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_三 王不立後 鐵碑約法

三 王不立後 鐵碑約法

三更時分,蒙恬被童僕喚醒,說王車已經在庭院等候,秦王緊急召見。

軺車剛剛駛進車馬場堪堪緩速,蒙恬已經跳下車,疾步走向正殿後的樹林。蒙恬很明白,這個年輕秦王每夜都堅持批完當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後很是平常,但卻很少在夜間召見臣下議事。用秦王自己的話說:“一君作息可亂,國之作息不可亂。天地時序,失常則敗。”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見,不用想,一定是緊急事體。

“王翦將軍到了麼?”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東兵禍。

“沒有。”緊步趕來的趙高輕聲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獨召我,國中有變?倏忽一閃念,蒙恬已經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燈火熟悉的殿堂。剛剛走過大池白石橋,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渾沒在意。身後趙高卻已經飛步搶前:“將軍隨我來。”離開書房路徑沿着池畔迴廊向東走去。片刻之間,到了迴廊向水的一個出口,趙高虛手一請低聲道:“將軍下階上船。”蒙恬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話不說踩着板橋上了小舟。身後趙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經無聲地劃了出去。“將軍請。”趙高一拱手,恭敬地拉開了艙門。船艙沒有掌燈,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灑入小小船艙。蒙恬三兩步繞過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見那個熟悉的偉岸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船邊,凝望着碧藍的夜空。

“臣,咸陽令蒙恬,見過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圓也!”年輕偉岸的身影兀自一聲慨然嘆息。

“君上……”蒙恬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來,坐下說話。”秦王轉身一步跨進船艙,“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趙高答應一聲,輕悄悄到船頭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擺好的大碗涼茶咕咚咚一氣飲下,擱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邊擦拭着額頭汗水嘴角茶水,一邊默默看着秦王。年輕的秦王目不轉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陣不說話。蒙恬明慧過人,又捧起了一碗涼茶。

“蒙恬,你可嘗過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臉色立時通紅,“這,這也是邦國大事?”

“誰說邦國大事了?今夜,只說女人。”

“甚甚甚?幾(只)說,女,女人?!”蒙恬驚訝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這番神態,嬴政定然是開懷大笑還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不一樣,不管蒙恬如何驚訝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轉睛地看着蒙恬,認真又迷濛。素來明朗的蒙恬,竟被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聲來了。

“說也,究竟嘗沒嘗過女人滋味?”嬴政又認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嘗過女人滋味?”蒙恬額頭汗水涔涔滲出。

“我若知道,用得着問你?”嬴政黑着臉。

“那,以臣忖度,所謂嘗,當是與女子交合,君上以爲然否?”

“國事應對,沒勁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頭一陣熱流。

“蒙恬,給你說,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長吁一聲,“太后說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準了根本。可太后問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沒了想頭。太后說,我還不知道女人滋味。這沒錯!你說,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說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樣式?你說難不難,這事不找你說,找誰說?”

“原來如此,蒙恬慚愧也!”

“幹你腿事,慚愧個鳥!”嬴政笑罵一句。

“蒙恬與君上相知最深,竟沒有想到社稷傳承大事,能不慚愧?”

“淡話!大事都忙不完,誰去想那鳥事!”嬴政連連拍案,“要說慚愧,嬴政第一個!李斯王翦王綰,誰的家室情形子孫幾多,我都不知道。連你蒙恬是否還光禿禿矗着,我都不清楚!身爲國君,嬴政不該慚愧麼?”

“君上律己甚嚴,蒙恬無話可說。”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倫之首也,子孫乃傳承根基也。”

“正是!這宗大事,不能輕慢疏忽。”

“那你說……”

“實在話,我只與一個喜好秦箏的女樂工有過幾回,沒覺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麼?”

“沒,沒想過。”

“每次完事,過後想不想?”

“這,只覺得,一陣不見,心下一動一動,癢癢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紅着臉笑了:“癢癢得想抓,豈不是滋味?”

“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該多嚐嚐。”

“鳥!”嬴政笑罵拍案,“不嘗!整日癢癢還做事麼?”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長人精神!”

“你得說個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許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無以建言,當召李斯。”

“李斯有過一句話,可着落不到實處。”

“對!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蒼山學館,冬日休學,與李斯韓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韓非說李斯家室已成,又得兩子,可謂人生大就,不若他還是歷經滄海一瓢未飲。李斯大大不以爲然,結結實實幾句話,至今還砸在我心頭——大丈夫唯患功業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孫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孫爲人生大就者,終歸田舍翁也!韓非素來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韓非沒了話說。”

嬴政平靜地一笑:“此話沒錯。李斯上次所說,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則,無論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總得常常面對。且不說王城之內,不是內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沒個法度,此等滋擾定然是無時不在。”

“也就是說,君上要對將有的所有妻妾嬪妃立個法度?”

“蒙恬,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嘆。

蒙恬良久默然。年輕的秦王這一聲感嘆,分明是說,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亂國的事件了。而在秦國,女人亂國者唯有太后趙姬。秦王能如此冷靜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親,雖復親情而有防患於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幾人?可循着這個思路想去,牽涉的方面又實在太多。畢竟,國王的婚姻,國王的女人,歷來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雖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國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時還當真不知從何說起。然則,無論如何,年輕秦王的深謀遠慮都是該支持的。

“君上未雨綢繆,蒙恬決然擁戴!”蒙恬終於開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議議,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選可以先秘密開始。此事耗費時日,當先走爲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從選女開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聲嘹亮的雄雞長鳴掠進王城,天邊明月已經融進了茫茫雲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將來臨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銅鏡。小舟划向岸邊。嬴政蒙恬兩人站在船頭,誰也沒有再說話。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經想定路數。李斯目下還是客卿虛職,正好一力謀劃這件大事。王翦、王綰與自己都有繁忙實務,只須襄助李斯則可。路數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直奔城南驛館。李斯剛剛離榻梳洗完畢,提着一口長劍預備到林

下池畔舞弄一番,被匆匆進門的蒙恬堵個正着。蒙恬一邊說話,一邊大吞大嚼着李斯喚來的早膳。吃完說完,李斯已經完全明白了來龍去脈,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謀劃,只要聚議一次,其餘事體我來。”說罷立即更衣,提着馬鞭隨蒙恬匆匆出了驛館。

暮色時分,兩騎快馬已經趕到了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吃罷戰飯大睡一覺,直到王翦處置完當日軍務,三人才在初更時分聚到了谷口一處溪畔涼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說叨起來。王翦聽完兩人敘說,寬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個法程?我看,找個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問:“將軍只說,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揮着大手:“那用說,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耐折騰,還能一個一個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紅着臉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耐折騰?”王翦哈哈一笑:“你這兄弟,都加冠了還是個嫩芽!榻上事,能說得清麼?”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說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着道:“若說尋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與將軍老妻一個模樣,操持家事生兒育女樣樣不差,還不擾男人正事。然則,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難說好女人管用還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約兩者都不能偏廢。”蒙恬點頭道:“對也!老哥哥說,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臉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後說得的麼?”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議君上之婚約法度,自然說得。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這可是秦王說的。”王翦默然片刻,長吁一聲:“是也!原本多好的一個女子,硬是被太后這個名位給毀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諸般作爲對秦國爲害之烈,還當真該有個法度。”李斯點頭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樞紐要地,不想與聞機密都難。若無法度明定限制,宮闈亂政未必不在秦國重生。太后催婚之時,秦王能如此沉靜遠謀,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當年做千夫長與少年秦王較武,便已經服了。說便說!只要當真做,一羣女人還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聲,侃侃議論開去,直到山頭曙色出現。

入秋時節,傳車給駟車庶長署送來一道特異的王書。

王書銅匣上有兩個硃砂大字——擬議。這等王書大臣們稱爲“書朝”,也叫做“待商書”。按照法度,這種“擬議”的程式是:長史署將國君對某件事的意圖與初步決斷以文書形式發下,規格等同國君王書;接到“擬議”的官署,須得在限定日期內將可否之見上書王城;國君集各方見解,而後決斷是否以正式王書頒行朝野。因爲來往以簡帛文書進行,而實際等同於小朝會議事,故稱書朝。因爲是未定公文,規格又等同於王書,故稱待商書。

“甚事燒老夫這冷竈來了。”老駟車庶長點着竹杖嘟噥了一句。

“尚未開啓,在下不好揣測。”主書吏員高聲回答。

“幾日期限?”

“兩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涼了。”老駟車庶長一點杖,“念。”

主書吏員開啓銅匣,拿出竹簡,一字一句地高聲唸誦起來。老駟車庶長年高重聽,偏偏喜好聽人念着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眯縫着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員聲震屋宇,老駟車庶長卻聳動着雪白的長眉鼾聲大起,猛然醒來,便吩咐再念再念。無論是多麼要緊的公文,都要反覆唸誦折騰不知幾多遍,老駟車才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如此遲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國原本早該退隱了。可偏偏這是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戰功資望,又要公正節操,還要明銳有斷,否則很難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員服膺。唯其如此,駟車庶長很難遴選。就實而論,駟車庶長與其說是國君遴選的大臣,毋寧說是王族公推出來的衡平公器。老嬴賁曾經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將,又粗通文墨,公正堅剛,歷經昭襄王晚期與孝文王、莊襄王兩世及呂不韋攝政期,牽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處置得舉國無可非議,已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這駟車庶長署平日無事,老嬴賁一大半時日都是清閒,不在林下轉悠,便在臥榻養息,也撐持着走過來了。

“不念了。”老嬴賁霍然坐起。

“這,才念一遍……”主書捧着竹簡,驚訝得不知所措。

“老夫聽清了。”老嬴賁一揮手,“一個時辰後你來草書!”

“兩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賁又一揮手,“林下。”

一個侍女輕步過來,將老嬴賁扶上那輛特製座車,推着出了廳堂,進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後的柳林,蟬聲陣陣連綿不斷,尋常人最不耐此等毫無起伏的聒噪。老嬴賁不然,只感清風涼爽,不聞刺耳蟬鳴,只覺這幽靜的柳林是消暑最愜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來柳林轉悠而後斷。秦王這次的擬議書,實在使他這個嬴族老輩大出所料,聽得兩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及至聽完,老嬴賁已經坐不住了。秦王要給國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國頭一遭,也是天下頭一遭,若是當真如此做了,究竟會是何等一個局面,老嬴賁得好好想想。儘管是君臣,秦王嬴政畢竟是後生晚輩,其大婚又牽涉王族聲望尊嚴,也必然波及諸多王族子孫對婚姻的選擇標杆,必然會波及後世子孫,決然不是秦王一個人的婚事那般簡單。

暮色時分,老嬴賁回到書房,主書已經在書案前就座了。

“寫。”老嬴賁竹杖點地,“邦國大義,安定社稷爲本,老臣無異議!”

“大人,已經寫完。”主書見主官沒有後話,擡頭高聲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書。”一句話說罷,廳堂鼾聲大起。

主書再不說話,立即謄抄刻簡,趕在初更之前將上書送進王城。

當晚,李斯奉命匆匆進宮。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攤開的竹簡道:“老駟車至公大明,贊同大婚法度。先生以爲,這件事該如何做開?”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對君上,還是納入秦法一體約束後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對嬴政一人,談何大婚安國法度?”李斯有些猶疑:“若做秦法,便當公諸朝野。秦國不必說,只恐山東六國無事生非。”嬴政驚訝皺眉:“豈有此理!本王大婚,與六國何干?”李斯道:“春秋戰國以來,天下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幾多。秦國王后多出山東,幾乎是各國都有,而以楚趙兩國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從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東諸侯豈能不惶惶然議論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說,山東六國爭不到我這個女婿,便要罵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個通婚,一個人質,原本是合縱連橫之最高信物。秦國突兀取締通婚,山東六國還當真發虛也。”嬴政輕蔑一笑:“國家興亡寄於此等伎倆,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還有一慮,君上大婚人選,究竟如何着手?畢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說,我倒忘記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見我,舉薦一個齊國女子,說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臉漲紅道:“臣豈敢代君上相妻?”見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陣,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先生也,那茅焦說,這個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住在咸陽。先生只探探虛實,我是怕茅焦與太后通氣騙我,塞我一個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見這個年輕的秦王顯出頗爲頑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親切,立即慨然拱

手:“君上毋憂,臣定然查實稟報!”

白露時節,一道特異王書隨着謁者署的傳車快馬,頒行秦國郡縣。

咸陽南門也張掛起廷尉府文告,國人紛紜圍觀奔走相告,一時成爲奇觀。

國人驚歎議論之時,分佈在秦國各地的嬴氏支脈都接到了駟車庶長署的緊急文書,所有支脈首領都星夜兼程趕赴咸陽。半月之後,嬴氏王族的掌事階層全部聚齊,駟車庶長老嬴賁又下號令:沐浴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廟。自秦孝公之後,秦國崛起東出,戰事連綿不斷,王族支脈的首領從來沒有同時聚集咸陽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脈首領齊聚,拜祭太廟便自當然的第一大禮。

這日清晨,白髮蒼蒼的老嬴賁坐着特製座車到了太廟,率衆祭拜先祖完畢,便命王族首領們在正殿庭院列隊。首領們來到庭院,有祭過太廟的首領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這太廟正殿之前廊不是尋常府邸的前廊,入深兩丈,橫闊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實際上是祭拜之時的聚散預備場所。宏闊的前廊,原本只有兩座與洛陽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偉岸的大銅鼎。昭襄王晚年立護法鐵碑,大鼎東側多了一道與鼎同高的大鐵碑。今日,大鼎西側又有一宗物事被紅錦苫蓋,形制與東側鐵碑相類。首領們立即紛紛以眼神相詢,此次趕赴咸陽,事由是否便要落腳到這宗物事上?

“駟車庶長宣示族令——”

司禮官一聲宣呼,老嬴賁的座車堪堪推到兩鼎之間。

“諸位族領,此次匯聚咸陽,實事只有一樁。”軍旅一生的老嬴賁,素來說話簡約實在,點着竹杖開門見山,“秦王將行大婚,鑑於曾經亂象,立鐵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於如何約法,諸位一看便知。開碑。”

“開碑——”

兩位最老資格的族領揭開了西側物事上苫蓋的紅錦,一座鐵碑赫然顯現眼前——碑身六尺,碑座三尺,恰與秦昭襄王立下的護法鐵碑遙相對應。

“宣示碑文——”

隨着主書大吏的唸誦,族領們的目光專注地移過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約法

國君大婚,事涉大政。爲安邦國,爲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後世秦王之大婚,須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後,舉凡王女,皆爲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國事,家人族人不得爲官。其四,舉凡王女,所生子女無嫡庶之分,皆爲王子公主,賢能者得繼公器。凡此四法,歷代秦王凜遵。不遵約法,不得爲王。欲廢此法者,王族共討之,國人共討之!

主書大吏唸完,太廟庭院一片沉寂,族領們一時蒙了。

這座鐵碑,這道王法,太離奇了,離奇得教人難以置信!就實說,這道大婚法度只關秦王,對其餘王族子孫沒有約束力,族領們並沒有利害衝突之盤算,該當一口聲贊同擁戴。然則,嬴氏族領們還是不敢輕易開口。作爲秦國王族,嬴氏部族經歷的興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舉族一心,極少內訌,真正的同氣連枝人人以部族邦國興亡爲己任。目下這個年輕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連王后正妻都不立,這正常麼?夫妻爲人倫之首。依當世禮法,王不立後便意味着秦王沒有正妻,而沒有正妻,無論妾婦多少,在世人看都是無妻,沒有大婚。秦國之王無妻,豈非惹得天下恥笑?更有一層,不立王后,沒有正妻,子女便無法區分嫡庶。小處說,王位繼承必然麻煩多多。大處說,族脈分支也會越來越不清楚。嬴氏王族後人沒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餘旁支又該如何梳理?不說千秋萬代,只過十代八代,便會亂得連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陰陽家的話說,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與駟車庶長府沒想過麼?

“諸位有異議?”老嬴賁黑着臉可勁一點竹杖。

“老庶長,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隴西老族領終於開口。

“對對對,要緊是第四法。”族領們紛紛呼應。

“諸位是說,其餘三法不打緊,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長明斷!”族領們一齊拱手。

“第四法不好!族系失序,非同小可!”隴西老族領奮然高聲。

“失序個鳥!”老嬴賁粗口先罵一句,嘭嘭點着竹杖,“王室嬴族歷來獨成一系,與其餘旁支不相擾。這第四法只是說,誰做秦王,誰的子女便沒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賢才的進路!其餘非秦王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關秦王一人之子女,族系亂個甚?再說,駟車庶長府是白吃飯?怕個鳥!”

“啊!也是也是!”族領們紛紛恍然。

“我等無異議!”終於,族領們異口同聲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過手。”老嬴賁奮力一拄竹杖站了起來,“眼看將要入冬,關中族領各歸各地,隴西、北地等遠地族領可留在咸陽窩冬,開春後再回去。散!”

“老庶長,我有一請!”雍城族領高聲一句。

“說。”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當大慶大賀,我等當在秦王大婚之後離國!”

“對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麼?”族領們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老嬴賁雪白的長眉猛然一揚:“也好!老夫立即呈報秦王,諸位聽候消息。”

族領們各回在國府邸,立即忙碌起來。最要緊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擬就秦王大婚喜報,預備次日派出快馬飛回族地,知會秦王即將大婚之消息,着族人預備秦王大婚賀禮,並請族中元老儘速趕赴咸陽參加慶典。誰料,各路信使還沒有飛出咸陽,當夜三更,駟車庶長府的傳車便將一道秦王特急王書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書只寥寥數行,語氣冰冷強硬:“我邦我族,大業在前,不容些許荒疏。政娶一女,人倫尋常,無須勞國勞民。我族乃國之脊樑,更當惕厲奮發,安得爲一王之婚而舉族大動?秦國大旱方過,萬民尚在恢復,嬴氏寧不與國人共艱危乎!”

一道王書,所有族領都沒了話說。

年輕秦王的凜凜正氣,使這些身經百戰的族領們臉紅了。舉族大慶秦王婚典,原是從古至今再正常不過的習俗,放在山東六國,只怕你不想慶賀君王還要問罪下來。可這個年輕的秦王斷然拒絕,理由又是任誰也無法辯駁,尤其最後一句:“秦國大旱方過,萬民尚在恢復,嬴氏寧不與國人共艱危乎!”誰能不感到慚愧?不以王者之喜滋擾邦國,不以王者之婚紊亂廟堂,寧可犧牲人倫常情而不肯擾國擾民,如此曠世不遇之君王,除了爲他心痛,誰還有拒絕奉命的心思?

當夜五更之前,咸陽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脈的族人們全部離開了咸陽,只留下了作爲王族印記的永遠的咸陽府邸。駟車庶長老嬴賁來了,坐在寬大的兩輪坐榻上,被兩名僕人推到了咸陽西門。面對一隊隊絡繹不絕的車馬人流火把長龍,老嬴賁時不時揮動着那支竹杖,可勁一嗓子大喊:“好後生!嬴氏打天下!不做窩裡罩!”老嬴賁這一喊,立時鼓起陣陣聲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窩裡罩!”的吼聲幾乎淹沒了半個咸陽。倏忽晨市方起,萬千國人趕來,聚集西門內外肅然兩列,爲嬴氏出咸陽壯行,直到紅日升起霜霧消散,咸陽國人才漸漸散開。酒肆飯鋪坊間巷閭,詢問事由,聚相議論,老秦人無不感慨萬端。一時間,“秦人打天下,不做窩裡罩”廣爲流傳,竟變成了與“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同樣蕩人心魄的秦人口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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