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之後,趙泗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長文。
先是跟始皇帝說了一下開放學室之事,爾後對孔雀王朝扣押大秦使者之事表示了強烈譴責,爾後懷念一下始皇帝對自己的教誨,順帶拍了拍始皇帝的馬屁,慰問了一下始皇帝的身體健康,末了,又問了問被始皇帝帶走度假的小稚奴的身體情況。
通篇下來,情真意切,趙泗檢查過後滿意的交給宮人,派去傳給始皇帝。
稽粥一直在旁邊觀看,臉上還帶著思慮和疑惑。
“不理解?”趙泗見狀開口問道。
“陛下既然讓殿下監國,如此事無鉅細,難道陛下不會因此而……”稽粥開口問道。
在稽粥的腦海裡,他認爲始皇帝讓趙泗監國是一種考驗。
而趙泗這種事無鉅細皆上奏之的行爲很明顯超出了他的理解。
這樣不會影響始皇帝對趙泗的評價麼?
“那是我大父……”趙泗拍了拍稽粥的肩膀。
相比較於趙泗和始皇帝一家人的相處方式,稽粥的思維更偏向於政治生物。
趙泗不傻,這些道理他也能明白。
天底下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住始皇帝呢?說來說去,願意寫這麼多,不是爲了表忠心,也不是爲了伏低做小。
趙泗是真把始皇帝當成自己的爺爺,自己的長輩,其次纔是大秦的皇帝。
與其說是彙報,倒不如說是親人之間的閒談。
“一家人……”稽粥嘴脣囁嚅了片刻,神色有些黯然。
以他的人生經歷來看自然很難理解。
畢竟稽粥的父親冒頓和始皇帝有著顯而易見的差距。
他的父汗是何人啊?
那是爲了自己的偉業可以親手射殺自己的父親,送出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一切都只爲了自己的權利和領土服務的人。
在冒頓的眼裡,親情僅僅只是微不足道的點綴罷了。
稽粥從小就很崇拜自己的父親,哪怕他沒有從冒頓身上感受到太多的親情。
同樣,他也視冒頓爲自己的人生偶像。
這很正常,通常情況下,孩子的第一個偶像都是自己的父親。
稽粥作爲嫡長子,他從出生身邊就圍繞了很多人,耳濡目染之下,他習慣了父親的法則。
是的,稽粥敬佩自己父親的同時也畏懼著自己的父親。
他想當然的認爲想要成爲一個真正的王是勢必要捨棄所謂的感情的。
可是……
稽粥眨了眨眼睛,依舊難以理解,很顯然他的三觀受到了嚴重的衝擊。
原來,像這樣的王,也對親情如此珍重麼?
如果從冒頓的視角上來看,趙泗這樣重視親情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王儲。
可是……明明大秦遠比匈奴更加偉大……
“在孤的身邊,並不需要小心翼翼……”趙泗笑著拍了拍稽粥的肩膀。
“不出意外的話,你還要跟著孤很長一段時間,孤不喜歡防著身邊人。”趙泗笑著開口。
稽粥聞聲默然點了點頭,臉上的思索之色更重。
對於稽粥,趙泗其實還是有一定好感的。
未來,大秦的領土絕不僅限於此。
冒頓爲了避免和大秦產生衝突選擇西進,短時間之內,兩國之間確實不會再發生什麼爭執了。
但是從長遠的目光上來看,匈奴和大秦,最終還是會有最終一戰。
大秦的未來絕不僅僅止於現在,止於海上。
西域也將是大秦的未來……
如果可以的話,趙泗更傾向於和平演變……這並非沒有可能。
畢竟從底層人的視角上來看,農耕民族也好,遊牧民族也罷,其實日子過得一樣悽慘。
戰爭永遠是爲少數的野心者服務的。
如果某些技術做出突破,遊牧民族數量最爲龐大的底層羣體能夠獲得安定的生活,他們是絕對不介意接受大秦的統治的。
會爲了所謂的民族習俗負隅頑抗的,只有上層的少數人罷了……
稽粥是匈奴的儲君,匈奴的太子……是天然的最上層。
如果可以潛移默化的影響稽粥,技術一旦做出突破,基本盤能夠穩定住,上下層雙管齊下,能夠省去趙泗很多功夫,也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犧牲。
華夷之辯,靠的本來就並非血統,而且真要深究血統,蠻夷戎狄乃至於諸夏,其實同源。
諸夏文化圈完全影響不到的地方,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異族。
書信飛傳……夜色也黯然降臨……
時光不捨晝夜,如滔滔江河,奔流不止。
消息也自然而然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飛速發酵。
再這個沒有太多消遣的時代,不論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異常熱衷於八卦。
趙泗監國已成定局,大秦政治格局的初次變動激起了異常多的舉動。
而很顯然,剛剛執掌大權的趙泗並非是一個安於現狀之人,始皇帝剛走不久就召開大朝會公開宣佈開放學室一時之間成爲了重磅新聞。
相比較之下,遠隔萬里的孔雀王朝巨車王扣押大秦使者這件事反而就沒那麼轟動了。
學室……官吏晉升的重要渠道。
於諸子百家息息相關!
不是說戰爭不重要,而是和學室擺在一塊,多少有一些相形見絀了。
李斯在朝堂上公開支持開放學室,政治立場的搖擺和轉變,芫恭被趙泗問罪,關內舊吏人心思動。
李斯,作爲曾經的帶頭大哥,現在的背叛者,承受了最大的輿論壓力。
丞相,三公之首也!
號令百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丞相的權利並非是自然而來的,李斯之所以能夠統帥百官是因爲他是百官意志的代表,他背後站著的是整個舊吏羣體。
而現在,公開背叛之後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李斯的威信大規模下降。
雖然法家不怎麼強調私德,不像儒家一樣要求門人必須是道德聖人,但是李斯帶頭背叛的行爲終究是觸犯了人類最樸素的情感。
關內舊吏羣體感受到了背叛。
畢竟學室是他們的禁臠,是他們的命根子。
李斯的政令開始受到敷衍是一回事,政治上的衝突和質疑也開始日益增多。
這些都並非最勁爆的,畢竟隨著李斯背叛那一刻就已經註定關中的舊吏不可能再和李斯同心同德。
最勁爆的是,堂堂李相之府邸,被人潑糞了……
“山雨欲來啊……”趙泗手指在案几之上叩動,看著面前一臉苦澀的李斯略微有些感慨。
潑糞這件事不是什麼大事,畢竟不涉及人身安全。
問題出在查不出來是誰幹的,這很不應該。
這說明李斯身爲丞相的權威在不受控制的開始動搖了。
最重要的是,李斯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地步。
這在趙泗的預料之中。
畢竟昔日李斯爲秦相,背靠關內舊吏,左手鎮壓諸子百家,規勸始皇帝焚書一統百家之言的同時,右手又對新吏羣體重拳出擊。
李斯在以前樹敵太多太多,只是關內舊吏這個羣體太過於龐大,而始皇帝又願意相信李斯,才使得李斯的權勢無人可以動搖。
可是李斯的人緣並不是很好……
這一點二世繼位以後就可以證明,李斯身爲三公之首,大權在手能鬥不過一個宦官加傀儡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
現在李斯跳反,主動開放學室……
並不意味著諸子百家以及新吏羣體就願意爲了李斯搖旗吶喊。
事實上,作爲曾經被李斯鎮壓的羣體,他們巴不得李斯死。
他們願意效忠追隨的是趙泗,而非李斯。
況且,李斯這種蛇鼠兩端的行爲,也確實不怎麼討好。
所以,李斯現在的處境其實頗爲艱難,如果趙泗選擇放棄李斯,頃刻之間李斯就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也是李斯之所以之前百般推諉不肯力行的主要原因。
“李相辛苦了……”趙泗嘆了一口氣。
“事已至此……”李斯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幾分猶豫。
“李相既然願意信孤,孤總不能讓李相失望。”趙泗搖頭失笑。
政治這玩意怎麼說呢……
以李斯現在的聲名狼藉,趙泗如果選擇捨棄李斯是不會有任何政治壓力的。
沒有人會說趙泗一句不是。
也沒有人會覺得不妥。
只要趙泗願意繼續堅持,依舊有數不清的人願意爲趙泗衝鋒陷陣。
甚至於,倘若趙泗願意換個人,事情或許會更加順利。
諸子百家和新吏也希望李斯失勢。
“這件事,孤會交給執金吾去查。”趙泗開口說道。
“另外,這塊虎符。”趙泗隨手一拋。
“李相可以隨時調動執金吾!”
趙泗是要開放學室,可不是打算放棄關內舊吏。
學術鬥爭政治鬥爭向來是你死我活,趙泗是給他們一條活路,而不是爲了將關內舊吏乃至於法家置於萬劫不復之地。
是優化,不是淘汰,這是重點。
“沒有人可以左右孤的選擇!”趙泗眼睛眯了一下。
現在就想推著李斯去死,那下一步呢?是不是還打算掀起來對關內舊吏的清算?乃至於對法家的清算?
再下一步是不是打算逼著自己跟自家大父打擂臺?
“有些人,從一開始就看錯了,是孤給他們活路,孤從來就不需要他們的支持!”趙泗拍了拍李斯的肩膀。
“放手去做,關內舊吏那邊,孤會安撫,新吏那邊我會叮囑騰,至於諸子百家嘛……”趙泗笑了一下。
而事實上……確實和趙泗所想的差不多。
天下人都認爲趙泗開放學室是他政治信號的釋放。
所有人都爲此產生了揣測。
這位太孫殿下,似乎並不像始皇帝那般信賴關內舊吏羣體,甚至也並不尊崇法家,乃至於不認可大秦的馭民五術。
這一點,從很早以前就有很多人做出揣測。
畢竟趙泗先前提議過的很多政策都違背法家的主張。
大秦降徭降稅是趙泗以一己之力推動,若說趙泗是法家信徒肯定是沒人相信的。
趙泗,並不崇信法家……
因此從趙泗成爲太孫那一刻開始,其實諸子百家都對趙泗有所期待。
畢竟在始皇帝的統治期間,諸子百家幾乎是夾縫求生,更不用說始皇帝崇尚五蠹顯學,視百家爲蛀蟲嚴防死守。
所有人都期待著,或許趙泗登基以後政治環境會輕鬆一些。
當然,這只是揣測和期待,畢竟很多人也知道,趙泗和李斯的私交很好。
嚴格意義上來說,監國以後的大朝會,是趙泗第一次公開亮相自己的政治主張。
出手就是王炸!
開放學室!福及百家!
當趙泗公開表示出自己的政治立場,當李斯跳反的那一刻,期待變成了野心,揣測變成了瘋狂的猜想。
在這一刻,所有人恨不得破譯趙泗的一言一行,弄清楚他的每一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和信號。
而百家之表率,顯學之代表,儒家……亦是如此。
齊魯之地……
孔子世家……
叔孫通之師,孔子之八世孫,孔鮒跪於草團之上,周遭數百弟子,正爲趙泗之言行而激烈討論。
“太孫曾力言降徭降稅,因此百姓得以生息,爾後開招賢令,不論百家。由此可見,太孫心胸之寬廣,後召開朝會,廣開學室,福澤天下,打破一家之言,其勢惡法家久也……”
“法吏者……爪牙也!”
“秦王,虎狼也!”
“李斯,鷹犬也…”
“太孫仁人,心胸寬廣,有聖君之風,唯其身側,而無賢人,遍爲奸佞,難有依仗……”
“是啊老師,您不願出仕於秦國是因爲秦王是虎狼之君,可是太孫殿下他難道不是您所說的聖王麼?關內法吏良多, www.uukanshu.net 阻力極大,老師若是願意出仕輔佐太孫殿下,未嘗不能成就一番事業!”
“是啊,李斯何德何能,如此小人……”
“撥的雲霧一線開,值此之機……正應該……”
“太孫殿下廣招賢人,以老師您的名望,以太孫殿下的仁德,只要您願意出仕,太孫殿下定然欣然受之……”
孔鮒聞聽弟子之間交口之聲,眉眼微微擡起,目光緩緩落於西方。
是……機會麼?
他的心中,何嘗沒有一番大夢?
是啊……太孫殿下深惡法家……可是關中積重難返。
孔鮒覺得自己有必要爲年輕的太孫殿下遮風擋雨衝鋒陷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