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東雄傑_五 張儀第一次遭遇挑釁

大梁王宮今日特別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獵。陪獵大臣及內侍、禁軍從五更就開始忙起來。這是遷都大梁以來魏惠王首次出獵,王宮上下特別興奮。車輛、儀仗、馬匹、弓箭、帳篷、酒器、賞賜物品、野炊器具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來。天一亮,丞相公子卬進宮檢視。他是魏王族弟,又是圍獵總帥,逐一落實細務後又調撥各路軍馬、指定各大臣的陪獵位置、確定行獵路線、委派各路行獵將軍、宣佈獵物賞賜等級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當,剛好太陽升起到城樓當空的辰時,只等魏王出宮,行獵大軍便要浩浩蕩蕩地開出。

“大王出宮——”大殿口老內侍一聲長呼,魏惠王全副戎裝甲冑,大紅斗篷,後邊跟着婀娜多姿的狐姬走出了長廊。殿外車馬場的王子大臣軍兵內侍齊聲高呼:“魏王萬歲!王后萬歲!”魏惠王步履輕捷,矜持微笑着向三軍與大臣招手,似乎從來都是這般欣然。

三年前丟失河西之地,而後遷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鬱悶。龐涓戰死,龍賈戰死,公子卬竟被商鞅俘虜了一回。魏國非但丟失了佔據六十多年的大河西岸土地,而且連河東的離石要塞與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也一併讓秦國佔了去。安邑屏障頓失,簡直就在秦軍的鐵蹄之下。無奈之中,提前遷都大梁,舉國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陣。好在遷都大梁準備了好多年,本來就在籌劃之中,也算是朝野盡知,沒有引起很大的混亂。再說,魏國的本土也還算完整,丟失的都是祖宗奪取的秦國土地,所以還沒有動搖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國,遭逢這“失地千里,喪師遷都”的重大打擊,引起內亂逼宮都是經常有的。開始,魏惠王倒也是心驚膽戰了好一陣子,後來見國人權臣尚算安定,便漸漸地緩了過來。回頭一想,暗自好笑,自己平定內亂於危難之中,振興國威三十年之久,縱有小敗,何至國人不容?如此一想,負罪歉疚之心頓消,精神又振作了起來,圖謀好好地蒐羅幾個吳起商鞅那樣的名士大才,將失去的霸業再奪回來。

魏惠王決意要重振雄風,蝸居書房,宣來丞相公子卬很是謀劃了一陣子。公子卬盛讚魏王“宵衣旰食,爲國操勞”。魏惠王大是欣慰,立即覺得身爲一國之君須得張弛有度。於是,公子卬的行獵主張當即被欣然採納。於是,就有了這場“將大長國人志氣”的狩獵舉動。

“稟報我王——”掌宮老內侍氣喘吁吁跑來,“孟子大師率門生百人,進入大梁,求見大王。”

魏惠王大爲皺眉,覺得這老夫子來得實在掃興。但這孟子乃儒家大師,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獵不見,傳揚開去可是大損聲望,魏國正當用人之際,如何拒絕得如此一個招牌人物?思忖有頃,魏惠王對公子卬無可奈何地笑笑:“撤銷行獵,儀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間,早已準備好的行獵鼓樂手列隊奏樂,王宮中門大開,魏惠王率領陪獵大臣迎出宮來,一切就便,快捷非常。

然這聲勢,卻使孟子大吃了一驚。

孟子在列國奔波多年,來魏國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爲政主張已經是天下皆知,無論大國小國,雖然無人敢用儒家執政,卻也沒有哪個國家敢無故開罪於這個極擅口誅筆伐的學派。時日長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奧妙,打消了出仕念頭,將遊歷天下看做了講學傳道的生涯。各國君主也看出了奧妙,對孟子師生也不再心懷芥蒂,而樂得爲自己博個禮賢下士的名望。如此一來,儒家竟與各國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來,舉凡所過國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禮遇,比起當年孔夫子的惶惶若喪家之犬,可要氣派堂皇多了。國君不問政事,孟子也只談學問,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問答篇章。

這次,孟子迴歸魯國故里,路經大梁,本沒有想拜見魏惠王。畢竟,孟子對這些徒有聲勢而不涉實際的應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卻聽到一個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獵三日。孟子突發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獵,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應酬之苦,又還了魏惠王平素對孟子禮敬有加的情誼,豈不妙哉?這一手也是孔子首創。當年,孔子不想與陽貨交往,又脫不得禮儀,故意在陽貨不在家時前去“回拜”,結果自然是兩全其美。今日之拜見魏惠王,正與孔老夫子見陽貨有異曲同工之妙,孟子還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國禮儀,知道魏國行獵的王制是“卯時出城,無擾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萬章教車隊緩行,趕辰時到達大梁即可;此時魏王出城已經一個時辰,正好“全禮”而歸,不誤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遷都大梁後首次出獵,宣佈改了王獵規制,變作“辰時出城,以利庶民觀瞻”,意在教國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氣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來拜會,就勢行事,大張旗鼓地開中門率羣臣迎接孟子。這一番意外,如何不教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爲驚訝。

“孟老夫子,別來無恙啊?”魏惠王遙遙拱手,滿臉笑意。身後的大臣們也是一齊躬身作禮:“見過孟夫子!”

孟子遠遠地聽見鼓樂奏起,就已經下車了,及至看見魏惠王君臣戎裝整齊地迎來,就知道自己算計不巧觸了黴頭,心中大是彆扭。但孟子畢竟久經滄海,立即換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長躬到底:“孟軻何能,竟勞動魏王大駕出迎,孟軻無地自容也。”

魏惠王嫺熟地扶住了孟子:“當今天下第一名士光臨大梁,爲大魏國帶來文昌隆運,本王敢不盡地主之誼乎?”說完順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環顧左右大臣:“諸位臣僚,到大殿爲孟夫子接風洗塵。孟老夫子,請。”便與孟子執手走向富麗堂皇的王宮正殿。孟子的學生們也壓根沒想到會有這場突如其來的隆重禮遇,一個個被禮賓官員們“侍奉”得方寸大亂。最後總算是紛紛聚合到大殿,開始了接風酒宴。

禮賓應酬,魏惠王向來喜歡鋪排大國氣度,場面宏大,極盡奢華。這次又是借行獵之勢接待天下大宗師,自然更不會省略。鐘鼓齊鳴,雅樂高奏,燦爛的舞女教孟子眼花繚亂。酬酢反覆,禮讓再三,孟子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沒有往日高談闊論的興致。魏惠王是應酬高手,很善於找話題,見孟子落落寡歡,便關切地問起孟子在齊國的境況。孟子見問,不勝感慨,說已經辭了稷下學宮的館爵,準備回魯國興辦儒家學宮了。

魏惠王大爲興奮,立即力勸孟子來魏國興辦學宮,職任學宮令,爵同上卿。

孟子淡然一笑:“孟軻兩鬢如霜,老驥不能千里,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連連勸慰孟子不要歉疚,並慨然許諾,將資助孟子在魯國興辦學宮。這是一件實事,孟子倒是着實感謝了一番,氣氛便漸漸融洽熱烈起來。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動,離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領袖天下士林,敢請爲魏國舉薦棟樑大才,魏罃不勝心感。”

孟子

大是意外,這是魏惠王麼?他也想起了求賢?

戰國以來,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於魏齊魯三國。魯國以儒家、墨家發祥地著稱。齊國以門類衆多號稱“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著稱。魏國則以治國名士輩出著稱,李悝、樂羊、吳起、商鞅、孫臏、龐涓等皆出魏國,若再加上後來的犀首、張儀、范雎、樂毅、尉繚,魏國簡直可以稱爲名將名相的故鄉與搖籃。雖然羣星如此璀璨,魏國的光芒卻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國涌現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兩代用了一個李悝、大半個樂羊、小半個吳起而使魏國崛起於戰國初期以外,從魏惠王開始,魏國就再也留不住真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舉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國修學若干年爲榮耀。事實上,魏國纔是真正的名士淵藪。魏國若要着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數網羅天下名士於大梁。然則,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國竟成了名士的客棧,往來不斷,卻鮮有駐足。孟子本人也是終身奔波求仕的滄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裡?要他薦舉賢才原也不難,非但自己門下盡有傑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薦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學宮的鄒衍、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後起之秀荀子、莊辛、魯仲連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誠意地委以重任麼?禮遇歸禮遇,那與實際任用還差着老遠。有魏罃這樣的國王,公子卬這樣的丞相,誰要給魏國薦賢,那必是自討沒趣。但無論如何,公然的求賢之心,孟子卻是不好掃興的。

思忖有頃,孟子肅然拱手道:“魏王求賢,孟軻欽佩之至。然則,孟軻多年來埋首書卷,與天下名士交遊甚少,急切間尚無治國大才舉薦,慚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後但有賢才,薦於本王便是。”魏惠王極有氣度地笑着。

殿中一人突然站起:“啓奏我王,臣有一大賢舉薦!”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倉令先轢。他素來不喜歡小臣子搶班奏事,先轢雖是名將之後,畢竟只是個司土府低爵臣工,何來大賢可薦?但方纔公然向孟子求賢,此刻也不好充耳不聞,於是矜持地拉長了聲調:“諺雲: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敖倉令職司細務,也有大賢之交?卻是何人也?”

“啓奏我王。”先轢走出一步拱手高聲道,“臣雖職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與名士賢才尚有交往。臣所舉薦之人,乃齊國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遊學大梁,機不可失。”

“惠施?何許人也?噢——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安邑做過幾天外相麼?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轉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曉也。”

孟子見魏國官場有人薦舉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國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對這種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爲然。但孟子在公開場合不能計較這些,惠施畢竟還不算徒有虛名之輩,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國人,久在稷下學宮致力於名家之學,持‘合同異’之論,確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說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無疑,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國正是用人之際。先轢,明日即帶惠施隨同行獵,本王自有道理。”

“謹遵王命!”先轢興奮了,應答得格外響亮。

正在此時,正殿總管老內侍匆匆進殿道:“稟報我王,名士張儀求見。”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皺起眉頭巡視大殿,“張儀何許人也,誰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幾位重臣齊聲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中的先轢與左右對視會意,也齊聲答道:“臣等不知。”

“舉朝不知,談何名士?賞他五十金罷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見。”

“魏王且慢。”孟子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這個張儀,雖則未嘗揚名於天下,然孟軻卻略有所聞。他與蘇秦同出一隱士門下,自詡縱橫策士。魏王不妨一見,或能增長些許見識。”

“好。孟夫子既有此說,見見無妨。”魏惠王大度地揮揮手,“教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一領黑色大袖夾袍,長髮鬆散地披在肩上,頭上雖然沒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步履瀟灑,神態從容,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士子從容地躬身作禮道:“安邑士子張儀,參見魏王。”

魏惠王大皺眉頭,冷冷問:“張儀,你是魏人,卻爲何身着秦人衣色?”

這突兀奇特的一問,殿中無不驚訝。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爲大國之王,婦人一般計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時卻見張儀不卑不亢道:“張儀生地乃魏國蒲陽,與秦國河西之地風習相近,民多黑衣。此無損國體,亦不傷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覺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張儀高聲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當大魏朝野振作,圖謀復仇之際,魏國子民便當惡敵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敵國服色而棄我根本,大義何在!”

張儀滿懷激切而來,迎頭就碰上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問,心中頓時膩味,及至聽得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詞的滑稽斥責,不禁哈哈大笑道:“公之高論,當真令人噴飯。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乾肉,公則只能喝菜湯;秦人好兵戰,公則只能鬥雞走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則只能做鰥夫絕後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話音未落,大殿中已鬨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厲害,一口酒“噗”地噴到了下首公子卬的臉上。公子卬面色漲紅,本想發作,卻見魏惠王樂不可支,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臉酒水地跟着衆人哈哈大笑起來,於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聲更響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機變之士,常伴身邊,倒是快事也。”

孟子帶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當得一個弄臣也。”

張儀本傲岸凌厲之士,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驟然上衝,欲待發作,腦海中卻油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縱橫捭闔,冷心爲上。”瞬息間便冷靜下來。又正色拱手道:“魏王爲國求賢,大臣卻如此怠慢,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道:“張儀,孟夫子說你乃縱橫策士,不知何爲縱橫之學?”

“魏王。”張儀涉及正題,精神振作,肅然道,“縱橫之學,乃爭霸天下之術。縱橫者,經緯也。經天緯地,匡盛霸業,謂之縱橫。張儀修縱橫之學,自當首要爲祖國效力。”

“經天緯地?匡盛霸業?縱橫之學如此了得?”魏惠王驚訝了。

孟子冷笑着插了進來:“自詡經天緯地,此等厚顏,豈能立於廟堂之上?”

“孟夫子此話怎講?倒要請教。”魏惠王很高興孟子出來辯駁,自己有了迴旋餘地。

孟子極爲莊重道:“魏王有所不知。所謂縱橫一派,發端於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張孟談遊說韓魏而滅智伯,後如犀首遊說楚趙燕秦。如今又有張儀、蘇秦之輩,後來者正不知幾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無義理,行無準則;說此國此一主張,說彼國彼一主張,素無定見,唯以攫取高官盛名爲能事。譬如妾婦嬌妝,以取悅主人,主人喜紅則紅,主人喜白則白;主人喜肥,則爲饕餮之徒;主人喜細腰,則不惜作踐自殘;其說辭之奇,足以悅人耳目,其機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執掌國柄,豈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辯之士,一席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殿中一片默然。

魏國君臣雖覺痛快,卻也覺得孟子過分刻薄,連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晉”的功臣名士張孟談也一概罵倒,未免不給魏國人臉面。然則,此刻卻因孟子對的是面前這個狂士,便都不做聲,只是盯着張儀,看他如何應對。

事已至此,張儀不能無動於衷了。他對儒家本來素無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學問,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見孟子如此刻薄兇狠,不禁雄心陡長,要狠狠給這個故步自封的老夫子一點顏色。只見張儀悠然轉身對着孟子,坦然微笑道:“久聞孟夫子博學雄辯,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也。”

“國士守大道,何須無節者妄加評說。”孟子冷峻傲慢,不屑地回過了頭去。

突然,張儀一陣哈哈大笑,又驟然斂去笑容揶揄道:“一個惶惶若喪家之犬的乞國老士子,談何大道?分明是縱橫家鵲起,乞國老士心頭泛酸,原也不足爲奇。”

此言一出,孟子臉色驟然鐵青。遊歷諸侯以來,從來都是他這個衛道士斥責別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爲“乞國老士子”?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喪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嚴。孟子正要發作,卻見張儀侃侃道:“縱橫策士圖謀王霸大業,自然忠實與國,視其國情謀劃對策,而不以一己之義理忖度天下。若其國需紅則謀白,需白則謀紅,需肥則謀瘦,需瘦則謀肥,何異於亡國之奸佞?所謂投其所好,言無義理,正是縱橫家應時而發不拘一格之謀國忠信也!縱爲妾婦,亦忠人之事,有何可恥?卻不若孟夫子遊歷諸侯,說遍天下,無分其國景況,只堅執兜售一己私貨,無人與購,便罵遍天下,猶如娼婦處子撒潑,豈不可笑之至?”

“娼婦處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個忍不住擊掌叫好。

“彩——”殿中羣臣一片興奮,索性酒肆博彩般喝起“彩”來。

魏惠王大感意外:這個張儀一張利口,與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對手。好奇心大起,笑問張儀:“有其說必有其論,‘娼婦處子’,卻是何解啊?”

張儀一本正經道:“魯國有娼婦,別無長物,唯一身人肉耳。今賣此人,此人不要。明賣彼人,彼人亦不要。賣來賣去,人老珠黃,卻依舊處子之身,未嘗箇中滋味。於是倚門曠怨,每見美貌少婦過街,便惡言穢語相加,以泄心頭積怨。此謂娼婦處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輕輕地一齊驚歎,臣子們一則驚詫這個年輕士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二則又覺得他過分苛損,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頭,孟老夫子竟簌簌發抖欲語不能,頓時覺得有點兒不好收拾。孟夫子畢竟天下聞人,在自己的接風宴會上被一個無名士子羞辱若此,傳揚開去,大損魏國。想到此處,魏惠王厲聲道:“豎子大膽,有辱斯文!給我轟了出去!”

“且慢。”張儀從容拱手,“士可殺,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縱橫家全體,張儀不得不還以顏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記,張儀爲獻霸業長策而來,非爲與孟夫子較量而來。”

魏惠王愈發惱怒:“陰損刻薄,安得有謀國長策?魏國不要此等狂妄之輩,轟出去!”

“既然如此,張儀告辭。”大袖一揮,張儀飄然而去。

緋雲在客棧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張儀昨夜換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裝,清理了客棧房錢,直到晌午過後還沒來得及吃飯。一想着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緋雲就興奮不已。在張家多年,緋雲深知老夫人對公子寄託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錦榮歸,那張家就真的恢復了祖先榮耀。老夫人可搬來大梁,緋雲自己也能在這繁華都市多見世面,豈非大大一件美事。漸漸地日頭西斜,衣服曬乾了,張儀還沒回來。緋雲想,遲歸是吉兆,任官事大,豈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將行裝歸置到軺車上,趕車到客棧門前等候張儀,免得到時忙亂。

正在等候,張儀大步匆匆而來。緋雲高興地叫了一聲:“張兄。”卻見張儀一臉肅殺之氣,不禁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張儀看看緋雲,倒是笑了:“走,進客棧吃飯,吃罷了上路。”

“你還沒用飯?那快走。”緋雲真是驚訝了,將軺車停在車馬場,隨張儀匆匆進了客棧大堂。

剛剛落座,一個小吏模樣的紅衣人走了進來,一拱手問:“敢問先生,可是張儀?”張儀淡淡點頭:“足下何人?”紅衣人雙手捧上一支尺餘長的竹筒:“此乃敖倉令大人給先生的書簡。”張儀接過,打開竹筒抽出一卷皮紙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張兄魯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願再作謀劃。”張儀淡漠地笑笑:“煩請足下轉復敖倉令:良馬無回頭之錯,張儀此心已去,容當後會。”紅衣人驚訝地將張儀上下反覆打量,想說話卻終於沒有開口,徑自轉身走了。張儀也不去理會,自顧默默飲酒。緋雲靈動心性,看樣子知道事情不好,一句話不問,只是照應張儀飲酒用飯,連自己也沒吃飯都忘記了。

從客棧出來,已是日暮時分。緋雲按照張儀吩咐,駕車出得大梁西門,卻不知該去哪裡,便在岔道口慢了下來。

“緋雲,洛陽。”張儀猛然醒悟,高聲笑道,“教你去看個好所在,走!”

緋雲輕輕一抖馬繮,軺車順着官道向正西轔轔而去。見張儀似乎並沒有沮喪氣惱,去的又是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陽,緋雲也高興起來,高聲道:“張兄,天氣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趕夜路如何?”

“好!”張儀霍然從車廂站起,“月明風清,正消得悶氣。”於是扶着傘蓋銅柱,望着一輪初升的明月,揮着大袖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也!”

“張兄,這是《詩》麼?好大勢派!”

張儀大笑道:“《詩》?這是莊子的《逍遙遊》。‘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大哉莊子!何知我心也?”

緋雲一句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萬里”、“水擊”、“垂天”一類的很氣派的詞兒感染得笑了起來,飛車在明月碧空的原野,覺得痛快極了。

(本章完)

第十章 張儀風雲_二 六國聯軍的統帥部第一章 初政颶風_六 振聾發聵的《諫逐客書》第十章 胡服風暴_四 茫茫邊草 雲胡不憂第四章 暴亂潮水_二 芒碭山逃亡者在劉邦率領下起事了第九章 霹靂手段_二 神農大山的墨家城堡戰國七雄_楚國第二章 艱危咸陽_三 飄風弗弗 迅雷無聲第一章 初政颶風_四 曠古大旱 老話題突然重現第十章 蒹葭蒼蒼_四 風兮雅兮 我心何堪經典大戰_長平之戰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_二 魏國廟堂的名將與老將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_六 車城大堅壁 白起說陣法第三章 邯鄲異謀_一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三 趙瑟秦盆 藺相如盡顯膽識第八章 政俠發難_六 陳倉河谷的苦行莊園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_三 明暗雙管 張儀巧解第一難名將_李牧第四章 風雲三才_三 驅年社火中尉繚突然逃秦祭秦論 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秦亡兩千二百十五年祭_三 歷史煙霧的久遠彌散第六章 子楚還國_一 乾綱獨斷 策不亂法第八章 風雨如晦_四 繁難國葬 學問騰挪戰國七雄_魏國經典大戰_鄢郢之戰大秦帝國第三部下卷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六 行與子還兮 我士也驕第五章 術治亡韓_二 韓衣韓車 韓非終於踏上了西去的路途楔子第十章 張儀風雲_六 四陣三比 秦燕結盟大秦帝國第一部中卷第五章 術治亡韓_二 韓衣韓車 韓非終於踏上了西去的路途第八章 風雨如晦_三 新王朝會波瀾迭起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_四 君臣兩茫然 秦風又低徊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六 行與子還兮 我士也驕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_三 典則朝儀煥然出新 始皇帝大典即位第四章 談兵致禍_四 雲夢澤訪出了逃隱名將第三章 殺戮風暴_二 蒙恬蒙毅血濺兩獄 蒙氏勳族大離散第六章 亂政亡趙_八 秦王嬴政終於昂首闊步地踏進了邯鄲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_三 英雄之心 恩怨難曲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_一 歲末大宴羣臣 始皇帝佈政震動朝野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一 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第六章 櫟陽潮生_五 政事堂發生了尖銳對立《大秦帝國》·史源_第三部 《金戈鐵馬》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四 大星垂滄海第十一 章仲父當國_六 開元異數 呂不韋疏導倍顯艱難第四章 風雲三才_五 清一色的少壯將士使秦國大軍煥然一新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_五 秋風山莊兩情長楔子第二章 大決涇水_三 法不可棄 民不可傷第二章 大決涇水_一 治旱大舉 綱在河渠第四章 暴亂潮水_七 項梁戰死定陶 復辟惡潮驟然頹勢第六章 風雲再起_五 大節有堅貞第六章 風雲再起_三 燕山腳下的古老城堡第七章 瓦釜雷鳴_五 啞巴武士做了貼身護衛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_六 李斯受命籌劃 帝國創制集權架構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_六 冰雪銘心終難卻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七 北上九原 突兀改變的大巡狩路線大秦帝國第一部中卷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_六 車城大堅壁 白起說陣法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_三 曠古名將成國殤大秦帝國進階手冊第二章 國恥昭昭_六 逢澤獵場中陰謀與財富較量第八章 幽燕雷霆_一 六百年老諸侯振翼而起第五章 術治亡韓_五 韓非在雲陽國獄中靜悄悄走了第一章 初政颶風_二 大道不兩立 國法不二出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_五 東海之濱雷電生第三章 東方龍蛇_四 布衣柴門千里駒第九章 霹靂手段_五 陰謀陽治 霹靂手段第七章 流火迷離_四 執一不二 正心跬步第十章 偏安亡齊_四 飛騎大縱橫 北中國一舉廓清名將_蒙恬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_三 衛鞅出奇兵 老龍賈酣戰身死第三章 東方龍蛇_五 兩使入秦皆惶惶第二章 商旅大士_五 呂不韋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託付名將_王翦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_四 大星垂滄海第四章 咸陽初動_一 幽幽南山 不寧不令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_三 曠古名將成國殤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_四 瀕臨危難 理亂除奸第九章 呂氏新政_二 醇醇本色 殷殷同心第九章 呂氏新政_四 歲首突拜相 親疏盡釋懷第六章 亂政亡趙_七 滅趙大戰秋風掃落葉般開始第六章 子楚還國_一 乾綱獨斷 策不亂法第九章 分治亡楚_八 淮北大追殺 王翦一戰滅楚國第十章 胡服風暴_五 林胡騎術震驚了趙雍第十章 胡服風暴_三 秦軍首敗 天下變色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_四 神秘的布衣小弟突然變身第六章 秦軍悲歌_四 秦趙楚大勢各異 項羽軍殺將暴起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_三 蒙面來客與神秘預言第七章 流火迷離_三 別辭難矣 聚散何堪第八章 幽燕雷霆_六 軍前謀國君臣心第七章 流火迷離_一 太廟勒石 捶拊以鞭王族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_五 祭舜又祭禹 帝國新政的大道宣示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_二 驚蟄大朝 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宣戰第七章 帝國烽煙_四 烽煙廢墟 帝都咸陽大火三月不滅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_三 秦國朝野皆動 白起秘密入軍經典大戰_桂陵、馬陵之戰第七章 大成合縱_四 烈士暮年的最後決策第七章 瓦釜雷鳴_六 兩樣老古董:井田和奴隸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_五 血火冠劍日 亂局竟未息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_四 將相同心 大將軍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