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王朝會波瀾迭起
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會,整肅列座的大臣們充滿了感奮與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當有圖新大舉,一則在賞賜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權貴,二則提出振奮朝野的新國策。上代老國君在位期間愈長,朝野對繼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這般老國君在位五十六年,長平大戰後的幾年堅執守成,風癱後更是蟄伏深宮,對外偃旗息鼓,對內了無新政,朝野諸多事端糾葛漸漸已成積重難返之勢,聽之任之。無論有識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將士,近十年皆無功業可言,輒懷扼腕嘆息之心。若在衰頹之勢的山東六國,此等風平浪靜也許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則這是秦國,朝野容不得這種長期無所事事的蟄伏。自秦孝公商君大變法之後,老秦人的耕戰事功精神驟然勃發,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風習。庶民唯恐無戰功,朝臣唯恐無事做,但有大戰新政,舉國生機勃發。家有戰死烈士則榮顯,村族多耕戰爵位人家則揚名,民多有犧牲而無怨無悔。正是因了此等風習精神,秦昭王纔敢於誅殺抗命不出戰的白起,秦軍將士也才能最終體諒秦昭王而義無反顧地出關血戰。此後三戰大敗,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傷三十餘萬,河東新地盡失,朝野卻了無怨聲,只咬牙將息以待再戰復仇。這便是秦國。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矚目所在與其說是賞賜臣民推出新貴,毋寧說是新政大舉。
呂不韋第一次參與朝會,也是第一次進入冠戴濟濟一堂的咸陽正殿。
當老內侍長呼一聲“太子府丞呂不韋入殿——”時,幽深大殿中一片齊刷刷目光驟然射來,其中蘊涵的種種意味使尚未跨進門檻的呂不韋倏忽之間如芒刺在背。就在這片刻之間,一頂六寸玉冠一領繡金斗篷的嬴異人迎到了殿口,肅然一躬,將呂不韋領到了東首文臣區的首座,自己則穩步登階,肅立在王案的東側下手。一路踩着厚厚的紅氈走來,呂不韋已經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大朝,大臣們的驚訝猜忌是可以想見的,但無論如何,自己的爲政生涯要開始了,此等枝節日後不難化解。
“新王臨朝——”當值司禮大臣的老長史桓礫一聲長宣,嬴柱從黑鷹大屏後走了出來,鬚髮灰白的頭上一頂黑錦天平冠,身着黑絲繡金大袍,腰間一條六寸寬的錦帶上挎着一口銅鏽斑駁的穆公劍,遠遠看去高大壯碩巍然如一尊鐵塔,比做太子時的慵懶鬆散大有氣象。
“恭賀新君!秦王萬歲——”滿座大臣一齊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賀,朝野日新。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着最簡禮儀答得一句,到長九尺寬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聲清晰可聞。
“新王宣政——”
嬴柱輕輕一叩王案道:“諸位大臣,綱成君動議朝會,慮及朝野國人思變之心,本王從之。然則大災方平,國葬未行,內政頭緒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諸事,而後再言經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擺手,“長史宣書。”
老桓礫從王案右後前出兩步,嘩啦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唸誦:“秦王嬴柱元年王書:先王遺命,華陽夫人羋氏賢能明慧,堪爲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遺命,立羋氏爲王后,賜號華陽後,統攝後宮,母儀秦國朝野——”
“恭賀華陽後新立!萬歲!”殿中大臣依禮齊誦了一聲,渾然沒將此等題中應有之意放在心上。華陽夫人原本是秦王做太子時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議了。然則如此一件順理成章的冊封,新秦王還要擡出老秦王遺命,實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覺蹊蹺。
“秦王嬴柱元年王書——”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王子嬴異人才德兼備心志堅韌,曾得先王迭次首肯,親定爲本王嫡子,又王命爲嬴異人補加冠大禮。今本王已過天命之年,立嬴異人爲太子,書告朝野——”
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大臣們又是同聲齊賀,只是對新王書言必提先王遺命大感不適,許多人皺起了眉頭。自來新王即位是事實上的改朝換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遺命,秦國豈不還要沉悶下去?新銳之士豈非沒了功業之路?
眼見老桓礫又打開了一卷竹簡,大臣們不禁目光一齊瞄準了綱成君蔡澤。依着新王朝會常例,冊封王后太子之後必是立定丞相。蔡澤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來是多病之身,丞相確實是要當即拜定的,否則國事無法大舉,而丞相人選,自然是非計然派名家蔡澤莫屬。拜相之後則是議政,議政首在丞相舉綱,才思敏捷者已經在思謀蔡澤將擡出何等新政舉措了。
老桓礫的聲音迴盪了起來:“秦王嬴柱元年王書:數年以來,義商名士呂不韋對秦國屢有大功:先拔太子於險難困境,再救太子於趙軍追擊之下,結交義士犧牲淨盡,累積巨財悉數謀國。方入秦國,堅辭先王高官賜封,執意以吏起步,以功業立身,志節風骨大得先王激賞。災異國亂之時,先生妥謀應對三策,臨危受命與六國商戰,建治災大功,朝野感念矣!唯念先生德才堪爲人師,今拜呂不韋爲太子左傅,晉爵左庶長——”
隨着鏗鏘激昂的宣誦,呂不韋實在大出意料。他對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是嬴異人要他列席朝會熟悉秦國政務,請準父王召他入宮。進殿被嬴異人親自導引到首座,他料定這是要他對朝會稟報商戰經過,之後再參與朝會議政,首座僅僅表示對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禮遇而已。唯其如此想,呂不韋心下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對策說辭,及至老桓礫念出“呂不韋”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連番閃爍,呂不韋終於靜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與自己商議而在隆重朝會突兀封官,又在王書中大肆彰顯自己功勞,顯然是非要自己拜領官爵不可,若再推辭,不合論功行賞的法度。看着王階上嬴異人熱切的眼神,呂不韋終於站起身來肅然拜倒,行了稱臣謝王的大禮。
“恭賀太子傅!萬歲!”一聲道賀整齊響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勁道。朝臣們對於呂不韋的功勞才具早已經多有耳聞,尤其對國人交口傳揚的咸陽商戰更是感慨良多。經濟臣子們更是實在,直言不諱地說秦國有了這場商戰大勝,纔算真正
比六國強大了!今日又經王書實匝匝宣示一番,縱是些許大臣對商賈入政不以爲然,對呂不韋入秦傳聞多有疑惑,也是無話可說。
“臣請朝議大政!”例賀聲猶在繞樑,有一人從前座霍然起身,極爲特異的嗓音嘎嘎迴盪在殿堂,“新王朝會,首在議政。朝會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賞。我王即位初始,當以國政爲先,官爵封賞但以常例可也,勿得破例榮顯某官某爵,開朝會之惡例。”
綱成君蔡澤?舉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王書一下,蔡澤如坐鍼氈。無論如何,這第三道王書該當是確定相權的,而目下相權又無論如何該當是他蔡澤的。沒有相權,計然派治國術豈非又要流於空談?今日朝會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後不封任何官爵,蔡澤尚可些許心安,畢竟相權依然未定。然第三道王書卻是封呂不韋爲太子左傅,他立時覺察到了一種隱隱逼近的威脅。實在說,蔡澤對呂不韋是讚賞的,也是樂於交往的,事實上呂不韋第一次進入太子府也是他舉薦的,呂不韋建功立業而得高官他也以爲是遲早之事;若是自己業已實實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呂不韋出現在面前,他倒是真想舉薦呂不韋做丞相,如同范雎當年毅然辭官而舉薦他做丞相一般。然則此時呂不韋突兀跳出,且一舉是朝會封定的太子傅,他無法坦然了。歷來朝會只拜定丞相上將軍,其餘官爵都是下王書封賞,而今丞相未定卻先封太子傅,豈不是意味着他重掌相權渺茫之極?心緒煩亂之下,蔡澤忍不住當殿憤然發作,直然指斥秦王開了惡例。
蔡澤全然沒有想到,自己這種發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惡例。無論朝會有幾多成例,畢竟都是傳統與規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牽涉實際的貶黜升遷,新秦王縱然作爲特例擡高了呂不韋的賞封禮遇,也不是全然不能爲之,賞罰畢竟出於君王,何能如此聲色俱厲地指斥新君?一時間莫說大臣們驚愕,新太子嬴異人猶感難堪,頓時紅了臉便要說話。
“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經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靜如常地笑了,“憂國謀政,坦陳己見,綱成君誠可嘉也!”又對身後一招手淡淡道:“長史宣書。”
一聽還有王書,舉殿大出意外。尋常傳聞都說這老太子孱弱少斷,如何一朝做了秦王判若兩人?看今日朝會各方無不出乎意料之情勢,分明是有備而來,又分明是沒有與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討,卻能連出四道王書,豈非大有成算?尤其難能可貴者,面對蔡澤聲色俱厲的指斥,新王一笑一讚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輩麼?如此尋思,第四道王書必定大有文章,殿中靜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王書——”老桓礫的聲音又迴盪開來,“本王即位於多事之秋,國政繁劇,朝野思變。爲錘鍊儲君治國之才,丞相府由太子異人兼領統攝,綱成君蔡澤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呂不韋襄助——”
話音落點,新太子嬴異人肅然一躬:“兒臣恭領王書!謝過父王!”
驚喜交加的蔡澤連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澤奉書!謝過我王信臣之恩!”
呂不韋這時才暗自長噓一聲,跟在蔡澤後面一躬謝王。大臣們都在矚目於當日立爲太子又當日統攝相權的赫赫異人與前倨後恭判若兩人的綱成君蔡澤,沒有人注意平靜拜謝且沒有任何特異說辭的呂不韋。朝會至此再無神秘蹊蹺處,舉殿大臣頓時輕鬆,同聲齊誦一句:“恭賀我王朝會定國,開秦新政!”
依着朝會規矩,權力格局一旦確定,議政便成爲可有可無可長可短的程式。畢竟邦國大政都是樞要大臣事先議定的,縱上朝會也是書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餘人的朝會從來都不是真正議政的場合。更要緊之處在於,新王體弱多病且正在服喪之期是誰都知道的,朝會不能太長,縱有大事也不能都擠在朝會提出。唯其如此,大臣們才齊誦一聲,算做默認朝會可以了結。新王只須說得一聲“但有新政之議,諸臣上書言事”,朝會便可宣告結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來已經疲憊,掃視大殿一眼正要開口,卻見西區首座一人霍然站起跨前兩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驁,請言大政!”
“上將軍言政,但說。”嬴柱勉力一笑,心頭不禁一動。
“我王明察!”白髮蒼蒼的老懞驁慷慨激昂,“秦國自長平大戰之後連敗於六國三次,國土萎縮,閉關蝸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復始,當思重振雄風!爲開秦國新局,老臣以爲我軍當大舉東出,縱不能次第滅國,亦當奪回河東、河內兩郡。今日老臣請朝會議決:冬日即行國葬,來春許臣統兵三十萬東出,大戰六國,雪我國恥!”
舉殿大臣頓時被老懞驁蒼勁雄邁的聲音激盪起來,感奮與期待驟然勃發出雷鳴般的呼應:“大戰六國!雪我國恥!”蒙驁身後的將軍們齊刷刷立起,鐵甲斗篷猶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個大殿除了蔡澤與呂不韋以及王階上的新太子嬴異人與老長史桓礫四人,悉數大臣無不奮然高呼,其情勢分明是隻等新王拍案一決。疲憊朦朧的嬴柱心頭陡然一緊,欲待開口,一時無所適從。朝會之前,唯一預聞朝會議題的大臣便是這老懞驁。嬴柱與蒙氏交誼篤厚,與蒙驁素來言不藏心,事前召見爲的正是叮囑他切莫在第一次朝會上提起興兵之議,茲事體大,需得國葬之後從長計議。老懞驁則慷慨激昂地陳說了大軍東出的方略謀劃與種種勝機,力主以大軍戰勝之威振作朝野,爲新王新政開創大局。對嬴柱的叮囑,蒙驁沒有異議,嬴柱也理所當然地以爲老將軍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驁在朝會末了突兀提出大戰六國,鼓盪朝臣同聲呼應,大有借朝堂公議聲勢迫使新王當殿決斷之勢。嬴柱縱然心下不快,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時沉吟不決。
“老臣不敢苟同上將軍之議。”正在此時,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迴盪起來,“我王明察:大戰須得舉國而動,備細籌劃。何能但得動議,便倉促興兵?秦軍固得東出,國恥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戰,然大災未過國葬未行,大臣若以復仇開元之辭鼓盪朝議不謀而動,邦國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見:上將軍動議不宜立決,當於國葬後再行商討。”
“綱成君豈有此理!”老懞驁怒火中燒,“甚叫倉促興兵
?甚叫鼓盪朝議?老夫爲秦軍東出謀劃何止三五年!謀國不協力,專一無事生非,焉能居相攝國……”
“父王——”突兀一聲尖叫打斷了蒙驁的憤激虎吼,哄嗡爭執的大殿頓時寂然無聲。大臣們這才發現新王頹然倒案,新太子嬴異人抱着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鐵青的老桓礫與幾個內侍亂作一團,匆匆趕來的兩名老太醫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驁蔡澤大驚失色,率先向王座搶來。朝臣們也鬨然一聲驚呼圍了上來,眼看着偌大正殿便要亂了方寸……
“兩位止步!”呂不韋一個箭步躍上王階,當頭沉聲一喝。蔡澤當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驁衣袖,同時回身喊了一聲諸位止步。呂不韋轉身跨上王臺,扶住正在哭喊的嬴異人低聲正色道:“太子莫亂方寸,救治秦王要緊!”兩手一用力將嬴異人扶開了新秦王,同時對擠擠挨挨亂作一團的內侍太醫揮手厲聲下令:“讓開屏道!請王后上前!”衆人嘩啦從大屏前閃開,這纔看見冠帶散亂的華陽後緊鎖眉頭倚着大屏氣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趕來卻被亂人擋在了圈外。清醒過來的老桓礫心頭猛然一沉連忙一躬:“王后請!”華陽後沒好氣地一甩長袖到了王案前,一邊伏身偎住嬴柱,一邊從懷中摸出了兩個晶瑩陶瓶,右手捏着一個向嬴柱齒縫連連抖動,左手一個舉到自己嘴邊猛啜一口,而後低頭將小嘴湊上嬴柱嘴脣猛然一鼓。只見嬴柱喉頭一動,臉色漸漸和緩了過來。華陽後這才擡頭掃視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內侍,只對呂不韋輕輕頷首一下,蹲身將嬴柱攬在肩頭背了起來。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見王后勞力,向幾名少年內侍一揮手,內侍們要搶步上前效力。
“且慢!”呂不韋一步跨出低聲喝住,“王后救治之法,勿得攪擾。”
眼見華陽後嫋娜搖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們不約而同地癱在了厚厚的紅氈上,木着臉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心思說話了。老懞驁指指蔡澤,蔡澤點點老懞驁,相對無聲地搖頭苦笑着,淚水不期然涌上了溝壑縱橫的老臉。
掌燈時分,呂不韋被一輛輜車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東書房密室接見了呂不韋,華陽後在旁煮茶,室中連侍女也沒有一個。燈下看去,嬴柱氣色竟比日間朝會時還要好些,呂不韋當頭一躬:“王體痊癒,臣心安也。”嬴柱招手示意呂不韋坐到身邊案前,指指已經擺就的茶盅,嘆息一聲搖頭苦笑道:“無奈出此下策也。我若不發病,這朝會如何了結?”華陽後嬌嗔道:“你倒有心弄險!曉得無?若不是先生派人急報於我,只怕今日當真出事了。”呂不韋道:“然則倒是神效。否則上將軍與綱成君當真失和,國事大大艱難。”嬴柱又是一聲嘆息:“國無良相,終是亂局矣!”默默啜茶不再說話了。華陽後起身笑道:“曉得你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說話,我在外室。”說罷飄然出了密室,身後厚重的木門悄無聲息地閉合了。
“先生且看。”嬴柱從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隻銅匣推了過來。呂不韋接過一看,銅匣鎖已打開,匣面赫然兩個紅字:密件!掀開匣蓋拿出一卷展開,一瞄題頭精神一振。
蜀郡守李冰啓:老臣奉命料商業已完畢。巴蜀兩郡共計商賈一萬三千六百餘,蜀郡十居其八。巴商多營木材獸皮魚類與各色珍禽山貨,殊無大利。蜀商經營繁多,幾比關中,然大商巨賈極少,唯一商財貨難以計量。此人號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婦清,以遺孀之身掌持家事,始開商賈,以大船通商楚國,着力經營井鹽丹砂象牙珠寶三十餘年,人皆雲累財無數。清夫人從無違法經商之事,於官府關稅市稅按期如數繳納,然卻從不與官府私相來往,亦不在蜀地常居。是故,倉促間無從知其財貨虛實大數,容臣後查。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頓首。
“蜀郡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呂不韋不禁慨然一嘆。
“若非先生預料確當,我如何想到下書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說,如何賞賜這清夫人商戰之功?”
“此事容臣思謀幾日。”呂不韋沉吟着字斟句酌,“臣觀其行蹤心志,清夫人多有蹊蹺處,絕非尋常商賈疏離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數交付,賞賜不妨暫緩。容臣探清其虛實真相,而後定奪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將相之爭如何處置?”
呂不韋思忖道:“上將軍之議,綱成君之說,皆有道理。以秦國情勢論,臣贊同綱成君主張,秦軍不宜倉促東出。然朝議洶洶,國人思戰,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國葬,其間我王與臣等可與上將軍並綱成君從容商討,悉數查勘府庫軍輜;若能有備而出自是最好,若府庫軍輜一時難以足量,則寧可推後。”
“先生願領何事?”
“臣熟悉財貨,可查勘府庫軍輜。”
“好!無論何說,總以府庫軍輜儲量爲準。”
“老將軍耿介執拗,綱成君多有乖戾,臣無以助力,多有慚愧。”
“我知先生難矣!”嬴柱啜着熱騰騰的釅茶慨然嘆息了一聲,“先生初入秦國,與將軍無交,與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難以周旋也。然則秦國只一樣好處:任誰沒有憑空得來的聲望根基。我這老太子做了十幾年,多次岌岌可危,說到底還是嬴柱沒有功業。若非先王選無可選,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儘管放手做事,但有功業,雖天地難以埋沒。”
“謝過我王體察!”呂不韋一聲哽咽驟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裡話來!”嬴柱一把扶住,與呂不韋四目相對喟然一嘆,“天意也!我與異人雖骨肉父子,然幾二十年天各一方,雖立其爲太子,卻無從督導。天賜先生於異人,嬴柱期先生遠矣!”殷殷道來紅了眼眶。
呂不韋不禁肅然一拱:“終臣一生,無敢有負秦國!”
霜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雄雞長鳴。嬴柱如釋重負地長噓一氣頹然伏在了案上。華陽後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對呂不韋笑着一點頭,嫺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呂不韋有些木然,站了起來默默跟着守候在門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霧夾着渭水的溼氣漫天落下,呂不韋的身影隨着一盞搖曳的風燈飄忽起來,沒進了咸陽的茫茫拂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