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辛作爲農家當代領軍人物,學術界的尖端人才,哪怕他的爵位很低,但是論地位,他是可以直接拜見始皇帝的。
田辛猶豫了很久……
他站在田壟之間,羣臣此刻也都各自割了一把小米打了穀子置於鼎中。
接下來的收割是由士卒進行的。
上百個士卒手持鐮刀熱火朝天的開始收割小米。
始皇帝居於前,羣臣侍立在側。
田辛則陷入了沉思……
思想,和學術,倘若二者只能取其一呢?
始皇帝吸納百家人才,卻用術而不用學。
秦國吸收了墨家的工業技術,但是沒有用墨家的政治思想,吸納了農家的耕種技術,卻否定了農家的治國理念,始皇帝是一個很有決斷的君王。
田辛向來都知道始皇帝需要的是什麼。
可是作爲農家的領軍人物,田辛並不僅僅是一個善於耕種的農夫,同樣,他身上承擔的還有農家的思想理念和抱負。
他已經和始皇帝共事過一次,他知道,只要始皇帝還在,這種結果就無法更改。
他也知道始皇帝不會吝嗇高官厚祿,他知道,只要自己去,始皇帝就會不計前嫌。
始皇帝,確實是一個很愛才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對於人才,始皇帝的容忍度很高,田辛當衆讓始皇帝下不來臺,開口死諫,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罷官削爵。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懲罰,最關鍵的是,田辛後來因爲耕種得利,秦朝的吏員在田辛被罷官削爵以後,依舊按照規章流程給田辛升爵。
這放在其他國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個讓君王厭惡,觸怒了君王的人,一個被罷官削爵的人……
別說吏員,放在其他國家,就是三公九卿想要重新提拔都得掂量着點。
偏偏秦朝的吏員彷彿習以爲常,甚至覺得理所應當。
處罰你的事情王上已經做過了,我們給你升爵也是按照律法的明文規定。
這很不合理,但是又很合理。
這也是田辛丟官削爵以後最終決定繼續留在咸陽的主要原因。
秦法雖酷,賞罰卻分明,而不以個人喜惡,而天下唯有關中吏治清明,通達四方,他留在關中,才能夠更好的推廣耕種技術於黎庶。
農家,本質上就是萬萬千千自耕農階級的代表。
可惜,農家的思想太過於不切實際,核心出發點是以自耕農爲重,而這,和大多數學派都有嚴重的衝突。
田辛一方面能夠感受到關中吏治的通達,另一方面,對於秦國對自耕農的迫害也深惡痛絕。
他做治粟內史的時候,不光進諫始皇帝,還不止一次公開和李斯撕逼鬥法,甚至於文武百官之前抨擊商君變法和馭民五術。
大秦不能碰的滑梯他碰了一個遍,最要命的是始皇帝還都把他保下來了。
爲君,田辛真的很滿意始皇帝,這是一個能容人能護住臣下的君王。
可是,眼下天底下對自耕農的壓榨,每條律令,又實實在在是始皇帝首肯。
看看,自耕農高昂的賦稅,繁雜且酷利的肉刑,頻繁的徭役,稍有不慎就動輒貶爲氓隸……
這些,哪個又不是因始皇帝而起?
田辛的內心是十分矛盾的,他對始皇帝有感激,也有憎惡。
他希望改變這一切卻又清楚的知道始皇帝不會輕易改弦易張。
現在,始皇帝又把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知道,始皇帝還是那個始皇帝,沒有人能夠改變這個一統天下的君王,也沒有人有資格對他說教。
是再重複一次麼?用術而不用思?
自己做的再多,難道就能改變眼下這一切麼?不會的,糧食產量越高,秦國的徭役就會越重,戰爭就會越頻繁。
他們會讓百姓疲於奔命,把這羣農夫榨乾每一分養分,成爲完成它王圖霸業的基石。
他的眼裡……永遠也不會有黔首,
始皇帝,李斯,他們纔不會給這羣黔首好日子過。
田辛一身短打,看起來和在場的袞袞諸公格格不入。
農家是入世學問,除了研究農家思想,他們親力親耕,自己採桑種麻,農家本就脫身於飽受迫害的自耕農,他們是自耕農思想的展現。
國家在壓榨他們,君王在壓榨他們,貴族在壓榨他們,官吏在欺壓他們,無業遊民和手工業者有墨家爲其發聲,自耕農有農家!
可是墨家爲曾經煊赫一時,農家,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什麼輝煌。
自耕農啊,他們太老實,太想要安逸了,太容易妥協,也太會忍辱負重了!
也正因爲無休止的壓榨,他們揹負了太多的委屈,放眼看去,沒有一個人不想把他們當作盤中餐,也正因爲如此,才醞釀出了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農家。
所以農家的思想爆裂,超前,充滿了反動!
可是農家,本就是自耕農上千年承受屈辱委屈壓榨的憤怒的折射!
田辛對始皇帝是有怨的!
就像那羣世家貴族欲請他爲上賓,所想的不過是讓自己幫他們把耕田變得產量更高,以此來侵吞更多的土地,始皇帝也是如此!
自從罷官削爵以後,田辛就只沉醉於私下推廣,再也沒有去成爲貴族的座上賓客。
田辛知道,他們想要的從來不是對黔首好一些,他們永遠不會這樣做。
把技術給他們,指望他們來推廣,還不如自己私底下推廣給黔首,讓黔首能夠因此得到一些真正的實惠。
對吧……始皇帝肯定不會,李斯也不會,大秦也不會這樣做,天底下的貴族更不會這樣做!
田辛雙手握緊,因爲常年親力耕種,他的身形有些佝僂。
他看着士卒們收割小米,打出穀子,看到小米堆從小小的一堆變成一座黃澄澄的糧山。
“畝產算出來了!”
“一畝合計五石三鬥!”
有吏員高舉竹簡,通稟羣臣,炸起來陣陣驚呼。
雖然吹牛逼那會羣臣個個往大了吹,恨不得小米收成能有五十石。
看起來朝堂的袞袞諸公因爲三種新糧已經很淡定了。
是呢,那都是畝產千斤的神糧。
五石三鬥,摺合出來不過六百多斤。(秦斤,摺合現代斤四百多。)
但是,依舊引起來了陣陣驚呼!
這可不是新糧,這是五穀之一的稷!
是在這片土地耕種了多久的東西?自有情懷在此,羣臣也更清楚畝產五石三斗的稷是一個什麼概念。
良田稷畝產也就兩石罷了,上好的水田加上精心照料稷畝產也就堪堪三石。
這是直接翻了個倍還不止!
羣臣歡呼雀躍……
天命!這纔是真正的天命在秦!
“帝星飄搖?熒惑守心?哈哈哈哈哈……”
“倘若天命不在秦,何來稷之豐收?”
相比較於上次生硬的公關發佈,實在是對輿論最有力的還擊。
帝星飄搖,熒惑守心,江神預言,雖然大秦官方已經召開發佈會闢謠,雖然李斯已經開始輿論控制。
明面上這件事冷了下來,可是要說羣臣心裡不打突突那是扯淡。
那可是帝星飄搖熒惑守心啊……
兩個星象一塊出現,但凡讀點書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就是周文王來了都得召開祭祀自罪天地。
這玩意在這個時代真的是跟國運掛鉤的!
任你公關做的再好,輿論控制的再厲害,也沒辦法解決人心的騷亂。
而畝產高達五石三斗的稷的出產,就是最有力的還擊。
倘若天命不在秦,不在始皇帝,倘若始皇帝真的有罪於天地,大秦運數將近,又怎麼會誕生此等神糧?
更何況,這還不是通過人爲伺弄出來的。
這批糧食始皇帝已經明確表明,是要當成種子普及天下的,很顯然,始皇帝不會打自己的臉。
這說明,以後歷史就要改變了。
天下人只需要維持現有的耕種條件,稷的畝產平白就能翻個倍。
更不用說,羣臣還看的一清二楚,這裡種的不光有稷。
還有麥,還有豆,還有黃米,還有稻子,還有麻!
這些都快成熟了,雖然沒有收割,但光看那沉甸甸的穗子,都知道收成絕對不會低。
前面有多麼人心惶惶,現在就有多猖狂。
“恭喜陛下!天命在我大秦,天命在陛下!大秦千世萬世,綿延不絕!”
羣臣不是傻子,值此時機,已經有人止住了心頭的躁動過來拍馬屁了?
趙泗一看,呦呵,又是個熟人,叔孫通!
也不止叔孫通!
稷收成以後,明白人都知道怎麼回事,叔孫通絕口不提天人感應。
什麼帝星飄搖,熒惑守心?
那明明就是正常的星象變化!
先賢都說過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更多的臣子依附過來開口恭喜。
大秦的朝堂氛圍對於拍馬屁這件事還是有些保守的,雖有人激動之餘涕零淚下,但看得出來是發自真心。
但凡心向大秦之人,在這個時代,又恰好出現了種種異象,誰心裡不是爲國擔憂,爲始皇帝擔憂?
稷,就是解掉他們憂慮和愁苦的一味良藥!
稷雖然畝產沒那麼爆炸,但是在這個時候,他的意義非同凡響!
“統計總產,昭告天地!”
始皇帝意氣風發的站在駕攆之上,長袖隨風鼓動,頭顱微擡,昂首視天!
而田壟之間的田辛,看着身形挺拔,不復暮色的始皇帝,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一步朝着始皇帝的駕攆走去。
大巡天下在即,他管不了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