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冬戰河內 狂飆拔城
隆隆聚將鼓又一次響了起來。
白起升帳發令:步軍五萬,編爲三個大營——衝車營一萬五千,弓弩營一萬,由中軍主將蒙驁統領;攻城營兩萬五千,由步軍主將山甲統領;三大營先期兩日出河西離石要塞,沿大河東岸山地,向魏國故都安邑秘密進發。騎兵五萬,編爲四路,第一路一萬五千,由前軍大將王齕率領;第二路一萬五千,由後軍大將王陵率領;第三路一萬五千,由騎兵主將嬴豹率領;都從陝塬山地隱蔽過河,王齕鐵騎埋伏於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鐵騎沿大河北岸河灘的無人區秘密進入敖倉渡口北岸的河谷埋伏;嬴豹東進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騎,白起親自率領,出龍門峽谷渡河,直壓汾水入河口的皮氏;五路大軍務必於立冬前一日到達集結地,立冬那日一齊發動猛攻。
白起嚴厲命令:“步軍先下安邑、蒲阪,再依次攻克河內城池。三路騎兵務必擊潰魏國北上援軍。我自率五千精騎,掃清河內之零星駐軍,並馳援策應各路大軍。”
於是,立冬這一日,猛烈的攻城大戰在河內突兀開打。
十月之交,立冬是個節氣大關。從立冬開始,人們便進入了窩冬期。爲了祈禱冬日平安,不要遭受飢寒劫難,大河上下有了一個久遠的習俗:立冬吃暖羹。一到立冬之日,舉凡山鄉城邑,家家都在院中支起一口大鍋煮暖冬羹。羹者,五穀菜粥也。舂得黃亮的小米,光潔滑溜的麥仁,雪白肥胖的杏仁,紫紅帶核的紅山棗兒,還有青青的秋葵與曬乾的藿菜,殷實之家還要加進各種碎肉骨頭,一股腦兒煮將去,一兩個時辰後便是一鍋五彩紛呈黏滑生香的暖冬羹。呼嚕呼嚕渾身冒汗地喝完這頓糊飯熱羹,便是漫長的冬日了。其時山鄉庶民省火縮食,儘可能地將儲存的些許五穀接續到來年夏收。於是,民間也便有了冬日寒食的習俗。那時候,除了楚國江南,秦、趙、燕、齊、中山、衛、魏、韓國等整個北方的山野鄉民,都有冬日寒食的風習。雖然有人說,“寒食”是晉文公爲了追念抱木自焚的介子推,而將清明前一日定爲禁火寒食的“寒食節”而起。但究其實,寒食流佈天下窮鄉僻壤而成久遠習俗,實在是生計艱難使然。
民人生計,暖冬羹之後窩冬,農夫歇田,商旅歇腳,百工減勞,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回大地再辦理。邦國政務,立冬節氣後也是多謀而少動,列國出使的車馬大是冷落,用兵更是自然停止。本來趙國要大舉攻韓,眼看着冬日迫近,自然而然地要等到開春後了。這是一種久遠的習俗,卻比禮法更爲廣泛地被天下所認同,遂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不管其中包括了多少緣由,總而言之是有了“冬夏無大事”這樣的天下之風,也纔有了“春秋紀事”的講究——舉凡大事,都發生在春秋兩季。
唯其如此,儘管列國間虎視眈眈,即將大戰的傳聞不斷,暖冬羹的煙火還是瀰漫了大河上下。就是打仗,也是開春之後了,窩冬之期想好對策養足精神,暖冬羹還是要吃得熱熱火火纔是。可誰能想到,就在暖冬羹的炊煙瀰漫之際,大河北岸轟然一聲驚雷,天下頓時瞠目結舌——秦國大軍颶風般捲來,河內六十餘城岌岌可危。
快馬斥候流星般飛進大梁,魏國君臣一片驚惶。
年老的魏襄王簌簌抖成了一團:“這這這,豈有此理!如何,便便便冬日與人開戰?”臣子們也亂成了一片,丞相魏齊只不斷高聲喝問:“丟了幾城?啊!丟了幾城?”眼看無人應答,高聲吼道:“誰願領兵馳援?封萬戶!”饒是如此,幾個武臣也是臉色鐵青地緊緊閉着嘴巴不吭聲。魏襄王情急,拉長了哭聲道:“國尉啊,你倒是說說,該誰領兵了?”
白髮蒼蒼的老國尉叫富無,原是執掌捕盜刑治大權的司寇,因與丞相魏齊不和,被調任職爵稍低的國尉。見國王親自發問,他皺着眉頭黑着臉道:“自龐涓戰死,魏國再沒有拜上將軍,幾員領兵大將都在要塞軍營,倉促之間,能有何人?”魏齊見這老人在這個要命關口扯到自己不贊同設上將軍頭上,連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高聲插斷道:“臣啓我王:大將新垣衍、公孫喜勇猛善戰,可解河內之危。”老富無一陣冷笑:“社稷存亡,丞相還是一味任用私人,國將不國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舉薦一個!”老富無鐵青着臉色道:“信陵君,現成大將如何不用?”魏齊漲紅着臉厲聲道:“信陵君打過仗麼?國事不是兒戲!”老富無亢聲道:“名器束之高閣,如何自己放光?!”
魏襄王黑着臉思忖良久,兀自嘟噥道:“找信陵君謀劃謀劃也可,打仗還是晉鄙新垣衍公孫喜靠實了。”魏齊本來就一心捕捉老國王的顏色,立即高聲道:“我王明斷,掌璽官立即草令,宣三大將入朝聽候王命。”老富無大急,滿臉通紅地嚷了起來:“河內燃眉之急,縱然用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來大梁,往返便是兩日。魏齊,可有你這般丞相?我王明斷!”魏齊此時如何能眼看這老倔頭氣焰猛長,厲聲呵斥道:“軍國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機宜,還要頒賜兵符、設宴壯行。富無,你這國尉白做了!王道法度,豈容如此草率!”
“忒聒噪。”魏襄王不耐地擺擺手,“好了好了,派快馬特使,召三將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髮蒼蒼的老富無一聲長嘆,徑自拂袖出殿去了。一班大臣眼見這個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臉腫也悄無聲息地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後,河外將軍晉鄙、睢水將軍公孫喜、長垣將軍新垣衍才分別從駐地趕到大梁。這時的魏國沒有上將軍,丞相魏齊獨攬軍政大權。三位將軍風風火火趕到,並不能直接晉見國王領取兵符,而是必須先到丞相府應卯。魏齊先擺了一場接風宴席,與三位將軍很是說了一番體己話,透露了朝中大臣的諸般微妙局勢,尤其叮囑了三人千萬不要沾那個晦氣國尉府的邊。酒宴結束,已是三更,魏齊反覆唸叨着:“社稷存亡,國事當先,老夫與三位辛苦一趟了。”才備齊車輛,領着三人夤夜進宮。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內侍喚醒,大是不悅,被幾名宮女半擁半抱着扶出來,一片懵懂,不管魏齊說什麼,都只是點頭嗯哼。魏齊看在眼裡,不再稟報經過,只輕輕說一聲:“請我王頒賜兵符。”
忒煞奇怪!魏襄王的老眼豁然睜開,亮閃閃地打量了三位將軍一陣,竟搖晃着老邁的步子,親自到帷幕後的密室搬出了三隻銅匣,又小心翼翼地從胸前貼肉處摘下一支精緻的銅鑰匙,顫巍巍地打開了兵符匣。
“每人可調五萬鐵騎。”魏襄王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
“臣啓我王。”老將晉鄙拱手道,“秦軍有備而來,洶洶難擋,十五萬兵力不足退敵。臣請三路各十萬,三十萬大軍一舉退敵!”
“三十萬?”老魏王猛然沉下臉,“秦軍只有十萬。”
“我王明鑑!”新垣衍心直口快,“秦軍雖是十萬,但戰力強於我軍。大魏有四十萬大軍,若得三十萬精銳,便可斷敵歸路,聚殲秦軍,爲河外戰敗雪恥!”
一說到調兵,魏襄王一點不像懵懂老人,黑着臉道:“本王清楚,秦軍十萬,步騎各半。大魏鐵騎十五萬,還退不得十萬步騎混師?沒打過仗麼?”
“我等想打一個大勝仗,爲國雪恥!”公孫喜慷慨一句。
“大勝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國都成了瘋子,齊國趙國楚國,都不防了?你等打仗,他來偷襲大梁,誰來護衛社稷?”片刻之間,儼然運籌廟堂成算在胸。
三位將軍頓時默然。魏齊極是老到,適時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是十五萬了。至於聚殲,莫做此想。六國聯軍七八十萬,都沒聚殲二十萬秦軍,你能聚殲得了?只要河內不失,便是大勝。”
“正是。”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內六十餘城,丟幾座小城邑不打緊。只要保住安邑、蒲阪、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幾座大城,許你等大功。”
“好!我王神明!”魏齊大是興奮,“三位將軍,大功便在眼前。”
三位將軍愕然相顧,終是誰也沒有開口。
魏襄王疲憊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了,安歇去。明日午後,本王在長亭爲你等壯行。”說罷顫巍巍站起,又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後地擁抱着去了。
“走啊。”魏齊笑了,“大喜事,愣怔個甚?到我府中再痛飲一番。”
次日午後,大梁南門外旌旗招展儀仗鋪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里長亭爲三將隆重壯行,親賜每人一輛鑲嵌着碩大明珠的青銅軺車,隨行大臣無不嘖嘖歎羨。賜酒、賜車、開鼎、賜宴、訓誡、賞歌、拜謝等,十幾道儀典程序進行完畢,已經是日薄西山了。魏襄王這才一臉莊嚴地下令:“社稷存亡,將軍奮身也!三位將軍星夜回營,率兵北上。”
終於,在宏大的壯行樂舞中,三位將軍站在璀璨的六尺傘蓋下轔轔上路了。風馳電掣的戰馬,被拴在華貴的青銅軺車後面碎步沓沓地走着。臣子不張王賜,那可是大大的有違國法。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將軍纔回到各自大營。及至魏國三路大軍開赴河內,已經是半月之後了。
此時,白起大軍已經橫掃了半個河內,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先行猛攻緊靠大河東岸的安邑、蒲阪,而後向東向北推進,逐一奪取河內城邑。白起很清楚,此戰奪城多少,全在於能否抵擋魏國援軍。基於這一判斷,白起始終堅持教三路騎兵守住魏國向河內增援的三處運兵要隘——洛陽西北的孟津渡、敖倉西北岸的廣武渡口、濮陽西岸的白馬津,而只教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對敵方的預料:魏國縱然拖沓,也當在五六日內大舉北上;魏國有四十萬大軍,除了各處要塞駐軍,至少出動二十五六萬援兵;魏國鐵騎在龐涓死後已經衰落,大軍以步軍爲精銳——魏武卒聞名天下,援軍很可能以戰力最強的步軍爲主;步軍雖然推進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銳,秦軍鐵騎縱然埋伏突襲,最多也只能擊潰,全殲幾乎不可能。爲此,白起準備了後手援兵,必要時下令函谷關步兵殺出阻截。只要擋住魏軍精銳步兵一個月,河內攻城戰便告大捷。若魏軍傾四十萬兵力北上,秦軍就只有在奪取數十城並運走府庫財貨後撤退,設置河東郡的目標只好暫時放棄。
畢竟,戰場瞬息萬變,要想打勝仗,先要算到各種敗的可能。白起的用兵天賦在這裡,罕見的勇猛,罕見的靈動,更有罕見的冷靜。
誰知白起的預料竟然全部落空,斥候營飛騎探馬幾乎是一個時辰一報,可每次都是“未見魏軍動靜”。到了第六日,白起大起狐疑,嚴厲命令斥候營總領樗裡狐:“哪有如此顢頇之邦?六個晝夜,爬也爬到了河內,給我將探馬直放河外。若魏軍有詐未能探清,軍法問罪!”白起爲將,這是第一次發作。樗裡狐大急,親自率領十三名精幹斥候化裝成商人,潛入大梁刺探。次日午後,三個斥候帶了一個活口回來,樗裡狐卻仍然留在大梁,繼續監視動靜。
這個活口是個相府書吏,膽小如鼠,一見白起的森煞氣勢,嚇得直打哆嗦,不待發問便結結巴巴將大梁情勢說了一遍:魏軍大將剛剛確定,正在調集兵馬,三路共十五萬大軍,預計將在旬日之後抵達河內。白起黑着臉反覆訊問細節,書吏都毫不猶疑地應聲回答,全然沒有作假模樣。饒是如此,白起依然不敢相信,昔日聲威赫赫的魏國如何能這般遲鈍?難道是誘兵之計,要將秦軍陷在河內四面包抄?可是,撒遍周遭三百里的斥候探馬,卻沒有一處發現異常,竟令素來慎重精細的白起忐忑不安。反覆思忖,白起
想不出個頭緒,狠狠罵了一通:“直娘賊!你做肉頭,我便狠打。等你撞上來再說,鳥!”
白起立即傳下將令,要三路鐵騎依舊埋伏渡口要隘,自率五千精銳騎兵直飛步軍大營督戰,要在魏軍到達前儘可能多地佔領城池。
蒙驁、山甲的五萬步軍原是集中一路攻城,已經拿下了安邑、蒲阪兩城。白起到達,立即下令將步軍分爲三路橫推向東,但見城池便攻,務求速決。蒙驁、山甲大是振奮,立即以大型器械爲軸心兵分三路,沿着大河隆隆壓向東方。
戰國之世,楚魏兩國城池最多,楚國將近三百城,魏國兩百城左右。其他大國都在百城以內,齊國七十餘城,秦國八十餘城,趙國六十餘城,韓國六十餘城,燕國五十餘城。楚國城多,是因爲吞併了吳越兩個大國、數十個山地邦國與成百個山地水鄉部族。山居部族多有城堡,尋常都舉族居住在各種大小城堡之中,奪取城堡,實際上便是佔據了邦國或部族的軸心地帶。幾百年吞地滅國,楚國城池之多便居天下之冠。魏國則是由於崛起最早,逐漸吞併了最富庶的大河兩岸平原。河內河外,本來便是諸侯林立之地。小諸侯但有數十里地面,便有兩三座城邑,人口幾乎全部住在城中。魏國佔領之後,設郡設縣,漸漸化爲統一郡縣制,大大小小的城池便做了縣府郡府,或做了貴族封地的領主城邑。
這種城邑是財富集中地,守軍卻很少,官府只有捕拿盜賊的郡縣守卒與官員護衛兵士,大城也最多不過三五百兵卒而已。貴族大臣的封地,法度不允許有私家兵卒,最多也只是數百戶本族護邑精壯而已,且不能公然成軍,只能有事應急。河內城池大大小小六十餘座,除了安邑曾經是魏國都城而駐有三千兵馬之外,其餘城池幾乎都是少量的非戰兵卒。
尋常城邑不駐軍,原是天下通例。城皆駐軍,軍兵會多如牛毛,任你如何富庶的邦國,也是不堪重負。唯其如此,除了關防要塞渡口等兵家必爭之地,一國大軍集中駐防集中作戰,也是自古通則。哪裡有敵情,大軍立即趕赴哪裡,這便是兵無常地的道理。若有險情而大軍不能趕到,意味着遇險地區必定淪陷。畢竟,尋常庶民是根本無法對抗訓練有素且裝備精良的強大軍旅的。
魏軍遲遲沒有趕到,河內成了沒有對手的戰場。
秦軍首攻安邑。幾百座大與上萬張強弩,在城下架排得黑壓壓密匝匝一望無邊。衝車雲梯望樓,山一般層疊矗立。兩萬攻城甲士大陣列開,黑色盾牌森森閃光。僅是這一番前所未有的氣勢,便令安邑城頭的三千守軍驚駭失色。及至戰鼓如雷號角長鳴,大石巨矢暴風驟雨般傾瀉到女牆箭樓,衝車便隆隆猛撞城門。片刻之間,箭樓轟然倒塌,城門轟然碎裂。不到一個時辰,秦軍山呼海嘯般涌進了這座河內最大的城堡。
再攻蒲阪。秦軍的黑色方陣剛剛列成,城頭便掛出了一幅巨大的白布,城頭一人嘶聲高喊:“我是蒲阪令,秦軍無傷庶民,蒲阪願意降秦——”高高望樓上的蒙驁大喊一聲:“準你投降!官員軍卒全數出城,秦軍不犯庶民——”
如此兩城一下,相鄰城邑望風歸降。秦軍步兵晝夜兼程地行軍趕路,只是忙着接收城池。不消旬日,便“奪下”河內西部三十餘城。善後接收的,是魏冄的文官部伍與牛車大隊,進得一城,立即清點府庫,將存儲財貨連同降官,一同裝車運回咸陽;然後大體清點民戶,立即劃定連坐閭里,恢復市易,等等。如此這般,馬不停蹄也難以跟上大軍攻佔的速度。魏冄又氣又笑,不斷笑罵:“直娘賊!這個老魏嗣也忒他娘豆腐,老夫緊吃都來不及。”
情急之下,魏冄只有飛書咸陽告急。宣太后一看,對秦昭王咯咯笑道:“這白起啊,一隻惡狼進了羊羣。你看看,得想個法子了。”秦昭王少年心性,高興得拍案便起:“我到河內去!如此一大塊肥肉,不信咥不下去。”宣太后笑道:“也行,去歷練一番也好。只是此事不能教白起知道,免得他分心。”
秦昭王做事快捷,連夜下令:徵發關中全部牛車,每縣三百輛,限期三日趕到函谷關集結。然後化名公子季,帶着一百名文吏與一個百人鐵騎隊立即快馬東進,秘密趕到河內與魏冄會合。魏冄精神大振,立即將這一百名文武兼通的快馬吏員分派到前軍接收城邑,將後面趕來的幾千輛牛車編隊,星夜運輸各府庫財貨。一時之間,河內大道上牛車絡繹不絕煙塵彌天而起,魏國百餘年在河內積累的不計其數的財富,隨着滾滾車輪源源不斷地流入了秦國。道邊魏人看得心頭滴血,卻也只有仰天長嘆。沒有幾日,一首童謠在河內流傳開來:
三十河東 三十河西
吳白兩起 天作玄機
童謠傳到一個隨從文吏耳中,唱給了秦昭王。秦昭王天賦聰穎,將童謠唸叨幾遍笑了:“好!魏人將此戰看做報應,便免了大仇大恨,看來這河東郡是到手了。”文吏恍然笑道:“啊,明白也,吳起當年奪秦國河西,富了魏國。白起今日奪魏國河東,富了秦國?”秦昭王悠然一笑:“此乃天地玄機,不許泄露,教他唱去。”
在這萬千車輪的煙塵瀰漫中,魏國的三路大軍北上了。
魏襄王怪異幽閉,在位二十三年,一直沒有設上將軍,也是戰國一奇。因了這個緣故,魏國的統兵將軍都直接受命於國王,互不統屬。這次北上救援,也沒有指命主將,而是各自調兵三路馳援。三將之中,晉鄙資歷最老且以忠心耿耿聞名,然才能卻是平平。新垣衍年輕善戰,卻資歷甚淺,唯一的一次河外大戰還是大敗而歸,若不是深得丞相魏齊賞識,便是死罪難免。公孫喜出身世家大族,與魏齊家族有世交情誼,做了睢水將軍,卻沒有打過一次大仗。然無論如何,三人臨危受命,還都是極想打好這一仗的。但諸般隆重儀典接踵而來,三將竟無暇在一起聚商方略。離開大梁之日,草草說得幾句,也只是商定了各自渡口與渡河後的進兵方向——晉鄙大軍從孟津渡河,公孫喜大軍從修武渡河,新垣衍從白馬津渡河;三軍合力攻向北方,將秦軍逼進上黨山地,至少壓回河西。
晉鄙所部原本就是五萬大軍,不用增調,回到大營立即從孟津渡河。孟津渡口距離西北的安邑、蒲阪兩大城只有兩百餘里,精銳鐵騎兩個時辰便可到達。晉鄙已經接到探報:秦軍主力佔領安邑、蒲阪後已經東進,兩城只有秦國一班文吏與搬運財貨的民伕車隊。晉鄙立即下令:先行奪回安邑、蒲阪,再向東北推進。果能如此,第一道捷報傳回,大梁便會大爲振作,自然也是晉鄙的一份頭功。
軍令一下,五萬鐵騎立即沿着大河北岸的山塬向安邑狂風驟雨捲來。正到一片山谷腹地,兩邊山頭戰鼓如雷號角大起,黑色鐵騎漫山遍野殺來。晉鄙大軍都知道秦軍主力已經東進,這裡已經是秦軍後方,萬萬想不到秦軍的主力鐵騎殺到,一時驚慌大亂。倉促之間,雖有五萬騎兵,卻一時無法展開,前擁後堵自相踐踏,困在了峁峁墚墚之中。
王齕鐵騎已經窩了半個多月,騎士們眼見步兵攻城略地進展神速,早眼紅得嗷嗷直叫,生怕魏軍不來,自己沒了仗打不能斬首立功。如今魏軍終於出現,秦軍騎士早已憋足了勁兒以逸待勞,猛勇衝鋒,勢不可擋。半月之中,王齕已經對伏擊地段做了精心料理,山墚溝峁的枯樹林,棵棵大樹都塗了十數遍猛火油,每個山頭都藏匿了引火手。秦軍鐵騎一個衝鋒將魏軍壓縮進大小溝峁後,引火手立即猛拋火把。頃刻之間,大火便在各個山墚溝峁中猛烈燃燒起來。魏軍鐵騎是牛皮甲冑,騎士在大火中衝突,皮質甲冑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騎士們渾身大火,紛紛下馬驚慌滾地滅火。如此一來,戰馬離開主人驚慌奔突,夾相糾纏,再也無法形成衝鋒戰力。秦軍卻只是守在山口要道,截殺逃竄騎士。
晉鄙老於戰場,一見火起,心知不妙,立即嘶聲大喊:“回軍向南,殺向河灘!”殘餘亂軍一聲吶喊,向西南空曠河灘猛衝過來。秦軍卻只是追殺一陣,便撤了回去,只守定通向安邑的要道不動。晉鄙殘兵進入河灘,見秦軍沒有窮追不捨,爭相滾進泥潭水坑滅火。大半個時辰後,火是滅了,卻人人一身泥水,狼狽得再也無法廝殺。晉鄙不禁老淚縱橫仰天長嘆:“天亡大魏也!老夫奈何!”反覆思忖,只有下令立即回軍,同時飛馬報知大梁,請魏王作速派遣精銳步兵北上。
中路公孫喜蹣跚難行。因了要調齊五萬鐵騎而耽延了三日,及至風風火火趕到敖倉渡口,又恰逢運兵的十幾艘大船全被敖倉令徵用了,渡口只剩下三十多隻中小船隻。那大兵船是當年吳起做上將軍時,請準魏武侯精工打造的,每船可載五百名士兵渡河,共五十餘艘,分別集中在孟津、敖倉、白馬津三個大渡口。魏國法度:非出徵將軍之令箭,任何官署商旅不得動用兵船。若大兵船在,連同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五萬鐵騎連人帶馬,大約半日光景也就過河了。如今大兵船沒了,分明是三日三夜也過不完五萬人馬。
“豬頭!夯貨!”公孫喜大罵先期趕到渡口專司準備船隻的輜重司馬,“你他娘豹子膽!竟敢將兵船脫手,俺滅你滿門!”
“將軍請看。”輜重司馬哭喪着臉遞上一面古銅令牌,“敖倉令說,要向大梁王宮輸送冬令山貨,耽擱不得,每年冬季都是徵用兵船。敖倉令有王命劍先斬後奏,末將不敢違拗。”
噹的一聲大響,公孫喜將那面王命牌砸到了碼頭石上,大吼一聲:“操!渡河!”
敖倉河段是聯結魏國大河南北的主要航道,水流平穩航道寬闊,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一字排開張起白帆,頗爲壯觀。只是每隻船連人帶馬只站得十來個,渡了四個時辰纔過去了兩千人馬,眼看着冬日的太陽已枕到了山頭。公孫喜鐵青着臉大喊:“點起火把,夜渡!”片刻之間,晚霞落去,連綿火把將敖倉渡口照得一片通明。饒是如此,等到東方發白,也才堪堪過去了五千多人馬,還在暗夜中翻了五隻小船。公孫喜聲音都喊啞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磨到午後,大兵船意外地回來了六艘,公孫喜大是振作,立即下令人馬上大船橫渡。傍晚時分,眼看着過河人馬已經有三萬多,公孫喜厲聲下令:“所餘人馬一律夜渡。務必於天亮前全部過河!”說罷將敦促夜渡的將軍令旗交給副將,自己登船過河整頓大軍去了。
夜色蒼茫,大船方到河中,突然便見本來幽暗的大河北岸火光暴張殺聲震天。驟然之間,站在船頭的公孫喜一陣透骨的冰涼瀰漫了全身,嘶聲大吼:“快!快渡!”
“稟報將軍。”兵船槳手的頭目快步走來,“北岸碼頭有大火,不能靠船!”
“靠!就是刀山,也給俺靠上去!”公孫喜眼睛幾乎瞪得要出血。
“嗨!”頭目一聲尖銳呼喊,“慢船穩舵,靠上碼頭——”
公孫喜厲聲大喊:“全體張弓,給俺射出碼頭!”
就在騎士們張弓搭箭的剎那之間,無邊暗夜中一片連綿尖嘯,強弩大箭帶着呼嘯的火焰,猶如密匝匝的火蛇狂瀉到檣櫓帆布船舷船頭,釘在哪裡便在哪裡躥起猛火。魏軍一輪長箭還沒有射完,船頭人馬已經倒下了大半,整個大船也燒成了一座通明的火焰山。
“狼秦!俺拼了你——”火海中一聲大吼,一團火焰從兩丈多高的船頭飛起,撲向了滾滾滔滔的大河。“將軍!”“將軍上岸殺敵了!”“跳,拼了!”船頭火海一片驚叫,一團團火焰跟着撲下了大河,幽暗的河面頓時明亮起來。
隨着團團火焰撲入水中,岸上的火箭也立即跟着飄來,眼見身上帶火的入水士兵慘叫一片,卻突聞岸上幾聲短促的號角,火箭驟然停止了。一個粗獷的大嗓子從岸上直飛出來:“公孫喜聽了:本
將軍王陵,你的上岸人馬一撥一撥,已經被我全部殺光。念你冒死赴險,老秦人放你上岸收屍,裝上大船運回去——”
公孫喜堪堪游到殘破的碼頭,一身泥水搖晃着上岸,只見平日堆積貨物的偌大貨場上屍骨如山,在燃燒未盡的餘火殘煙中令人心悸,濃烈的屍臭在呼嘯的北風中迎面撲來,令人幾乎要窒息過去。從未見過如此慘烈陣仗的公孫喜,頓時翻腸絞肚地大吐起來。那個粗獷的大嗓子又隨風飄了過來,一陣哈哈大笑:“公孫喜,見不得屍體打個甚仗?趕緊回去!小心天亮了我變主意。啊哈哈哈!”
臉色慘白心悸難忍的公孫喜顫巍巍站了起來,對着笑聲想怒吼一句,終是渾身軟癱得喊不出來,眼見屍骨堆中一口白刃森森矗立,踉踉蹌蹌撲了上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公孫喜軟軟地倒了下去。喊聲沉寂了,火光熄滅了。黑暗中只聽王陵一聲嘆息:“小子有種!可惜了。”
正在此時,一騎快馬飛到碼頭:“國尉將令:王陵將軍守住懷城不動,等候丞相接收,並跟隨護衛丞相。”王陵大急:“不打仗守在這裡做甚?我去增援白馬津!”快馬使者高聲道:“國尉有言:各司其職,不得違令搶戰!”王陵急急道:“好好好,我不搶戰。那你說說,白馬津如何了?”使者說聲正在鏖戰,飛馬去了。
白馬津對岸的淇陽川,卻是一場慘烈的血戰。
新垣衍勇猛善戰,河外大敗後立功心切,一回大營星夜調兵。駐紮在鉅野澤的兩萬騎兵還未趕到,新垣衍便率領三萬鐵騎先行渡過了大河。一過河新垣衍接到探報:秦軍步卒一萬五千,已經東進到修武一帶,距離淇水只有二百里左右。新垣衍一聽怦然心動,三萬騎兵對萬餘步兵,那可是穩操勝券。其時正是午後時分,新垣衍立即整頓軍馬,沿大河北岸大道向西南兼程疾進。按照鐵騎飛馳的速度,最多兩個時辰便可抵達修武。
這條大道,中間橫着一條由北向南入大河的淇水。淇水東岸與大河北岸的夾角地帶,一片連綿山塬,時人呼之爲淇陽川。大道衝要處立着一座城堡,便是淇陽。淇陽城建在山塬之上,帶澗枕淇,亭亭極峻。白馬津通向河內西部的大道恰恰從城下經過,淇陽居高臨下地扼守在咽喉地帶。嬴豹鐵騎已經早早到達,埋伏在淇陽川嚴陣以待。誰知數日之後,還是不見魏軍動靜。嬴豹機變,下令五千騎士改做步卒,此日深夜一舉突襲,攻進了這座只有幾百名非戰軍士的險要城堡。一佔領淇陽,嬴豹立即飛報白起,並分兵扼守:一萬鐵騎埋伏在大道兩側山塬,五千鐵騎隱蔽在城內。焦急等待了半個月,嬴豹絲毫不敢大意,探馬飛騎撒出周圍百里,生怕魏軍不走白馬津大道。新垣衍一動,嬴豹大是振奮,立即親自坐鎮城外伏擊山頭,要一舉殲滅新垣衍三萬鐵騎。
新垣衍鐵騎風馳電掣,不消半個時辰,衝進了淇陽川大道。待到大隊飛一般掠過淇陽城下,恰恰是大軍全部進了谷口。正在此時,兩岸山頭戰鼓如雷號角淒厲,林木蕭疏的塬坡上旌旗招展,黑色鐵騎漫山遍野呼嘯着壓頂殺來。幾乎同時,淇陽城頭也是戰鼓隆隆,五千黑色鐵騎開關殺出,直接堵住了谷口。
新垣衍飛快地向兩面山坡一打量,一聲大吼道:“秦軍不多,百騎一陣,殺出淇陽川!”一聲吼罷,奪過中軍司馬手中的大旗連連擺動發令,“前軍一萬,向前殺!後軍一萬,回頭殺!中軍一萬,殺向兩面山坡!”一陣發令完畢,將大旗又往中軍司馬懷中一塞,舉劍高喊:“跟我殺!”帶領一千名護衛精銳旋風般殺向東面山坡。
但凡遭遇突然伏擊歸路被斷,大將膽氣最是要緊。同是魏軍,新垣衍身先士卒奮勇酣戰,三萬魏軍騎士鬥志大漲,人人懷死戰之心,戰場形勢立時改觀。此時的秦軍鐵騎,戰力已是天下之冠,更兼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人人都以爲一個衝鋒便可擊潰魏軍。誰想魏軍非但沒有驚慌大亂,反倒是衝上來要反咥秦軍。雖說戰力有差又是遠道馳驅,但兵力卻多過秦軍一倍,又是死戰突圍之志,一時間與秦軍大規模糾纏在一起,殺得難分難解。
嬴豹是秦軍的騎兵主將,尋常時日,全部十萬鐵騎都歸他帳下,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士大將。今日伏擊戰,他本在山頭用金鼓旗幟發號施令,指揮全軍截殺方向,爲的是秦軍兵力少,怕包不住魏軍。開戰片刻,他看出情勢不對,緊皺的眉頭猛然一挑:“司馬掌旗,鐵鷹騎士上馬,隨我下山,直搗新垣衍大旗!”話音落點,人已飛身上馬,長劍只一舉,帶着兩百最精銳的鐵鷹騎士驚雷閃電般壓下山來。
秦軍的鐵鷹騎士是重裝騎兵,騎士本人首先須得是鐵鷹劍士,人人一口十五六斤重的長劍,人馬皆是鐵甲裹身,只露出兩隻眼睛,鏗鏘壓來,尋常刀劍箭矢碰到便飛,根本無法湊上去廝殺。如此兩百騎激盪煙塵,卻沒有任何吶喊,直對着“新”字大旗捲來。戰國軍法通例:大將被俘,領兵五十人以上之官佐全部斬首;護衛與大將同死,有功無罪。唯其如此,大將的護衛親兵都是精銳死士,新垣衍的一千護衛鐵騎自然也是魏軍精銳騎士無疑。眼見這股沒有旗幟的黑色鐵流洶涌壓來,護衛千夫長一聲大吼:“百人隊護旗護將,他隊三層列陣,殺!”頃刻間與黑色鐵流轟然相撞。
一交手,嬴豹的鐵鷹騎士大顯威風,也不列秦軍騎士最擅長的三騎錐,只是單兵散開一個扇面,一路砍殺過來。饒是魏軍護衛死戰不退,也是木片撞到鐵塔一般,搭上去便咔嚓飛迸出去。新垣衍在河外與秦軍曾有過惡戰,冷眼一看,心知不是對手,舉劍一聲大喝:“退下山坡,東向突圍!”此時恰恰有一股魏軍騎兵衝來裹住了黑色鐵流,新垣衍與殘餘的幾百名護衛騎士趁機擺脫廝殺,衝下山立即號令魏軍全部回頭向來路衝殺突圍。
眼見魏軍的紅色騎兵潮水般捲回,谷口的五千秦軍鐵騎迅速退後,擺開了三個方陣輪番截殺。但是,拼死突圍的魏軍死命蜂擁而上,秦軍騎士拼死力戰,傷亡過半也無法堵住。正在此時,東面喊殺聲驟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大隊黑色鐵騎颶風般殺來,一面“白”字大旗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楚。
亂軍中的新垣衍立時涼氣灌頂,嘶聲大喊:“白起主力來了,卷旗,快逃——”魏軍轟然炸開,紛紛向黑暗中奪路逃命,“新”字大旗驟然消失,新垣衍與殘餘護衛也四散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去了。秦軍追殺出三五里,白起斷然下令回兵。嬴豹已經殺得性起,大叫着要捉回新垣衍祭旗。白起大喝一聲:“軍令如山,收兵!”嬴豹見白起惱怒,才氣咻咻地收兵回營。
次日清晨清點戰場,魏軍屍體兩萬六千餘;秦軍戰死八千,重傷兩千餘,輕傷三千餘,也就是說,嬴豹的一萬五千鐵騎幾乎非死即傷,是前所未有的慘勝。更要緊的是,若非白起的五千精銳鐵騎殺到,很可能傷亡更爲慘重。氣得嬴豹咬牙切齒地發誓:“新垣衍,下次不殺你復仇,嬴豹誓不爲人!”白起默然半日,是長長地一聲嘆息:“慘勝若敗,我之錯也!我軍兵少,新垣衍纔敢死戰。看來,不能純粹靠戰力,還是要有兵力優勢。”見白起如此自責,嬴豹哈哈大笑:“說甚來?打仗能不死人?他死戰,我才上勁,有咬頭!”白起搖搖頭,再沒有說話。
三日之後,大梁傳來消息:信陵君冒死強諫,請自率二十萬步軍北上,與秦軍決戰河內,卻被魏襄王與丞相魏齊託詞拒絕。秦昭王很是納悶道:“這魏嗣當真老了?還有幾十萬大軍,爲何就不發兵?怪煞!”魏冄笑道:“這老小子,只要看住自己那張王座,管你丟城失地。信陵君若大軍在握,老小子能放心了?”秦昭王大是感慨,搖頭嘆息一聲:“國君做到這般地步,只怕是上天難救也。”魏冄拍案道:“不管他,我看,立即設置河東郡,大跨一步出山東!”秦昭王思忖道:“設郡守土,諸事繁多,王舅都想好了?”魏冄悠然笑道:“當此之時,先要有設郡魄力。河內設郡,大出山東三百里,何等震懾之威?至於諸般細務,我自會與白起商討妥當,稟明太后定奪。你尚年輕,回咸陽讀書便了,操個甚心?”秦昭王目光一閃笑道:“我留在王舅身邊,是想長長本事,回咸陽憋悶得慌。”魏冄笑道:“只不要出事,隨你。”
大梁不發兵的消息在河內迅速傳開,河內魏人大失所望,只要秦軍一到,立即開城投降。不消旬日,秦軍兵不血刃地接收了剩餘城堡。至此剛好一個月,河內六十三城全部被秦軍佔領,無一遺漏。
白起飛馬趕到懷城與魏冄會合。匆匆咥完一頓軍食,魏冄遞過來一卷竹簡:“看看,你我磋商一番,報太后定奪施行。”白起打開竹簡,頓時眼前一亮:
請設河東郡書
臣啓太后:河內初定,奪城六十三,地四百餘里。河內毗鄰函谷關,與我本土相連,若得設郡而治,化入秦國,則可一舉震懾天下,立大秦東出之根基,誠爲不朽之業也。唯其如此,臣等請設河東郡,諸事如左:
其一,郡治所設於懷城。懷居河內之中樞,有鎮撫之便。
其二,河東郡設置十三縣,蒲阪、安邑、左邑、皮氏、野王、軹、修武、山陽、河雍、朝歌、淇陽、共、汲。
其三,郡守縣令本土出,屬員遴選舊吏,數比關中諸縣減半。
其四,十年之內,不行秦法、不收賦稅、不徵兵役。
其五,河內駐軍兩萬鐵騎,糧草輜重由秦本土輸送。
臣魏冄白起頓首
“好!”白起闔起竹簡,“丞相思慮周全,我無異議。只是,丞相這次拉上我……”魏冄大手一揮打斷笑道:“不是送你功勞,是老夫要借你大將軍威風。”白起不慣笑談,臉色通紅道:“丞相哪裡話來?這一仗打得不乾淨,有甚威風來?”魏冄哈哈大笑:“嗚呼哀哉!一個月拿下六十餘城,還叫不乾淨?”白起喃喃道:“淇陽川太窩心,戰死八千騎士。”魏冄眼睛一瞪道:“日後不得將此事掛在嘴邊絮叨。天下本無事,絮叨多了便出事。你是嚴於責己,未必人人如此看。明白了?你只記住:只要打勝,莫說死八千人,就是死八萬人,老夫也給你兜着!看誰個敢多嘴?”白起一笑道:“丞相膽氣,爲將者之福也。”魏冄喟然一嘆:“官場如戰場,自古皆然也。老夫也只是給做事者摟住後腰而已,豈有他哉!”
白起恍然想起方纔一個念頭,指着竹簡笑道:“丞相,這郡所何以設在懷城?安邑是魏國舊都,何不設在那裡?”
“這你卻不明白。”魏冄呵呵笑着,“安邑雖是舊都,城大繁華,然也是魏國老根,許多事只能睜一眼閉一眼。若官府在此,反倒是多有不便。但凡敵方舊都,只能文火細燉,歲月化之。懷城不同,此地本是殷商古邢國,城名邢丘,周武王伐紂滅之,改邢丘爲懷。懷者,安撫追念也。懷城居三河之衝要,又靠近洛陽,本是晉國老周人根基。民有周秦同源之說,料民理事便順當一些。再說,國尉不以爲,懷地乃是兵家咽喉麼?”
白起點頭笑道:“這倒是了。安邑有事,函谷關大軍半日可達。懷城兩萬鐵騎,可是令趙魏韓寢食難安了。”
“着!正是這個道理。”魏冄一陣大笑。
三日後,宣太后書令直達河內,由秦昭王宣讀立行:對白起戰功與魏冄謀劃大加褒獎,當場擢升白起爲大良造爵,職封上將軍;魏冄晉爵封侯,虛封穰地,是爲穰侯。三軍將士並河內吏員,即時論功封賞,盡皆晉爵一到三級,一時人人振奮。魏冄雷厲風行地在河內設置郡縣、頒佈法令,要將這片中原衝要地帶結結實實地化入秦國。
在這忙碌時刻,咸陽接到郢都秦商的快馬義報:魯仲連入楚,正在策動屈原復出恢復合縱,聯兵抗擊秦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