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來越深,離早就約定的行動時間也越來越近,經過了下午的亢奮與躁動之後,所有人都開始沉靜下來。
三哥虎踞九鎮多年,威名之赫赫,一時無兩,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是在他龐大勢力籠罩下長大的。跟了三哥這麼多年,大家都很明白三哥的可怕,更清楚挑戰三哥失敗之後可能會帶來的後果,這就像是一塊大石頭一樣壓在了我們的心裡。
理所當然,三哥的那種早就已經深入我們內心的威嚴和強大,隨着行動時間的越來越迫近,逐漸逼迫着幾乎每個人的心臟。
除了沒心沒肺的胡瑋和天生就一無所懼的險兒,還是滿臉無所謂的神態之外,每個人的臉色都顯得那麼的凝重和嚴肅。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嘈雜而輕狂的說笑、打鬧聲都已經消失,原本圍在桌子周圍打牌的小二爺幾個人也意興索然,乾脆不打,大家都默默地坐在一起看起電視來。頓時,空曠單調的電視聲讓房間裡顯得更加壓抑,一股異常的氣氛漂浮在空氣之中。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我也體會到了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好不容易熬到七點多,終於到了吃飯時間,我帶着大家一起來到了賓館樓下餐廳早就訂好的一個大包廂裡面。
吃飯的時候,氣氛還是有些像在房間裡一樣壓抑,每個人都是默默地吃着,都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往往出口之後才發現,說出的話不但沒有緩和氣氛,反而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尷尬無聊。
可是,大概開吃十來分鐘之後,在誰也沒有想到的情況下,沒心沒肺出了名的胡瑋卻突然說出了一句絕不應該說的話來。
當時就坐在我身邊兩個位子遠的胡瑋,可能是看到大家都一臉要死不斷氣的樣子,覺得很無趣。於是,他給自己的杯子倒上了滿滿一大杯啤酒之後,舉起來大聲說道:“兄弟!兄弟!喂,都慢點吃,我說句話啊?老子記得大民小民砍衛立康的時候,就是早上在粉館裡吃了一碗牛肉粉,下午就跑路噠。哈哈,我估計這兩個****只怕是在我們省吃的最後一頓飯,後頭都沒有時間吃飯噠。我們也是的啊,今天這頓我們兄弟就喝好!吃飽!等哈就真不曉得下一頓什麼時候吃?在哪裡吃?還吃不吃得成啦?”
事後多年,我在看臺灣娛樂節目的時候,學會了一個名詞,專門是針對那些說話不着邊際,卻又自以爲幽默的人。
這個名詞叫做冷場王!
胡瑋絕對是冷場王,而且是冷場的王中之王!
上面那句話就可以算是他無數次冷場生涯之中的代表之作。因爲當時,他的話剛一說出來,所有人,包括原本吃得很開心的險兒在內,都默默拿着筷子,停下咀嚼,一動不動地看向了他。
在我們全部人奇怪的眼神注視之下,原本還在嬉笑着鄙視大小民沒有吃飽飯的胡瑋,臉上的表情也由最開始的得意洋洋變成了詫異,然後是尷尬,最後則是滿臉愧疚地望望大家,又望望我,一言不發舉起杯子喝了起來。
但是,再愧疚也於事無補了,原本大家只是在心裡暗自擔憂着今天的事情,不過礙於面子和情誼,都不會也不願表露出來,表面上都還是裝得若無其事。現在被他這麼一說,反正都揭穿了,也無所謂丟面子不丟面子,當場就有兩三個人唉聲嘆氣起來。
這種情緒慢慢地呈現出了蔓延之勢,開始有人問我和小二爺要不要弄死人、要不要開槍、三哥到底會不會報警之類的話了。雖然問的時候,每個人的語氣都儘量顯得平靜而且無畏,卻不難聽出,語氣之中都有着掩飾不了的擔憂。
聽着他們的對話,我突然感覺到這個時候,我應該要說點什麼了。就像以前,每當我害怕、猶豫、彷徨的時候,三哥總是會對我說一些話,一些讓我感到安全可靠,讓我變得無畏的話。
三哥說過,大哥就要做大哥應該做的事!
而我,就是眼前這羣內心充滿了害怕、猶豫、彷徨的年輕人的大哥。
我也學着胡瑋的樣子,慢慢地在自己眼前的杯子裡倒滿一杯啤酒,然後擡起頭來,從左到右,盯着每一個人的眼睛看了一遍。
在我的注視之中,原本有些浮躁、喧鬧的包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意識到我想要做些什麼了。於是,每個人都停下了正在說的、正在做的,專心看向了我。
等所有人都望向我之後,我收回了目光,低下頭,拿起桌上的一盒芙蓉王,抽出一根,點上之後,重重吐出一口,纔再次看向所有人,問道:“你們都記得龍袍和海燕的那兩張三菱帕傑羅(注:21世紀初,三菱帕傑羅幾乎是當時我們地區的大流子和警察的最愛,可以說是身份的象徵,相當牛逼)吧?”
剛開始沒有一個人回答,我的問話讓每個人都覺得奇怪與意外,但是在我持續的注視之下,他們或是點頭示意,或是遲疑着低聲稱是。
每個人都回答之後,我滿意地笑了笑,繼續說道:“廖光惠廖哥,全市的頭把座椅!都曉得,是吧?義色,十多年的大哥,也是我胡欽以前的大哥,也沒得人不曉得,是吧?”
再次得到了所有人的回答之後,我突然把聲音猛地提高了一些,一改之前的平和淡然,語氣激昂地說道:“廖光惠怎麼當大哥的?兩來複槍放掉了全市前一任大哥李傑的兩條腿,八個人在大山街剁溫州仔!義色,怎麼當大哥的?啊?逼保長、砍胡力、廢黃皮!曉得噠吧?大哥是怎麼出來的?”
說到這裡,我猛然再次停下,望向了所有人,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專心致志的表情。
我的語氣再次變得柔和:“我告訴你們,廖光惠和義色當年辦事的時候,也跟我們今天一樣的,他們未必不是人啊?砍不死?打不爛啊?老子就不信噠!未必還有哪個天生就是當大哥的。你們開始問今天殺不殺人、開不開槍?我講句老實話,我真不曉得。”
我又停了下來,把手上的菸蒂狠狠掐熄在面前的菸灰缸裡,接着再點上了一支,平復了一下內心的洶涌澎湃,接着說道:“今天在場的兄弟,都和我胡欽不是一天兩天的感情噠,我胡欽對兄弟怎麼個相?大家心裡都有數,我也不多說。今天的事,到底是個什麼結局?我告訴你們,除噠神仙,哪個都不曉得。但是,我而今可以給你們保證一點,大哥都是拼出來的,廖光惠拼出來的,義色拼出來的,我們也只有拼!拼不出來,我們一世都是小麻皮,只有望着龍袍海燕的帕傑羅笑哈!拼出來噠,從今以後,別個有的,我們兄弟也都有!別個沒有的,老子要你們遲早也有!哪個敢看我們不來?要死卵朝天,出來打流,還怕個****怕?!”
最後一句,我幾乎是吼的,我一吼完,每個人的臉色都開始變了,變得通紅,變得激動。大家臉上都是躍躍欲試、想要開口說話的樣子,但是沒有等他們開口,我馬上說出了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一句話:“今朝,我胡欽在這裡答應你們,聽好!不管今天晚上死人也好,坐牢也好,老子胡欽都陪你們一路!躲噠不是人!過得命的弟兄就和老子一起喝一杯!”
隨着我的話剛一落音,轟的一聲,原本一片寂靜的房間裡響起了歡呼怪吼聲,在酒精和話語的刺激之下,人們一掃開始顧慮重重的模樣,變成了一頭頭嗜血的惡狼。
原始的征服,血性的兄弟情誼,美好的生活憧憬,與這些東西比較起來,三哥留在每個人心目中的恐懼和敬畏就像沙堡一樣,在大水的衝擊之下無痕無跡。
凌晨一點,我們所有人登上了早就停在賓館車庫的三張車裡,開向了今晚向三哥團伙正式宣戰的第一個戰場——三哥名下的洗腳城。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向窗外,此時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除了的士之外,過往的車輛也不多,路兩邊的居民區和辦公樓全都黑燈瞎火,正常生活的人們早已經入睡。
三哥的洗腳城開在我們市城區偏北,位於一條叫做文林大道的路上,總共有三層,第一層是大廳,第二層洗腳,第三層按摩、桑拿。
很快,我們三張車就由東頭開上了文林大道。文林大道上面,因爲開着很多家大型的洗浴中心、洗腳城、髮廊等娛樂場所,所以不像之前的那些街道死氣沉沉,此時還是一片霓虹閃爍、繁華的不夜景象。
車子剛拐上大道,我就看見了大道中間,豎掛在三哥洗腳城二三樓上面的大燈箱招牌——姚記中泰沐足城,在紅黃綠三色燈光的不斷變幻中,每個字都在閃爍生輝,引人注目。
目標越來越近,我搖下車玻璃,對着後面兩張車做了一個手勢。然後,坐在身後的險兒、元伯、康傑、簡傑都紛紛從身邊拿出了一頂毛線帽子,和當初我們跟着三哥廢黃皮時候所戴的一樣,有個短短的帽檐,帽子上還縫製了一條寬寬的毛線帶子。他們都將毛線帶放了下來,遮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車子嘎的一聲急停在了洗腳城的大門口,所有人都推開車門,拎起傢伙衝了出來。
幾個衣着暴露在街邊拉客的流鶯看到我們的車後,原本以爲來了客人,剛想跑過來拉生意,馬上就被嚇得尖叫哭喊着遠遠跑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