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艱危咸陽_二 風雨如晦大咸陽

二 風雨如晦大咸陽

甘茂回到咸陽,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留守咸陽的左庶長嬴壯帶着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命:“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後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着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着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鐵青着臉色走了出去。

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雲,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嬴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了。”大臣們一時恍然,連忙同聲應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言不由衷地哄嗡涌出,誰也聽不清楚究竟說了甚話。

正在此時,老內侍佝僂着身子板着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拉長聲調高宣:“秦王口書: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不奉書命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徑自搖着去了。

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頓時行止無措。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常口出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活脫脫秦王口語,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咸陽的流言令人心驚膽戰,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咸陽的第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着,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爲大臣,久經滄桑,誰不知曉“王薨都外不發喪”這個古老的權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麼?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麼?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如此想去,人人木訥,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窸窸窣窣地釘在了廊下。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高大猛士揮着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似的。發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幹。走,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徑自大步去了。

監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譁,也紛紛散去了。

甘茂聽老內侍宣罷秦王口書,立即從王城後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跟腳就到。甘茂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擡來,分明是要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嬴壯卻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國左庶長,明日也該交權了。”甘茂豁達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令: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不成?”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豈能交得?看來,嬴壯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着點點頭道:“多謝左庶長了。”又指着擡來的公文大案道,“也無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愈之前,咸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轄。這是邦司空、關市、大內、憲盜的相關文書,你搬去便了。”嬴壯連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案上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

相府掌書答應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擡到一邊利落捆紮,片刻便裝好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着鴨子上架了。”甘茂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準秦王兵符。”嬴壯一拱手道:“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轉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着嬴壯的背影遠去,轉身對身後老僕低聲道:“家老,備輜車。”白髮老管家連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後,一輛四面黑篷布的輜車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輜車轔轔駛出了丞相府後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大步匆匆地向後園走來。

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格是九進一園兩跨院,比丞相府邸還大,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歷功勳,此等府邸自然不當,顯然是承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在太子犯法之後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割掉了鼻子。從此後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後,公子虔復出,輔助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勳與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又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後蟄居府邸,極少與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臺的嬴華,便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名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這座後園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圍着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沒有山石島嶼,只覆蓋着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草,茫茫的綠葉紅花擁着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彷彿一隻碩大無朋的花船鑲嵌着一座艙亭。微風掠過,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令人心旌搖盪。

嬴壯匆匆來到湖邊,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伏着滿池綠葉紅花蕩了開去。片刻之間,湖中一條孤木小舟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蕩着一支細長的竹篙,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丈處,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穩穩釘在了萬綠叢中。幾乎同時,嬴壯躍身飛起,一隻黑鷹般掠過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將就。”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點下竹篙,一葉小舟如離弦之箭湮沒在萬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微微一頓一退間,舟上兩人同時借力躍起,穩穩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徑自拿起案上一隻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髮垂肩面戴白紗者赫然站在了嬴壯麪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大哥推測無差。”嬴壯拍案亢奮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穩定朝局,非但不奪我城防之權,還連民治權都推給了我,咸陽城穩穩在我掌心了。”

“壯弟差矣。”少年聲音淡淡笑道,“甘茂老於宮廷權謀,豈能給你實權?民治瑣碎百出,只怕是日後問罪引子也。”

嬴壯頓時臉紅道:“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隻老梟!”

“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又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者,十二個字:明晰朝局,策動後援,立即發動。”

“大哥以爲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聲音頗有訓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連根切斷,之後一切平靜如常,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命新君另有所屬;其三,名義增你權力,只是爲了穩定王族,以利他等秘密準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手,定會與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會將王位傳給何人?”嬴壯不禁有些着急。

“嬴稷,別無他人。”

嬴壯麪色鐵青,啪地拍案道:“鳥,一個蒙童人質,未立寸功於國

,憑甚立儲稱王?”

少年聲音嘆息了一聲道:“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遠圖,亦必將付諸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壯弟其誰哉!”

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嬴渠樑。這嬴蕩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少年聲音沉吟道:“這是一個謎。按照嬴蕩品性,並與壯弟之特異情誼,當必選與他同樣勇武的壯弟莫屬。選立嬴稷,大體是臨死一念之差。”

“不說他!”嬴壯霍然站起,“大哥只說如何動手?”

少年聲音極是篤定:“此時三處要害:其一,謀得太后支持,以爲正名。其二,引來一方外力,以爲咸陽兵變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緊之處,秘密集結一支精兵,直擊宮廷要害。一旦佔據樞紐,大事成矣!”

嬴壯大是欣然道:“如此萬無一失也。兩頭我有成算,只是這引外一事,眼下沒有合適人選出使,頗爲難辦。”

少年聲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當爲壯弟效力一回。”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對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聲音的白衣白髮人扶住了嬴壯,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爲兄生成天殘,是上天要給壯弟一個謀士了,何須見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太后處要緊。”

嬴壯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白衣人點點頭,回身一撥另一張石案上的秦箏,叮咚一聲長音,一個白衣少女撐着獨木舟從萬綠叢中悠然飄來。嬴壯飛身落下,小舟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響起了秦人那獨有的八弦箏聲,冰冷地漫過蒙蒙水面。嬴壯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回頭。

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後園出得後門,跨上一輛軺車,徑直奔惠文後的寢宮而來。將近宮門,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院裡,在這裡長大,在這裡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時候,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着自己,只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隨着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後來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後來便有了身孕。那時候,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裡生下了他的哥哥嬴離。誰也說不清緣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髮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得見。父親老虎般地嘯叫着,要掐死這個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得兇辣無比,尖聲嘶喊着與父親廝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了狗洞似的後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咸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的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箇中年侍女秘密出宮,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過得幾年,太子已經成了國君,秦國的內政風暴也已經平息,父親也已經是年屆花甲的白髮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羣索居多年,頓時生出了一種怪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個怪物。於是,父親堅執要太醫給胡女侍妾流產,咬牙切齒地說:“嬴虔寧可絕後,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後二話沒說,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惠文後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襁褓男兒,喜滋滋地爲他取名“壯”,留在宮中親自撫養,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後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纔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裡,惠文後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血統輩分,惠文後只是他的長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後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後長嫂,而固執地叫做娘。時日長了,惠文後也就應允了,真將他當做兒子一樣了。如今,惠文後已經是惠文太后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突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匯着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着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髮,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還記得麼?日每傍黑時分,娘便領你在這裡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溼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弄着那瀑布般的長髮,“白髮又多了幾綹,回去,你晚間怕涼。”

惠文後沒有回頭:“壯,一個人做了國王,心便冷了硬了?”

“娘……”嬴壯手足無措。

“壯,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蕩會忘記我麼?”

“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肉交融。”

“不。”惠文後依舊倚着石欄,聲音淡漠得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死了。”

“娘……這,這是真的麼?”嬴壯震驚了。

身爲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朝夕相處,宮廷對於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後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娘”長久寡居患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孃的頭,想像以往那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變得空洞乾涸,沒有一絲淚水,冰涼的目光令嬴壯不寒而慄。

“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後,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是你親生兒子,你是嬴壯的親孃!”

惠文後慈愛地撫摩着他的臉頰:“你也,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嬴壯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後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時只是流着淚連連點頭。惠文後一聲輕輕地嘆息:“起來了,說給我,他等爲何不教我見蕩?”

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蕩,已經,死了……”

惠文後無聲地張了一下嘴,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裡。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後大步走到池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着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惠文後睜開了眼睛,猛然抓住了嬴壯胳膊:“說,蕩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後空洞的眼神,嬴壯斷斷續續而又點滴不漏地敘說了嬴蕩慘死的經過。惠文後靜靜地聽着,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說完,依然悄無聲息地躺着。嬴壯太熟悉娘了,甚話也不說,只是握着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壯,抱我,到寢室去。”良久沉默,她終於氣若游絲地開口了。

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後,穿廊過廳來到了熟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惠文後一身大汗之後,終於坐了起來,突兀一句道:“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爲的求得太后支持麼?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後倏忽蒼老的容顏,卻甚事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後突兀一問,他方纔恍然醒悟道:“娘,這是敢不敢的事麼?”

惠文後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帷幕後拿出一方生滿綠鏽的銅匣道:“老法子,打開。”

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日用一支銅棍兒鼓搗宮內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方纔罷手。惠文後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爲數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悉數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後又氣又笑,有次拍着書案上一隻秘書銅箱板着臉道:“一個時辰,你小子要能戳騰開這隻銅箱,賞你一口好劍。”嬴壯高興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六寸長的銅棍兒,饒有興致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噘着嘴巴老大不高興道:“大哥,再給半個時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

,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說,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生生打開了那隻機關重重的銅箱。

惠文後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裡,供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可嬴壯也忒煞怪,從此一鎖不開,整日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的吳鉤,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絲毫不比嬴蕩遜色。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鏽鎖,心中不禁暗暗道:“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教我成就大業。”

“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後一抖衣袖,手心中一根亮閃閃的小銅棍。

“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被他遺忘的小銅棍竟被惠文後珍藏如斯,雖是生母亦未必能爲,況乎一個太后?終於,他小心翼翼地拿過小銅棍,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稍一擺弄,銅匣“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匣頓時映在眼前。

“娘,這是甚物事?”嬴壯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後冰冷一句,再無下文。

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匣,只一瞄,雙眼頓時放光,一隻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後淡淡問:“夠不夠?”

嬴壯向惠文後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於兒足矣!”

“起來,去吧。”惠文後輕輕一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一轉身看也不看嬴壯一眼,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後能去了哪裡?愣怔片刻,嬴壯向帷幕後深深一躬,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此刻,甘茂在樗裡疾府中啜茶閒談。

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裡疾出山穩定王族勢力。但他想看看樗裡疾風向,也不急於切入正題,先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想教樗裡疾挑出話頭,他好相機應對。他相信,樗裡疾雖足不出戶,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說不定比他還着急。誰知樗裡疾不斷眨巴着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說,一句話也不插。及至他說完兩三件不鹹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裡疾嘿嘿嘿一陣笑,接着海闊天空地說叨起來,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掌故源源不斷涌出,一個多時辰還打不住,大有吐盡胸中學問的架勢。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雕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頭,看看已經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等着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裡消磨。

心思急轉,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道:“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這卻哪裡話來?”樗裡疾笑着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日久了,只想碰個學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日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又是肅然一躬。

樗裡疾嘴角一撇,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別繞彎子說話。”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爲然否?”

“嬴稷雖則少年,沉穩厚重,可歸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長嬴壯。”

“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何在?”

“外聯援手,內發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問:內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裡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出廳去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裡疾如何突然嘿嘿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匆匆迎來稟報,說櫟陽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擡腳向正廳走來,家老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甘茂頓感心中一鬆,覺得魏冄做事果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後園中另闢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臺,魏冄莫非還能躲在樹後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邊轉悠,不防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甘茂一回身,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色下森然可怖,不禁驚訝道:“你這魏冄,藏在何處?”魏冄道:“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成一個人形,魏冄分明蓋着竹葉在這裡睡覺等候,不禁又氣又笑道:“故弄玄虛,忒是小心。”魏冄卻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爲意乎?”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冄的口氣很是不悅,可偏他說得是正理,若稍有辭色,這個冷麪外戚只會更加生硬,一揮手道:“章臺如何?”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緒。”然後一宗一宗地說了章臺的準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後,新君一行可到章臺。丞相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來,咸陽尚無異動,不若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聽羋王妃說,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於王太后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

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后兵符祖制,他如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如何應對?思忖有頃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後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後親生,果真惠文後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後之賢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而後鄭重拱手道,“權力大爭,比賢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一目瞭然:惠文太后養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心結深不可測。丞相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壯,在下願將人頭輸給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問:“你說,樗裡疾會如何應對?”

“樗裡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魏冄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說來,樗裡疾曉得惠文太后這步棋?”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寧願不聞不問。”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

魏冄笑着拉住了甘茂衣袖道:“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軍片刻便來。”說罷嘴一咕噥,發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一個黑色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

甘茂一陣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運籌。我只穩住朝局便是。”魏冄慨然一躬:“邦國危難,魏冄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一口應允了下來。經過幾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不再計較這些細節,便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事務,主要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爲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冄一定要在兩個月內使新王即位,結束咸陽亂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迅雷不及掩耳,月內定局!”

甘茂正色道:“務必準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

正在說話,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來。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做禮道:“咸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白山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餘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爲先,丞相但發號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嘆:“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認,這位是櫟陽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爲如何?”

魏冄爽朗一笑道:“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道:“將軍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皺眉,覺得這魏冄實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恁般粗魯?不想白山卻明朗笑道:“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粗認粗,白山老軍一個,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到偏廂亭下去說,有得好酒。”

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着陳年鳳酒直說到雄雞高唱。

(本章完)

第七章 興亡縱橫_三 狂狷齊王斷了最後一條生路第六章 亂政亡趙_八 秦王嬴政終於昂首闊步地踏進了邯鄲第五章 殘政如血_四 趙高野心昭彰 胡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結局楔子第七章 迂政亡燕_五 易水之西 戰雲再度密佈第八章 失才亡魏_二 輕兵襲北楚 機變平韓亂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三 趙瑟秦盆 藺相如盡顯膽識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_五 太子嬴駟乍現鋒芒第三章 安邑風雲_七 衛鞅龐涓 智計周旋七 走出暴秦說誤區:秦帝國專制說之歷史分析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_四 等而圍之 兵法破例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四 將相同心 大將軍負荊請罪第五章 天地再造_三 亙古奇書陰符經第八章 政俠發難_四 荊南突然失蹤 刺客突然出現第六章 風雲再起_一 紅衣巫師的鼎卦第二章 艱危咸陽_一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第二章 艱危咸陽_四 撲朔迷離起雷霆第八章 幽燕雷霆_五 整我六師 如雷如霆第五章 情變橫生_一 弭兵論戰 嬴子楚聲名鵲起第四章 咸陽初動_四 碧潭廢墟的隱居夫人第五章 情變橫生_二 秋夜高樓 秦箏忽起第八章 連橫奇對_一 張儀的聲音振聾發聵第五章 情變橫生_二 秋夜高樓 秦箏忽起第九章 呂氏新政_三 新朝人事 幾多風雨第七章 流火迷離_四 執一不二 正心跬步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_七 國殤悲風 嬴政皇帝爲南海軍定下秘密方略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二 不畏生死艱途的亙古大巡狩第一章 鐵腕平亂_三 北阪痛殲牛頭兵第二章 棟樑摧折_五 禮極致隆 大象其生 始皇帝葬禮冠絕古今第三章 殺戮風暴_三 殺戮骨肉 根基雄強的嬴氏皇族開始了秘密逃亡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_六 冰雪銘心終難卻第六章 滔滔江漢_三 南國雄傑圖再起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_一 天險上黨地第二章 商旅大士_二 天府鬼蜮 滄桑陳城大秦帝國第六部上卷第十一章 雄傑悲歌_五 一錯再錯 雄傑悲歌第一章 初政颶風_一 歧路在前 本志各斷第十一 章仲父當國_五 莊襄王臨終盟約 破法度兩權當國第五章 術治亡韓_六 瀕臨絕境 韓王安終於要孤城一戰了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_七 國殤悲風 嬴政皇帝爲南海軍定下秘密方略第六章 子楚還國_五 一波三折 先機行險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_三 英雄之心 恩怨難曲第三章 西出鎩羽_六 孑然一身出咸陽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二 完璧歸趙 布衣特使初現鋒芒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_四 秦步決魏騎 公子卬全軍覆沒第十章 合縱回光_四 趙國的最後名將與最後邊兵第六章 風雲再起_一 紅衣巫師的鼎卦第二章 國恥昭昭_四 秦國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謝上蒼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_二 驚蟄大朝 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宣戰第九章 呂氏新政_一 變起倉促 呂不韋終於被推到了前臺第四章 鏖兵中原_四 河外大開打 初帥刁猛狠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_三 曠古名將成國殤第九章 呂氏新政_三 新朝人事 幾多風雨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四 崤山峽谷的神秘刺客第九章 孤城血卜_五 戰地風雪 大將之心第一章 初政颶風_二 大道不兩立 國法不二出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_五 渭城白露秋蕭蕭第二章 艱危咸陽_五 慨其嘆矣 遇人之艱難大事年表第二章 商旅大士_二 天府鬼蜮 滄桑陳城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_二 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三 趙瑟秦盆 藺相如盡顯膽識第六章 滔滔江漢_二 隱世後墨再出山第八章 連橫奇對_四 衣錦榮歸動洛陽第三章 乾坤合同_四 架構廟堂 先謀棟樑第五章 術治亡韓_五 韓非在雲陽國獄中靜悄悄走了第二章 棟樑摧折_三 連番驚雷震撼 洶洶天下之口失語了第一章 初政颶風_三 人性之惡 必待師法而後正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七 北上九原 突兀改變的大巡狩路線第七章 迂政亡燕_五 易水之西 戰雲再度密佈第一章 暮政維艱_二 天地不昭昭 謀國有大道第九章 孤城血卜_四 孤城一片有縱橫大秦帝國第一部上卷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五 祭舜又祭禹 帝國新政的大道宣示經典大戰_邯鄲之戰第八章 失才亡魏_二 輕兵襲北楚 機變平韓亂第十一章 雄傑悲歌_一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六章 櫟陽潮生_三 肝膽相照 衛鞅三說秦孝公第五章 衛鞅入秦_四 初入秦地謹慎探詢第四章 咸陽初動_二 丞相府來了不速之客第十章 胡服風暴_一 白起方略第一次被放棄經典大戰_長平之戰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_二 秦國特使來到了洛陽王城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_三 塹山堙谷 窮燕極粵 帝國大道震古爍今第三章 安邑風雲_四 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第四章 咸陽初動_二 丞相府來了不速之客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_五 巴蜀寡婦清 咸陽懷清檯第四章 談兵致禍_四 雲夢澤訪出了逃隱名將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_四 孔門儒家第一次捲入了復辟暗潮第八章 政俠發難_三 黑篷車主與神秘的工匠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_四 新朋舊情盡路營第五章 術治亡韓_一 幽暗廟堂的最後一絲光亮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_二 灰色影子與蒙面石刻第九章 霹靂手段_二 神農大山的墨家城堡第五章 天地再造_四 戰國亂象大演繹名將_樂毅第九章 孤城血卜_一 古老鐵籠保全了田氏部族第三章 邯鄲異謀_一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第八章 政俠發難_四 荊南突然失蹤 刺客突然出現第十三章 遠交近攻_二 咸陽冬雷起宮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