伸手從銅屜中拿出一個黑色玉牌,又拿出一個小布包,粗重地嘆息了一聲:“玄奇,這玉牌是墨家最高號令,沒有人阻攔你。這布包是爲師給秦公的一點兒念物。去吧,好自爲之了。”說罷又是一嘆,神色大是蕭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慟,流淚叩頭:“老師,玄奇愧爲墨家弟子,書未編完……”
老墨子搖搖頭淡淡一笑:“身後之名,無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奪。去吧……”向外揮揮手,轉過身睡去了。玄奇見老師枯瘦偉岸的身軀佝僂成一團,巨大的禿頭在風燈下紅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地向老師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農大山日暮封關,從來不許夜間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和熒玉連夜出山,破了神農大山素不夜行的老規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漢水河谷的墨家客棧,二人騎上了存放在這裡的良馬,兼程向函谷關飛馳而來。熒玉坐騎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風駒,玄奇坐騎則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馬陰山雪。赤風駒像一團火焰,陰山雪像一片白雲,放馬飛馳,大半日間飛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關。
進得函谷關,已經是午後斜陽了。秋日苦短,眼見一個時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已經是熱氣騰騰汗水淋漓,宛如吞雲吐霧的天上龍馬。熒玉玄奇也已經長髮散亂面如雲霞,三重夾裙都汗溼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規矩,縱然良馬,日行千里後也必得休憩,否則就要換馬。但這時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到咸陽,誰也沒有想起停下來歇息。
正在風馳電掣間,熒玉猛然一聲驚叫,帶着哭聲喊:“血!玄奇姐姐快看,赤風駒流血了!”玄奇聞聲勒馬,靈動異常的陰山雪長長地嘶鳴一聲,驟然站立接着在原地一個打旋,馬不停蹄地折了回來。玄奇飛身下馬間,赤風駒已經在面前人立嘶鳴。玄奇一打量,只見赤風駒肩頸部的長鬃上流淌着鮮紅的汁液,分明鮮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撫摩着赤風駒的長鬃,將手上的“鮮血”湊到鼻端仔細嗅了嗅,略一思忖道:“熒玉,我想起來了,赤風駒是西域汗血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處。”熒玉聞言,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拍拍赤風駒的頭偎在了馬頸上:“赤風駒啊汗血馬,還得辛苦一陣也。”赤風駒前蹄刨地,咴咴噴鼻,對着陰山雪長嘶了一聲。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已經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躍上馬,高聲道:“良馬真義士。走!”一抖馬繮,兩腳輕磕,陰山雪長嘶一聲,大展四蹄,像一道閃電驟然飛出。赤風駒不待熒玉號令,嘶鳴騰空,一團火焰直追白色閃電。
兩馬堪堪並行,突然“啊”的一聲,熒玉身子懸空,幾乎要掉下馬來。赤風駒感覺有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幾乎同時,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驟然人立。不等陰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經飛了下來,撲到了熒玉身邊接住了滑向馬下的身體,不禁一聲驚呼:“熒玉!”
熒玉滿身鮮血,面色蒼白地雙目緊閉。
玄奇沒有慌亂,稍一把脈,斷定熒玉是昏迷不醒暫無性命之憂。玄奇取下隨身攜帶的醫囊水囊,迅速給熒玉服下一粒墨家特製的定血丹,然後清理熒玉身上的血跡。仔細一看,大吃一驚——熒玉兩腿間一個大大的血塊!玄奇不禁大慟,一聲驚呼,淚如雨下:“熒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雖頗通醫道,但對這帶下女科卻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給熒玉包了出血處,又將血塊包了起來,裝進皮囊。收拾停當,玄奇跪着背起熒玉,又用大帶將熒玉縛在自己背上,挺身起來走到兩匹良馬面前,輕輕撫着馬頭流淚道:“赤風駒啊陰山雪,公主有難,你們倆要辛苦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咴咴噴鼻,輕聲悲鳴着蹭蹭玄奇,又霍然分開,同時臥倒,等待玄奇上馬。
玄奇拍拍赤風駒:“赤風駒啊,小半個時辰一換。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來……”揹着熒玉跨上了鞍鞽。赤風駒奮然立起,一聲長鳴,四蹄騰空而起,道邊村莊屋舍便在暮色中流雲般向後退去。玄奇雖熟悉馬上生涯,但也沒有想到這久經沙場的赤風駒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負重,竟是更加平穩神速。半個時辰,赤風駒已飛馳了三百餘里到達驪山腳下。玄奇右手拍拍馬頭,赤風駒稍緩,陰山雪堪堪並行,玄奇凝神聚力,奮然躍起,坐在了陰山雪背上。陰山雪昂首長鳴間已風馳電掣般飛過驪山。
咸陽城東門箭樓上的軍燈剛剛點亮,玄奇已經飛馬而至。如果熒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縱然心急如焚,也自然會接受盤查走馬入城以不驚擾國人。但現下熒玉有性命之危,豈能常法緩步?玄奇早有準備,遙遙舉起熒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閃開!”城門衛士與咸陽國人譁然閃開,兩匹良馬火焰閃電般衝進了城內。
來到巍峨壯麗的咸陽宮廣場,玄奇猛然一陣眩暈,頹然伏在馬背上昏了過去。
赤風駒昂首人立,長長嘶鳴……玄奇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邊有一個白眉白髮宛若神仙的老人輕聲道:“商君,沒事了。”旁邊一個滿面焦慮的長鬚中年人輕輕點頭:“玄奇姑娘,醒來了?”這不是衛鞅麼?相比於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衛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蒼健多矣。
心中感慨間玄奇驀然警悟,奮力坐起,一躍下榻:“熒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擔心,扁鵲先生在,熒玉沒有性命之憂。”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禮道:“多謝前輩。”老人慈祥點頭。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熒玉無憂,玄奇去見渠樑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請跟我來。”將玄奇領進了寢宮,直入秦孝公寢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寢室中分外靜謐,瀰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玄奇輕輕走近病榻,只見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雙目緊閉,蒼白瘦削的面孔與
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樑已經是判若兩人了。“渠樑大哥!”玄奇不禁悲從中來,撲到孝公榻前泣不成聲。
秦孝公正在迷亂的夢中,聽得一陣隱隱哭聲,自覺分外熟悉。費力睜開雙目,不禁驚喜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玄奇?小妹?真的?是……你麼?”揉着眼睛,一時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玄奇跪伏榻前哭着笑着:“大哥,玄奇來了,玄奇不走了,永遠地陪你。不是夢,是真的……”驟然之間,孝公大覺快慰,淚光瑩然道:“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麼?”玄奇搖搖頭:“老師心念你,讓我給你帶來了上藥。”孝公慨然一嘆:“墨子大師高風大義,嬴渠樑愧對他老人家了,竟要讓老前輩爲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莫如此喪氣。有扁鵲前輩,還有老師上藥,一定會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依你,一定會好的。”玄奇笑道:“這就對了,才四十餘歲,忒般沒出息?”說得孝公笑了起來,招招手叫黑伯過來吩咐道:“給玄奇姑娘安置一個獨院居所,教她安靜一些。”黑伯尚未答應,玄奇急迫道:“不。我不要獨居。我要在你身邊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兩天就走麼?”玄奇道:“不。永遠不走了。”孝公笑道:“這不對了?沒個住處行麼?”玄奇道:“你的住處就是我的住處。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釋然笑了:“玄奇小妹,莫意氣了。”
玄奇肅然道:“渠樑大哥,你忘記了我們的誓言麼?”
孝公搖搖頭,已經熱淚盈眶:“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我……來生再聚首了。”
玄奇斬釘截鐵道:“渠樑大哥,人世誰無病痛之時?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節?莫非你以爲,我布衣子弟貶損了你公族門庭?”
孝公大笑一陣:“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這一段了。”
玄奇笑着伏在榻邊:“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沒錯兒。”
孝公吩咐黑伯將商鞅請了進來,玄奇紅着臉說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顯拘泥地點頭。商鞅高興地連連恭賀,又說:“君上不要擔心,此事我一力籌劃。三日之內,君上與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傳出,朝野動容。國人朝臣無不奮激萬分,感念上蒼對秦公的眷顧,一時間紛紛奔走相告,喜慶氣氛頓時瀰漫了咸陽。最高興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狀全消,且在後宮庭院設置了一個大大的香案,誠心誠意地祭拜日神月神,祈禱日月天地給兒子以悠長的生命。熒玉雖然還不能離榻,卻高興得唏噓不止。她深知二哥的秉性,深知二哥壓抑在內心的深深戀情。對於二哥這種處處剋制自己,將一切內心痛苦與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愛的激情也許能創造生命的奇蹟,使二哥的病得以痊癒;秦國需要這樣的國君,熒玉也需要這樣的兄長,願上蒼佑護二哥,佑護秦國。
大婚典禮那一日,下起了入冬第一場雪。一夜之間,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關中河山,覆蓋了咸陽都城,整個秦國都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溫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傳統,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宮,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爺爺的小院子。這是遷都咸陽時,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櫟陽城內百里莊原樣大小建造的,爺爺和她都沒有回過咸陽,這百里莊竟成了一座寂寞老舊的新房子。玄奇謝絕了一切名義的陪伴,一個侍女也不要,她要一個人度過女兒家的最後一夜。
掌燈時分,玄奇走進了爺爺的書房,在爺爺的畫像前久久佇立。她和爺爺都是終年雲遊,相互難得在一起。有一次獨自回家,玄奇驚喜地發現,書房牆上掛着爺爺一張布畫像,書案上有八個大字:“在在不在,有畫如面”。玄奇很佩服爺爺別出心裁的這一着,也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畫了一張自己的像掛了起來。她沒有爺爺畫得精細,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個手捧竹簡打瞌睡的頑皮少女,下面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想爺爺!後來,爺爺的畫像上便有了白髮白眉。玄奇卻懶得像爺爺那樣認真地描畫自己的滄桑,依然是頑皮的瞌睡樣子。
今夜,看着爺爺的飄然白髮,玄奇眼睛潮溼了——爺爺,還在齊國麼?不知道。那你在哪裡啊?不知道。爺爺養育了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爺爺啊爺爺,饒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爺爺知道,玄奇愛渠樑大哥,玄奇早該嫁給渠樑大哥了。他從來沒有歡暢過舒心過,打仗、變法、國事斡旋,硬是熬幹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將墨家大事辦完,再到渠樑大哥身邊,誰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該與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爺爺,渠樑大哥二十年沒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禮儀了,玄奇決意做新娘了,爺爺一定很高興,是麼?是的,爺爺笑了……
玄奇從爺爺的書房出來,鵝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潔白了。她走到院中,輕柔的雪花飄到她滾燙的臉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來,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喜悅之中。在三十多年嚴酷粗糲的墨家生活中,她幾乎沒有時間一個人細細品味女兒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着他的那把短劍。現下,這個靜靜的雪夜,是真正屬於自己了,她要精心地爲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細準備一番。
撥亮了木炭火盆,燒好了一大木盆熱水,玄奇到院中虔誠地對天三拜,然後到屋中細細沐浴。三更時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銅鏡前,驀然發現鏡中的姑娘竟是那樣美麗,她是自己麼?在動盪無定的墨家行動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陳倉河谷和櫟陽百里莊照照銅鏡。墨家節用,總院是沒有女弟子用銅鏡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沒有閒情逸致去流淌女兒家最尋常的愛美之心,驀然攬鏡,她爲自己的美怦然心動了。
玄奇害羞地笑了,開始打扮自己。她要給他一個名副其實的新娘。
天邊一縷曙光在雪天來得特別早,方交寅時,窗戶就亮了。
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將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傘蓋下,一身大紅絲綢長衣,長髮挽成了高高的髮髻,亭亭玉立,明豔動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國人夾道驚歎,一片“國後萬歲”的歡呼聲響徹了咸陽。
到得咸陽宮前,玄奇遙遙望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踩着大紅地氈走下高高的臺階,向她迎來了,沒錯,分明是她的渠樑大哥。看着他健旺如昔的步態,玄奇一陣驚喜眩暈,頹然倒在了軺車中……秦孝公走到軺車前,將他的新娘輕輕抱下了軺車。
玄奇睜大眼睛,向着紅日驟現的蒼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雙手:“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移,不易,不離,不棄。”秦孝公肅然回答。
一輪豔麗的紅日,一片湛藍的天空。銀裝素裹的咸陽城,正爲上天賜給秦國的幸運與喜慶狂歡不已。
老墨子的贈藥真是不可思議。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離榻走動如常,而且面色紅潤,黧黑如初,談笑風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鵲,老墨子帶來的“上藥”能否服用?扁鵲打開小布包一看一聞,大爲驚喜:“此乃六芝草,《神農經》記名的上上之藥。墨子大師真奇人也!”商鞅詳細詢問,扁鵲娓娓道來,“天地生藥,分爲三品。上藥養命延壽,中藥養性培心,下藥治病去疾。所謂上藥,
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種靈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水芝。五石多被巫師方士用來煉丹,六芝則是醫家極難尋覓的草藥神品,得一靈芝足以救命,況乎六芝也?”
商鞅驚喜異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癒麼?”
扁鵲搖搖頭:“病態可去,痊癒極難。然墨子大師學問淵深,工醫皆精,他既贈藥於秦公,自當一試。”說罷親自將六芝草分爲九份,又加了幾味草藥,合成了九劑養神補氣散,煎了其中一份,看着秦孝公服下。
國君大婚與病體康復,朝野之間一片喜慶。只有商鞅絲毫沒有懈怠,和景監、車英、王軾一件接一件地安頓計議好的大事。
十天後,在太廟舉行了嬴駟的加冠典禮。
秦國傳統,男子二十歲或二十一歲加冠。這是一個人的成人大典,對於男子,其意義比婚典更爲根本。嬴駟十多歲被公父逐出櫟陽,一直沒有舉行加冠大典,這是在他年過三十歲時的追補儀式,顯得格外的不尋常。秦孝公親自主持了兒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靈位前,親手爲兒子戴上了布冠、皮冠與最後的一頂黑色的玉冠。
又過了十日,在咸陽宮大殿隆重舉行了正式冊封太子的典禮。商鞅向秦國朝野宣示了嬴駟堅忍刻苦的遊學磨鍊過程,及其錘鍊出的膽識毅力。景監宣讀了國君正式冊封嬴駟爲太子的詔書。秦孝公宣佈了太子嬴駟與商君共同攝政的書命。大殿一片歡呼。正當此時,商君府領書匆匆趕來稟報:山甲已經將放逐隴西的公孫賈秘密押回了咸陽!商鞅立即對秦孝公低聲道:“臣有一件急務處置。”秦孝公點點頭:“去吧,這裡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與景監、車英、王軾四人連夜對犯人進行審訊。當人犯被押進來的時候,商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滿頭滿臉都是黑白相雜的粗硬鬚髮,幾乎完全淹沒了他的五官,渾身髒污不堪,雙眼發直,活似一個野人。公孫賈一介名士,久爲文職,素有潔癖,利落清爽爲人所共知。難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頃,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請入座說話。”
犯人一言不發,木呆呆地站立着。
車英輕聲道:“商君,太醫已經看過,犯人服了啞藥,不會說話。”
“看看有無烙印?”
車英上前扒開犯人額角的長髮細看:“商君,有烙印,不假。”
商鞅輕輕搖頭,拿起一束竹簡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且看這是何物?”
犯人木呆呆毫無反應,只是搖頭不停。車英這才驚訝起來:“公孫賈乃秦國博士,如何連特赦書令都不認識?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車英,教荊南來。”荊南進來後商鞅吩咐,“荊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與他手勢對話?教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孫賈,就放他無罪歸家,不需代人受刑。”
荊南上前很費勁地打着手勢,口中不時噢噢叫幾聲。那人也回以手勢,搖頭搖手,不時尖叫。荊南迴身對商鞅搖頭,在木板上寫了“山中獵戶”四個大字。
商鞅道:“問他識字麼?”
荊南與獵戶又一陣手勢,轉身對商鞅搖搖頭。商鞅道:“問他何時做公孫賈替身的?”荊南又與獵戶不斷手勢,獵戶兩指交成“十”字。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又問:“他爲何做了公孫賈替身?”
荊南與獵戶一陣費力的手勢喊叫,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泄”。
商鞅沉默思忖,看來眼前這個獵戶曾受公孫賈大恩,是自願替公孫賈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執拗義氣,商鞅最明白不過,再問他也不會說,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曉諭隴西郡守,此人與罪犯沆瀣一氣,觸犯秦法,以律罰苦役十年。免他終身不見天日。”
景監立即去行緊急文書。荊南一陣比劃,獵戶嚎叫一聲,向商鞅撲地拜倒,又擡頭對着荊南一通比劃尖叫。荊南會意點頭,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無以爲報,被迫爲之”。
商鞅嘆息一聲,吩咐將獵戶押回隴西原籍服徭役去了。
商鞅和三位大員商議到夜半,依景監三人的主意,立即圖影緝捕公孫賈,以震懾潛藏的邪惡復辟者。商鞅反覆思忖,沒有采納。一則,他認爲公孫賈心思周密,既是有備而爲,就未必還在秦國。二則,若公然緝捕,反倒會議論叢生,引起朝野不安。最後商鞅拍案,決定對公孫賈秘密查訪秘密緝拿,一旦捉拿歸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認爲,這件事由荊南去做最爲合適。荊南欣然領命,連夜去秘密佈置了。
商鞅回到寢室,已經是四更時分,熒玉已經昏昏酣睡了。偌大的燎爐中木炭行將燃盡,屋中已是有了寒氣。商鞅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將火撥得熊熊旺了起來,屋中頓時暖烘烘的。
熒玉不期然醒了過來,見商鞅在撥弄燎爐,雖大感溫暖,心中卻過意不去,笑道:“我不教侍女們晚上進來,想不到卻累了夫君。”商鞅笑道:“這不也好麼?日後退隱山林,我還要爲你倆做更多事。”熒玉感慨中來,長噓一聲道:“夫君,熒玉不好,流了骨血……”說着雙淚長流。商鞅笑了起來,走近榻前輕輕爲熒玉拭着淚水:“我的公主,別傷心了。要是我,也會那樣做。”熒玉不禁噴笑道:“你也會有身孕麼?真是。”商鞅笑道:“豁達之心,君上第一。這件事你辦得好極,你是沒看見君上大婚時的精氣神,否則你是不會難過的了。等你能走動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如何?”熒玉笑道:“好也。羞羞他們。”商鞅大笑一陣,安慰熒玉道:“來日方長,我們日後再生一個還來得及,別上心了。”熒玉點點頭“嗯”了聲問:“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頭一閃道:“熒玉,你有多久沒去嬴虔府了?”
熒玉想想道:“五六年了。那個小侄女夏天偷着來過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
商鞅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沉吟道:“你說公孫賈,會找嬴虔麼?”
熒玉道:“不會。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對公孫賈甘龍很是疏淡。”
商鞅搖頭一嘆:“仇恨,會使人變形。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警鐘也。”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帶病前去,不是明着告訴人有事麼?好了再說。有人縱想變天,也還遠着。”說着熄了銅燈,上榻安歇了。
熒玉偎着夫君,很快睡着了。商鞅久久不能安眠,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什麼都在想,什麼也沒想。長夜難眠,對商鞅是極爲罕見的。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爲何物。近日來,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出來。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對於邦國的正面危難,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秉性。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不安和警覺,是一種朦朧的預感。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是今夜發現公孫賈潛逃而明晰起來。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秦國新法,尚未固本”。嬴駟爲何如此斷定?他發現了什麼?警覺了什麼?爲何不明確地上書言明……
商鞅驀然坐起,看着燎爐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裳,走進了書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