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三 明暗雙管 張儀巧解第一難

三更時分,郢都長街已經斷了行人車馬,連往昔的夜市燈火也沒有了。

秦楚結仇,眼看就要打仗,郢都人心惶惶。天一黑民人商旅便窩在家裡不出來了。加之中原各國兵敗後紛紛封鎖國界,進入楚國的客商大大減少,慣於夜間逍遙的官府吏員們,也因了朝局緊張,不敢輕易拜客走動了。不到半年時光,郢都前所未有地蕭條了。

靜夜長街上,卻有一輛四面嚴實的紫篷車轔轔走馬,駛到了一座顯赫府邸的偏門前。身着紫色長衫的馭手下車,上前拍了三下門,一重兩輕。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顆雪白的頭顱伸了出來,紫衫馭手低聲說了幾句,旁邊的車馬門無聲地拉開了。篷車輕快地駛了進去,高大的車馬門又無聲地關閉了。

昭雎已經蝸居幾個月了,由頭是“老疾發作,臥榻不起”。每日梳洗之後,他都在這片兩三畝地大的水池邊漫步,常常是月上中天了,還在悠悠地走着。當初六國合兵,他力薦子蘭爲上將軍統兵,是認爲秦國根本不可能戰勝四十八萬六國聯軍,只要聯軍一戰獲勝,他就會擺脫張儀的挾制,重新成爲楚國舉足輕重的權臣。那時候,清除屈原黃歇一班新銳,是不用費力氣的,掌控平庸無能的羋槐更是易如反掌。幾個回合,昭雎便可成爲楚國的攝政王,過得十數年,昭氏取代羋氏而成爲楚國王族,幾乎是無可置疑的。誰想一戰大敗,大勢立刻逆轉。子蘭成了敗軍之將,按照楚國曆來的規矩:折兵五萬者,大將必得處斬,舉薦大將者,也得罷官除爵。楚王怒罵不休,朝野一片復仇之聲,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派更是甚囂塵上,要“殺子蘭,除昭雎,以謝天下”。若不是昭氏樹大根深,聯結鄭袖軟化楚王,又忍痛將昭氏封地二百里秘密割讓給王族,並答應不問朝政,這場大災大難實在是難以躲過的。痛定思痛,全部錯失都在於一點:低估了秦國。要不是低估秦國,當初則可以反對出兵,或者稱病不言,如今豈不是順理成章地清除了這班新派政敵?正因爲低估了秦國,自己人掛帥,才使政敵死灰復燃,而且使昭氏陷入了泥潭……

“稟報令尹:西方秘使求見。”

昭雎一激靈,又迅速平靜下來:“領入竹林茅屋,四面巡查,不許一人靠近。”

“是了。”家老轉身快步去了。

片刻之後,兩個紫衫客被家老領到了池邊竹林的茅屋之中——月光幽幽,一頭霜雪的昭雎拄着一支竹杖坐在廊下,彷彿世外仙人。

“參見老令尹。”爲首紫衫客深深一躬。見昭雎沒有作聲,紫衫客道,“本使乃秦國公子嬴華,職任行人,奉我王與丞相之命,特來拜會老令尹。”

昭雎心中一動,此人曾與子蘭比劍,他如何不記得?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此人竟是秦國王族公子,且是行人之職。身爲密使,公開本來身份,這是罕見的,看來秦國一定有大事相求了。他淡淡笑道:“老夫識得公子,有話便說。”

“秦王口書:我丞相入楚,敢請老令尹關照,後當重報。”

“如何?張儀要來楚國?”昭雎大是驚訝,蒼老的聲音顫抖了。

“正是,三日後便到郢都。”

昭雎突然冷笑:“張儀自投羅網,老夫愛莫能助。”

“老令尹,昭氏部族岌岌可危,沒有秦國援手,只怕滅頂就在眼前。”

“公子危言聳聽了。”昭雎淡淡冷笑,“昭氏六世興盛,目下小挫也已平安度過,何來滅頂之災?又何須他人援手?”

“故作強橫,兩無益處。”嬴華笑道,“老令尹該當明白,蘇秦不日南下,便是昭氏大難臨頭之時。若無張儀抗衡蘇秦,楚國朝局只怕要顛倒乾坤了。”

“老夫倒想聽聽,秦王如何報我?”

“一年之內,老令尹在楚國攝政。”

昭雎大笑:“秦王以爲,他是楚王?”

“秦王固非楚王,可更能決定昭氏部族之生死存亡。”

“老夫願聞秦王手段。”

“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罷兵,與屈原黃歇新派修好;內外夾擊,促使楚王連根斬除楚國老世族。老令尹以爲如何?”

昭雎長嘆一聲:“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挾制而已。”

“兩相結盟,兩相得益,談何挾制?老令尹多慮了。”

昭雎顫巍巍站了起來:“好了。老夫盡力,而爲只是公子還得辛苦了。”

“但憑老令尹吩咐。”

昭雎低聲說了一陣,嬴華連連點頭。

次日暮色時分,郢都水門即將關閉。一葉小舟飄了過來,出示了中大夫靳尚的送物令牌,悠悠出了水門,飄進了一片汪洋。小舟在汪洋中飄蕩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月上東山,才掉轉船頭向雲夢澤北岸飛快地駛來。看看將近岸邊的大石碼頭,船艙中走出了一個白衣人,從容地在船頭臨風而立,月光下分外瀟灑。

“好個美小哥!靳尚有禮了。”岸上一人高冠帶劍,笑語頗顯輕薄。

“靳尚,我給你的物事如何?”白衣人很矜持。

“小哥有心人,那物事太金貴了,靳尚受寵若驚。”

“那還聒噪個甚?走。”

“小哥慢行,還有兩句話說。”靳尚笑得甜膩膩的,“不瞞小哥,自小哥上次隨張儀來過後,王妃唸叨不休,想教小哥與靳尚一道,做王妃貼身侍衛,也做中大夫,比做張儀僕從可是風光多了。王妃還說,小哥要不滿意,儘管開價。”

“還有麼?”白衣人眼中閃出一道凌厲的光芒。

靳尚不由自主地一顫:“大,大體如此,小哥意下如何?”

“不勞你操心,我自會對王妃說。走。”

“好好好,隨我來,小哥走好。”靳尚邊走邊殷勤嘮叨,“小哥,王妃有王子了,更美了,水靈白嫩得仙女一般,真是口好菜,你小哥比我靳尚可是福氣了。”

白衣人猛然站定,森森目光盯住了這個俊秀聰靈的中大夫:“靳尚,你好好給我辦事,我便成全你這口福,本公子沒有趣味。否則,我教楚王活剮了你。”

靳尚渾身一激靈:“是是是,小人明白!公子?你,你不是張儀僕人麼?”

“休得聒噪!頭前領道。”

剎那之間,靳尚的輕薄無影無蹤,溫順得像一頭綿羊,顛顛兒地領路向前,到得山前明亮的庭院廊下,靳尚輕柔地顛着小步進去稟報了。

“毋曉得貴人來了,快快進來。”片刻間廳中傳來驚喜柔暱的笑語,一個婀娜身影輕盈地迎了出來。“在下參見王妃。”白衣人深深一躬。鄭袖笑吟吟扶住道:“好小哥曉得無?你可是我的貴人也。上次一來,我就有了王子,大王整日說要重謝小哥。來,進來了。”

進得舒適幽雅的廳中,侍女輕柔利落地將茶捧了上來。白衣人坐在了鄭袖對面,一個捧匣黑衣人肅然立在身後。靳尚也笑吟吟地站在鄭袖座後,眼睛卻不時地四處打量。鄭袖瞄着白衣人笑道:“曉得無?震澤東山茶,碧綠清香,秦國沒有的了。”

“天下有名的吳茶,在下多謝王妃盛情。”

“曉得就好,我是從來不給人上茶的了。”鄭袖眼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小哥,到楚國如何,我保你做大官了。”

白衣人目光一閃,一陣朗聲大笑:“不瞞王妃,在下乃是秦國公子嬴華。身爲王族,官居行人,身不由己也。”

奇怪的是鄭袖並沒有絲毫的難堪,反倒一臉驚喜:“真毋曉得呢!也是,等閒人哪有這般氣象?不管你是誰,我都看着順眼,只是有點兒可惜了。”

“王妃,有朝一日嬴華在秦國失勢,定來楚國。”

“曉得了!秦國還是靠不住了,你看,我在楚國便不會失勢。”

“王妃差矣!嬴華此來,正是奉丞相差遣,要給王妃密報一個消息。”

“張儀麼?曉得了,說也。”

嬴華正色道:“秦國想與楚國修好罷兵,提出歸還楚國房陵三百里,可楚王不要房陵,只要張儀。秦王如何肯教自己的丞相送死?於是,秦王秘密遴選了二十名美女,其中有十名絕色胡女,要送給楚王。交

換條件是,楚王不再記恨張儀。丞相念及與王妃素有淵源,差我密報王妃留意。秦胡美女入楚,王妃豈能安寧?”

鄭袖燦爛的面容頓時暗淡下來:“秦胡女上路了麼?”

嬴華掐着指頭一陣默算:“三日後上路。”

“曉得了。楚王主意若變,秦王能否取消秦胡女入楚?張儀敢不敢來楚國結盟?”

“丞相已經到了函谷關,隨時準備入楚。”

鄭袖嘆息了一聲:“曉得了,張儀好人呢。”

“丞相送給王妃兩樣禮物,呈上來。”嬴華接過一隻精美的銅匣打開,“這是一方藍田玉枕,妙在兩端嫣紅,中間碧綠,夜間別有光彩。”又拿起一個形制粗樸的陶瓶,“這是給楚王的強身胡藥,王妃定能多子多福。”

鄭袖淡淡一笑,撫摩着藍田玉枕愛不釋手,不防卻突然轉身,“嘩啦”一聲將那隻陶瓶摔碎在地。靳尚連忙碎步跑了過來,趴在地上撿拾碎片與藥丸。鄭袖咯咯咯一陣長笑,點着靳尚的額頭道:“靳尚啊,曉得無?日後這藥丸就是你的了!”

三日後,張儀的特使車馬大張旗鼓地進入了楚國。

一過淮水,“秦國特使”與“丞相張儀”兩面大旗引來沿路楚人爭相圍觀,都想看看這個上門送死的秦國丞相是何等模樣。張儀從容端坐在六尺傘蓋之下,任人指點笑罵,依舊是泰然自若。馬隊儀仗也毫無表情地行進着,對道邊動靜似乎全然喪失了知覺。堪堪行進到距離郢都百餘里的人煙稀少處,卻見迎面煙塵大起,一支騎隊飛馳而來。張儀腳下輕輕一跺,車馬儀仗停在了道邊一片樹林旁。

來騎漸行漸近,正是嬴華率領的“商社”騎士。張儀車馬一出函谷關,嬴華便率黑冰臺兩名得力幹員飛騎先行了。到達郢都的當晚,嬴華立即點出了多年囤積在商社以備急用的各種奇珍異寶,派出了商社一班“老商”,攜帶各色貴重禮品登門造訪楚國重臣,探察動靜;而後又親自造訪了昭雎與鄭袖兩處要害,兩件事辦妥,正好得到張儀將到淮水的密報,帶領“商社”騎隊飛馬迎來。

張儀與嬴華在樹林中密談了一個時辰,諸事議妥,軍士戰馬也就食完畢,立即啓程向郢都進發。一路不疾不徐,恰恰在暮色時分趕到了郢都北門外。此時楚國王宮所有的官署都已經關閉,城門守軍與一應留值吏員,也都是按照慣例放行禁止。秦國特使入楚本是大事,在尋常白日,當急報令尹府或國王定奪後,方可按照禮儀迎接入城。張儀車隊儀仗突然而來,城門將領軍士與國人一樣,也風聞了楚王要殺張儀復仇,雖然對秦人側目而視,但未奉王令,誰敢對這個虎狼大國的特使無禮?

“放行——”北門將軍終於可着嗓子喊了一聲。

按照天下通例,五百馬隊在城外紮營,張儀只帶領二十名護衛劍士並幾名吏員進了郢都。驛館丞見是秦國特使,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到最寬敞的一座庭院。嬴華的“商社”多年來已經將驛館上下吏員買得通熟,一班人馬剛剛住下,飯食茶水立即送到了各個房間。嬴華喚來驛丞吩咐:“自明日起,此院自己起炊。對外不要泄露,我自會重謝你等。”驛丞連連答應着顛顛兒去了。諸事安排妥當,張儀酣然大睡。緋雲說嬴華勞累,堅持教她歇息,自己卻不敢大意,堅持在張儀寢室外值夜守護,直到東方大亮。

清晨卯時,楚懷王被內侍從睡夢中喚醒,大是不悅道:“又不早朝,聒噪何來?滾了!”

內侍惶恐道:“稟報我王:秦國張儀宮外請見。”

楚懷王一骨碌翻身坐起道:“如何如何?張儀來了?何時來的?”

內侍低聲道:“方纔聽說,昨夜入城。”

“好個不怕死的張儀!”楚懷王立即站起,“更衣!”

可是等穿戴整齊,楚懷王卻猶豫了。自從堅持向秦國要張儀以來,他一心等待秦王交出張儀,一心督促屈原厲兵秣馬,督促春申君策動齊國,已經多日不舉行朝會了。卯時早朝的規矩,也早在他即位後不久取消了。黎明清晨,對於他是最寶貴的時光,與光鮮白嫩的鄭袖折騰一夜,那幾個時辰可是酣睡正香的時刻。可鄭袖這幾日卻帶着小王子去了別宮,楚懷王耐不得寂寞,昨夜將兩個侍寢侍女賞玩了大半宿,此時站起來還覺得暈乎乎的。但楚懷王的猶豫卻不在此,而是確實沒料到張儀竟然敢來,更沒有想過,張儀來了如何個殺法。他只有一個心思:張儀絕不敢來,他一定要揪住秦王要張儀!而今張儀突然來到了面前,立即殺麼?好像不太對。要殺張儀,總得有個隆重的復仇儀式,至少須得全體大臣到場,祭拜天地宗廟而後殺了張儀。非如此,何有王者威儀?何以重振楚國雄風?可目下,屈原在外練兵,黃歇在外斡旋齊國,昭雎一班老臣又一直臥病不起,驟然早朝,來的也只能是些小官小吏,悄悄殺個張儀,豈不大折了威風?

“傳令宮門將,着張儀單獨入宮,在東偏殿等候。”楚懷王終於拿定了主意。

內侍急忙出宮,對宮門大將低聲說了幾句。宮門大將昂昂走到張儀軺車前道:“楚王有令:張儀單獨入宮——”

嬴華一陣緊張,正要上前理論。張儀卻在車上咳嗽了一聲,隨即從容下車,對嬴華低聲道:“沉住氣,按既定謀劃行事。”大袖一擺,隨內侍去了。

東偏殿冷冷清清,既無侍女上茶,又無禮儀官陪伴,只有殿外甲士的長矛大戟森森然遊動着。張儀自顧踱着步子,觀賞着窗外的竹林池水。

“好好看了,看不了幾天了。”楚懷王冷笑着走了進來,一隊甲士立即守在了殿門。

“秦國丞相特使張儀,參見楚王。”

“張儀,你知罪麼?”

“敢問楚王,張儀何罪之有?”

“你!張儀!”楚懷王將王案拍得啪啪響,“騙我土地,折我大軍,害我君臣失和!竟敢說無罪?好大膽子你!”

“楚王容臣一言。”張儀微微一笑道,“先說許地未果:春秋以來四百年,大凡割地皆須國君定奪。張儀與楚王協約,原爲修好結盟,不意秦國王族激烈反對割地,秦王與張儀亦不能強爲。但是,大秦與大楚修好之意終未有變,是張儀力主,這纔有歸還房陵三百里糧倉之舉。奈何楚王不解張儀苦心,反而仇恨張儀,委實令張儀不解。另外兩罪,張儀不說,楚王也當知曉是佞臣虛妄之言。其一,是六國聯軍進攻秦國,而不是秦國進攻六國;六國兵敗,歸罪於張儀,豈非貽笑天下?其二,張儀使楚,全爲兩國結好。是否結好,當在楚王與大臣決斷。若因此而君臣失和,只能說有權臣與楚王國策相左,惡意諉罪於張儀而已。楚王若信以爲真,張儀也無可奈何。臣言當否,楚王明察。”

楚懷王嘴角抽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突然拍案喝道:“來人!將張儀打入死牢!”說罷轉身便走,一個趔趄差點兒絆倒在門檻上。出得東偏殿在湖邊轉悠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卻又感到心中一片茫然。

“稟報我王:大司馬屈原緊急求見。”

“屈原?教他進來。”

片刻之間,屈原匆匆來了,一身風塵一頭大汗:“臣,參見我王。”

“屈原,你不是說一兩個月都回不來了?”

“臣聞張儀入楚,心急如焚,兼程趕回。”

“急得何來?怕本王處置不了張儀?”

屈原急迫道:“臣啓我王:張儀乃兇險之徒,實爲天下公害,宜儘速斬決!臣怕有人爲張儀暗中周旋,貽誤大事,是以心急如焚。”楚懷王心中一動,笑道:“屈原啊,張儀入楚,本王也是剛剛知曉,你如何早早知曉?還有時間趕回郢都了?”屈原道:“張儀大張旗鼓入楚,沿途村野皆知,巡騎斥候在邊界親眼所見,前日便飛報軍中。我王如何今日方纔知曉?臣以爲,此中大有蹊蹺。”楚懷王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好了,動輒‘大有蹊蹺’,教本王如何理國當政?”

屈原沉重地喘息着:“臣請我王,立即斬決張儀!”

“立即斬決?”楚懷王一臉嘲諷,“屈原啊,你與春申君如何總是急吼吼毛頭小兒一般?大國殺敵國大臣,總得有個章法,至少得教張儀無話可說,是了?”

“楚王也!

”屈原憤激得滿臉通紅,“張儀天生妖邪,言僞而辯,心逆而險,若教此人施展口舌,大奸也會變做大忠。我王寬厚,其時被張儀巧言令色所惑,必致後患無窮。爲今之計,我王當效法孔子誅少正卯,不見其人,不行儀典,立行斬決!屈原自請,做行刑大臣,手刃張儀!”

“好了好了,曉得了。”楚懷王很是不耐,“大司馬回去了,容本王想想再說了。”說完一擺大袖,徑自去了。屈原愣怔半日,長嘆一聲,頹然跌倒在草地上。

回到後宮,楚懷王心緒不寧,又煩躁起來。本來拿定的主意,被屈原一通氣昂昂的攪擾,又亂得沒了方寸。想想屈原說的話,對秦國對張儀的新仇舊恨又翻滾起來,也是,立即殺了張儀,羋槐便是敢作敢爲的君主,一定大快人心,舉國同仇敵愾,安知不是振興楚國的大好時機?

“稟報我王:王后回宮了。”一個侍女輕輕走來低聲稟報。

“啊?”楚懷王一陣驚喜,“幾時回宮了?”

“我王登殿時王后回宮。王后病了,臥榻不起。”

侍女還沒有說完,楚懷王已大步流星地走了。鄭袖只走得幾日,他立時覺得沒了那股舒坦勁兒,整個後宮似乎都變得冷冷清清,國王的尊榮奢華似乎也都索然無味了,夜來睡不好,白日食不安,心頭時時涌動的那股煩躁,竟怎麼也解消不了。說到底,這個女人對他是太重要了,不但使他快樂無邊,還給他生了唯一的一個王子。說也奇怪,鄭袖從來不阻止羋槐與其他“宜於生子”的嬪妃侍女尋歡取樂,有時還哄着他縱容他去嚐鮮。可所有侍寢的嬪妃侍女,竟然都沒有生出一個子女來。羋槐也就越發認定,鄭袖是上天賜給他的女寶,沒有鄭袖,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鄭袖病了,不是要他的命麼?

寢宮裡帳幔低垂,雖是白日,卻依舊點着雪白的紗燈,豔麗舒適得令人心醉,一身綠紗長裙的鄭袖側臥假寐着,婀娜曲線在朦朧的紗帳中更顯迷人。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鄭袖立即嚶嚶抽泣起來。

“鄭袖啊,你病了麼?快來,我看看!”楚懷王疾步衝了進來,走到臥榻邊撩開紗帳抱起了鄭袖。可一向馴順的女人卻掙開了他的懷抱,大聲地哭了起來。

楚懷王當真是手忙腳亂了:“哪裡疼?快,快叫太醫!”

“不要哦!心疼……”鄭袖趴在大枕上傷心地哭泣着。

“哎呀,我的王后,你就好好說話,如此哭法,急煞我了!”

鄭袖抹着淚花從榻上坐了起來,點着楚懷王額頭道:“曉得你威風哦!不想要我們母子了,是也不是?”楚懷王急得一頭霧水道:“哎呀這是哪裡話?說個明白!”鄭袖圓睜雙眼道:“曉得你有本事哦,打仗打不贏,便要殺張儀!秦國丞相那麼好殺哦?曉得無,人家在武關外已經聚了三十萬大軍,就等着你殺了張儀,秦王好來趁機滅楚呢!要殺張儀你殺,我母子可不跟你做刀下冤魂了!明日清早,我母子到蒼梧大山去哦……”說着說着,聲淚俱下地一頭栽倒在臥榻上了。

楚懷王連忙坐到榻邊,拍着鄭袖肩頭又哄又勸。好容易鄭袖不哭了,楚懷王輕聲問:“王后啊,你如何得知武關外屯了三十萬大軍?”

“老令尹說的哦,他族中有多少人在軍中?曉得無你?”

“他爲何不對我說?”

“你教老令尹閒居哦,人家敢報麼?你該問屈原哦,他是大司馬,軍情該他稟報!他爲何不報哦?曉得無?有鬼哦!”

楚懷王一下子蒙了。昭雎部族的軍中子弟極多,所言斷然不差。屈原是大司馬總攬軍務,應當知道武關外秦國屯軍,也是明白不過的。可屈原剛剛見過他,爲何就不稟報如此重大的軍情?猛然一驚,他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地踱着步子搓着手:“是了是了!他要我立斬張儀,逼秦國大舉攻楚!好……好……”對屈原的圖謀,他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鄭袖接道:“好藉機清除對手,獨掌大權哦!曉得無?”

楚懷王頹然跌坐在臥榻上,雙手抱頭臉色發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鄭袖過來將他輕輕放倒在榻上,又蓋上了一牀錦被,輕步走到廊下對靳尚輕聲道:“沒事哦,去了。”靳尚機警地點點頭,匆忙大步去了。鄭袖又回到榻邊,爲楚懷王輕柔地寬衣解帶,然後笑吟吟地偎到帳幔中去了。

張儀被押入郢都死牢,嬴華第一個緊張,回到驛館對緋雲悄悄一說,緋雲立即跳了起來,拉着嬴華要去救張儀。嬴華摁住緋雲低聲道:“他說了:若不出來,三日內不要輕舉妄動。目下要緊的,是兩樁事。”

“快說,哪兩樁?”

“探察各方動靜,買通牢中獄吏。”

“吔,姐姐分派,我能做甚?”

“我去商社坐鎮,你去城外軍營,若有不測,只有拼死冒險!”

緋雲一陣酸楚,哽咽失聲道:“大哥在楚國兩次坐牢,苦了他……”

嬴華攬住了緋雲肩膀:“緋雲啊,丞相大哥說,邦交如戰場。別哭了,記住,不能教吏員軍士看出我等心緒不寧。”“嗯,記住了。”緋雲點點頭,抹去了淚水,“姐姐,我這就去。”

緋雲剛走,書吏便來稟報:有一蒙面客商求見。嬴華來到廳中,一看黃衫客商的身形便笑了:“中大夫,直面相向吧。”客商揭去面紗,果然便是靳尚。他拱手笑道:“公子啊,靳尚今日可是領賞來了。”嬴華道:“是麼?我聽聽,價值幾何?”靳尚壓低聲音道:“王后傳話:沒事哦。靳尚揣測,明日當有佳音。”嬴華矜持地笑道:“也是,本來就沒甚事。不過啊,念起中大夫辛苦,略表謝意。”說着從面前書案上拿起一個精緻的棕色皮袋一搖,譁啷啷金幣聲清脆異常:“這可是洛陽尚坊的天子金幣,先拿着。”靳尚俊秀的臉龐溢滿了甜膩的笑容,驚喜地跑過來接了錢袋道:“多謝公子,明日的賞賜,公子也當準備好了。”嬴華笑道:“中大夫也,喂不飽的一隻狗了。不過,本公子有的是稀世奇珍,只要你撐不着。”靳尚依舊是甜膩地笑着:“公子罵我,我也舒坦了,靳尚就喜歡美女人罵了。”嬴華臉色一變,冷冰冰道:“靳尚,你要壞規矩麼?”靳尚連忙躬身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告辭了。”戴上面紗一溜碎步出去了。

嬴華立即去了商社,派出幹員到要害官署、府邸探察情勢,又親自出馬秘密會見了郢都獄令。在一箱燦爛的金幣珠寶面前,獄令信誓旦旦:只要張儀在牢獄一天,他都會待如上賓,絕無差錯。到得晚上,各方匯聚消息,沒有發現異常動靜。只有探察大司馬屈原府的人稟報:被買通的屈原府書吏說,屈原從王宮回府後惱怒異常,一面立即派飛騎北上,接應蘇秦春申君,一面派軍務司馬南下軍營了。嬴華仔細思忖,飛騎北上,一定是催促蘇秦黃歇早日到達郢都,與屈原合力敦促楚王誅殺張儀;可飛騎南下軍營,意圖何在呢?交代軍務還是另有所圖?嬴華一時想不清楚,下令嚴密監視屈原府,不惜重金,收買大司馬府的樞要吏員。

四更時分,緋雲秘密潛回商社,報告說城外騎士三百人已經化裝進入郢都,分別以商隊名目住在國獄周圍的客棧裡,另外二百名騎士也做好了接應準備,屆時一舉攻佔北門。商議完畢已是五更雞鳴,兩人和衣睡去了。

“稟報公子:丞相要回來了!”

“在哪裡?快說!”嬴華緋雲一齊翻身坐了起來。

“楚王剛剛下令,中大夫靳尚奉命到國獄去了。”

“緋雲快走,接他去!”嬴華一回頭,緋雲已經在門口笑了:“吔,說個甚?快走。”

靳尚和國獄令簇擁着張儀剛剛出得高牆,嬴華緋雲帶領的全副車馬儀仗已經開到。張儀笑着向國獄令與靳尚一拱:“多謝兩位,張儀告辭。”

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丞相,我看還是回咸陽。”嬴華有些後怕,雖然一臉笑意,臉上卻汗津津的。

“豈有此理!”張儀高聲笑道,“盟約未結,楚國未安,如何走得?”

嬴華低聲道:“蘇屈黃即將合力,我怕再有危險。”

“我就是要等蘇秦來,更要會會屈黃二位,與他等共弈天下!”張儀笑得神采飛揚。

(本章完)

第四章 風雲三才_五 清一色的少壯將士使秦國大軍煥然一新第八章 失才亡魏_四 特異的滅魏方略震動了秦國廟堂經典大戰_燕齊之戰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_五 東海之濱雷電生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_三 求賢令應時而出第五章 衛鞅入秦_三 茅津渡兩情惜別第十一 章仲父當國_三 再破成例 呂不韋周旋立儲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_五 相持三年 雪球越滾越大 勝負卻越來越渺茫大秦帝國第六部《帝國烽煙》第七章 瓦釜雷鳴_六 兩樣老古董:井田和奴隸第六章 亂政亡趙_三 不明不白 李牧終究與郭開結成了死仇第一章 暮政維艱_一 落拓奇士隱秘出山第四章 風雲三才_一 尉繚入秦 夜見嬴政《大秦帝國》·史源_第四部 《陽謀春秋》戰國七雄_楚國第二章 商旅大士_二 天府鬼蜮 滄桑陳城第九章 霹靂手段_四 陰謀與孤獨的老人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七 秋風沙場兮何堪國殤第二章 山東雄傑_四 安邑郊野的張家母子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四 大星垂滄海大秦帝國第一部《黑色裂變》第一章 暮政維艱_二 天地不昭昭 謀國有大道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_五 巴蜀寡婦清 咸陽懷清檯第七章 帝國烽煙_二 帝國回光 最後秦王的政變除惡第八章 風雨如晦_四 繁難國葬 學問騰挪祭秦論 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秦亡兩千二百十五年祭_三 歷史煙霧的久遠彌散第八章 幽燕雷霆_四 我車既攻 我馬既同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_一 大義末路何茫然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_五 相持三年 雪球越滾越大 勝負卻越來越渺茫第四章 暴亂潮水_七 項梁戰死定陶 復辟惡潮驟然頹勢第三章 邯鄲異謀_六 岌岌故土 悠悠我思第二章 大決涇水_五 碧藍的湖畔 搶工決水的烈焰轟然激發第一章 權相變異_三 殘詔斷句 李斯的勃勃雄心燃燒起來了經典大戰_桂陵、馬陵之戰秦國官制_武將官制第八章 政俠發難_六 陳倉河谷的苦行莊園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_四 長平佈防 廉頗趙括大起爭端第三章 邯鄲異謀_四 博徒賣漿 風塵兩奇第七章 流火迷離_二 塞上春寒 心變情異第三章 東方龍蛇_二 臨淄霜霧濃大秦帝國第二部《國命縱橫》第七章 瓦釜雷鳴_二 疲民與貴族竟有了憤怒的共鳴第一章 初政颶風_五 韓國疲秦計引發出驚雷閃電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一 關西大力神第二章 山東雄傑_四 安邑郊野的張家母子第九章 分治亡楚_九 固楚亡楚皆分治 不亦悲哉第二章 國恥昭昭_五 國恥刻石血淚斑斑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_七 方塊字者 華夏文明旗幟也第四章 談兵致禍_五 昭關大戰 老軍滅越第八章 政俠發難_五 墨家劍士受到了意外襲擊八 秦帝國驟然滅亡的兩個最重大原因第四章 談兵致禍_三 策士與君王的交換第六章 滔滔江漢_二 隱世後墨再出山諸子百家_兵家經典大戰_南定百越、北擊匈奴之戰第十章 偏安亡齊_三 匪雞則鳴 蒼蠅之聲第九章 縱橫初局_二 怪誕說辭竟穩住了楚國《大秦帝國》·史源_第一部 《黑色裂變》諸子百家_儒家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_三 曠古名將成國殤第十章 蒹葭蒼蒼_一 鼎沸中游離的浮冰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_二 功業不容苟且 謀國何計物議第三章 邯鄲異謀_五 商旅說政 女兒生情第十章 蒹葭蒼蒼_六 大峽谷裡的神秘新軍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二 司馬錯講述的軍旅故事第四章 暴亂潮水_六 彌散的反秦勢力聚合生成了新的復辟軸心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一 宏圖憂患兩嘆嗟第三章 殺戮風暴_四 三公九卿盡零落 李斯想哭都沒有眼淚了第四章 鏖兵中原_二 左更白起臨危受命第三章 西出鎩羽_三 夤夜發奇兵戰國七雄_齊國第三章 乾坤合同_五 李斯的積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銳君臣預料經典大戰_桂陵、馬陵之戰第八章 風雨如晦_三 新王朝會波瀾迭起《大秦帝國》·史源_第四部 《陽謀春秋》第十一 章仲父當國_一 亦正亦奇 呂不韋破了秦國百年法統第六章 子楚還國_一 乾綱獨斷 策不亂法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六 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動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_三 秦國朝野皆動 白起秘密入軍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_七 冬雷暴雪第十章 張儀風雲_四 大才機變修魏齊第四章 暴亂潮水_二 芒碭山逃亡者在劉邦率領下起事了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_四 瀕臨危難 理亂除奸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_一 欲將何等天下交付後人 我等君臣可功可罪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四 崤山峽谷的神秘刺客楔子第八章 連橫奇對_二 第一國王與第一丞相第五章 殘政如血_二 逢迎反擊皆無處着力 李斯終歸落入了低劣圈套第四章 風雲三才_五 清一色的少壯將士使秦國大軍煥然一新第四章 談兵致禍_六 錯也數也 不堪談兵第八章 失才亡魏_四 特異的滅魏方略震動了秦國廟堂第二章 山東雄傑_五 張儀第一次遭遇挑釁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_一 長平殺降 震撼天下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七 秋風沙場兮何堪國殤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_一 天險上黨地經典大戰_河西之戰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_一 沉沉夜幕 重重宮闈第八章 風雨如晦_四 繁難國葬 學問騰挪第十章 胡服風暴_三 秦軍首敗 天下變色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_一 年輕的大將軍豪氣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