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下身,我拿起這把鑰匙打開了辦公桌最左邊的那個抽屜。整個辦公室,除了放錢的小保險櫃之外,唯一上了鎖的抽屜。
抽屜最外面放着一個比手掌稍大,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小包的後面有一個非常精緻的木盒,在小包與木盒的下面放着兩張照片。我把小包和木盒都拿了出來,再拿起了最上面的那張照片。
照片上有很多人。
最前面坐着的,是臉上明顯能看出青春痘痕跡的三哥與明哥。他們後面一點站着我和癲子、牯牛、阿標。我的旁邊分別是險兒、小二爺、地兒、武昇、袁偉。最右邊的那一夥人則是九鎮十三鷹。
靠着周波旁邊,手上拿着一串被辣椒粉塗抹得紅豔豔的牛肉串、一臉笑得稀巴爛、齙着小齙牙正在開心說着什麼的是元伯……那個忠厚老實、聲音木訥、很久不見的元伯,那個快要被我們淡忘了的元伯。
第二張照片我原本不想去看,但是放下了手上那張合照之後,還是忍不住拿了起來。
那是我被英子幾人砍傷那次,在九鎮醫院照的一張相片。我的頭上、肩上都纏着厚厚的繃帶,額頭處隱約有沒有完全清理乾淨、乾涸了的少許血跡。因爲一晚沒洗澡也沒怎麼睡覺的緣故,臉上和頭髮都顯得有些油膩不堪,尤其是長長的頭髮亂糟糟像朵蓮花般盛開在腦袋上面。
照片裡的我半坐在病牀上,微微偏着頭,把下巴高高擡起看向鏡頭,嘴角一邊叼着一支剛剛點燃,猶自輕煙嫋嫋的香菸,臉上居然還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意。就好像我不是被人砍了、沒洗澡、髒兮兮地躺在病牀上,而是中了狀元,剛剛沐浴焚香、接受道賀一樣,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不可一世,那樣的得意非凡,也那樣的快樂。
一個只露出了半張臉的女孩,上半身橫趴在我的身上,長長地伸出一隻手,意圖去搶奪我嘴邊的那支香菸。在相機被按下去的那一剎那,女孩偏過頭來,幾縷長髮垂下,擋住了半張臉,另半張臉上故作嗔怒卻掩不住笑靨如花。
和君分手之後,我讓自己忘掉了一切也燒掉了一切,唯獨留下了這最後的一張照片。因爲這張照片裡有我再也得不到的美好未來,那些在病房中許下的未來。
報紙包好的小包裡是一把槍,精美漂亮的木盒裡也是一把槍。
小包的槍黑黑小小,槍管最前端的些許地方,漆皮已經開始有些剝落。仔細看去,整把槍的做工都顯得粗糙、低劣。這就是當初在九鎮的歌廳,羅佬曾經指着我的腦袋,最後被我搶了過來的那把仿製手槍,那把我人生中第一次擁有的槍。
木盒打開之後,一股新鮮的油墨味傳來。
一個不知什麼材料,類似於塑料一樣的棕色包裝佔據了整個木盒,包裝的正上面,有幾個凹下去的地方。最大的凹處是用來放槍,稍小一點的放着彈夾,右側一排則靜靜躺着幾顆子彈。
槍身也是黑色,但是卻與前面那把槍的老舊感完全不同。整把槍放射着一種很柔和很好看的喑啞之光,彈夾的包鋼被打磨得光亮,幾顆金色的子彈更是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引人注目。
這把槍是我爲省城的一位朋友辦了件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事之後,他送給我的禮物。據他說:德國原廠製造,磨去槍號,從來不曾使用,不曾面市,可以說是追查不到任何線索的槍。
也是可以在今晚和接下來的日子裡面,更好、更安全地保護我的槍。
沉思中,敲門聲響起,小二爺熟悉的聲音傳來:“胡欽,差不多噠,豬娘那邊有信噠,你準備哈咯。”
“好,就來。”
我站了起來,在短暫的思考之後,啪的一聲關上那個華美的木盒,和兩張照片一起塞進抽屜,鎖了起來。撕去小包上的報紙和不乾膠帶,拉開因爲做工太差而導致上下抽動有些困難的彈夾看了看,把那把舊手槍、手機和鑰匙一起放入了隨身的包內。
是的,那把精良、昂貴、美麗,好像還有種平和感的德國手槍比這把槍更好,更安全,但是,那是我夢裡的未來。某個誰都不知道我是個流子的地方,某個湖邊,某座山下,一幢單門獨院的小房子,不用太大,不用太豪華,但是裡面一定有寬大的沙發,有清晰到可以看見艾弗森打球時表情的電視,有一個我愛的女人,有一張我躺上去就想睡覺的牀,還有一個放滿了我喜歡看的書和電影的書房。
這把槍和這個盒子會放在那個書房的桌上、牆上,某個地方,靜靜的,等着哪個午後,一次清晨,我去欣賞,去把玩……
這些年,越來越覺得現在的未來不是我曾經要的未來,也越來越明白當初明哥說的那句:“你們三哥現在是沒有辦法了,你何必像他那樣之後再後悔。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可是我卻用了我的青春、我的良心和我所有的一切去交換。
未來已經死了,如果連夢裡的未來都死了,我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
包裡的這把槍,這把粗糙的、低劣的、染上了鮮血的仿製槍,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粗糙、低劣、滿手鮮血。我只配得上它,它也爲我而存。如果,它不能保護我,那就讓我死吧,帶着那個美麗、昂貴、平和的夢中未來。
死在今晚,或是死在往後的漫長歲月中終將被遺忘的某一天。
拉開辦公室厚重結實的木門,閃爍的鐳射燈光變得清晰跳躍,大廳的音樂聲也毫無阻礙地傳了過來。
初始的寂靜與沉思化爲雲煙,消失不見。
我重重關上大門,對着依然等在門口的小二爺說道:“豬娘還是一直跟着的唦?你別去了,地兒和我一路去看看。”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靠班長身上的這幾粒丸子可以扳倒歸丸子,或者是子軍。
這種想法是天真的,天真到有些愚蠢,愚蠢到非常危險。
每個人都知道,販毒絕對是重罪,重到可以完結人的一生,可以埋葬人的一切。不過,很久之前,我們聰明得讓人感到有些可怕的老祖宗們就說過一句話,一句流傳到了現在,依然盛行不衰的話:“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大夫,這個名詞在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古代官僚階層,也指有名望有學問的讀書人。簡單來說,八個字:有權有勢、有名有利。
班長什麼都沒有,他連屁都不算,在皮財魚的團伙裡面,排名輪位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輪到他。所以,當他被武昇砍下第一刀的時候,當他被張指導員他們帶走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他這輩子完了。
歸丸子這三個字確實是在道上有些名氣,也有點小錢。但是他也絕對不是大夫,他不夠格。因爲他的那點名、那點利都是來自下三爛,上不了檯面,用好聽的話來說,那是歪門斜道,不入廟堂。
幸運的是,他卻有着有一個忠心耿耿追隨了多年的直系大哥——金子軍。
而這點也就直接導致了他和班長之間同人不同命、南轅北轍的結局。
金子軍,一個響噹噹的名字,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名字。一個原本在我市山區做了多年教育工作,卻一直不能轉正的民辦教師;一個原本不屬於皮財魚班底團伙,卻最終躋身高層,成爲一人之下、衆人之上二把手的黑道大哥。
近些年來,城區洗浴協會會長、區人大代表、市政協特約監督員、全市最大洗浴城“水雲天”總經理、“天府魚鄉”連鎖餐館大股東、傑出民營企業家等等一系列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名號與頭銜紛紛加身。
這些代表了什麼?有名有利、有權有勢!
金子軍的上頭又有個什麼人呢?皮財魚。
在我市黑道有兩個人絕對不能惹:深不可測——廖光惠,手眼通天——皮春秋。
就憑這兩個人,歸丸子穩穩當當做了多年的偏門買賣,難道我會認爲只是這次的栽贓,就能辦倒他?當然不能,刑不僅是不能上大夫的,大夫的心腹同樣也上不了。無論發現了那麼多搖頭丸的張指導是多麼高興,是多麼開心,是多麼迫切地想要立下一個大功,都一定是白費的。
有時候天破了都可以補上,何況那幾顆小小的丸子。
不然,爲何有人在壞掉的取款機裡拿錢,被判無期;有人貪了百萬,卻只是被開除出組織。這個事情一定會被壓下來,如果不壓,牽扯的人太多,誰也擔不起。當然,我走了一步險棋,因爲萬一真的到了誰都擔不起的那步,我和班長兩個一定是死得最早。
場面上的人不會動到歸丸子,可我這次辦事的最終目標就是歸丸子,以及他控制下的城北。所以,對班長,我可以靠場面上的人來解決,但是對於歸丸子,少不得要親自操刀了。
班長事情一出,子軍那邊大事不出,小亂也一定不斷。
打鐵要趁熱,殺人要趁病。
今晚就是擺平歸丸子的最佳時刻。
在安排這一切計劃的時候,有兩個人主動找上了我,他們表示要辦這件事,來彌補之前的犯錯,來讓衆兄弟知曉,他們不是貪利忘義之人。他們就是簡傑和小黑。他們是自己人,砍班長的時候,我沒有用自己人,還戴上了面具,但是現在卻用了自己人。
砍班長,我原本可以在一個完全不會讓自己引火上身的地方動手,最終卻選擇了在難脫嫌疑的自己地盤。是不是有些不合理,有些奇怪,甚至有些愚蠢?
還記得,去年,我在看杜琪峰導演的《以和爲貴》中,張家輝所扮演的“飛機”一角,爲社團出生入死,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最後選大哥,那些長老卻說:“飛機是誰,聽都沒有聽過!”
當時我就覺得張家輝真蠢,不是一般的蠢。他是一把槍,這就是槍的命,他只知道要做好槍的本分,他只知道工作了就要有回報。只可惜他從來就不知道槍是不會飛黃騰達的,飛黃騰達的只有握槍的人。
所以,他天真地在大哥的謊言中沉淪,在永遠不會到來的等待中老去。
我不同!從頭到尾,一如飛機,我也知道自己是把槍,要做好槍的本分。可是七年前,二○○二年的我,就和飛機已經完全不同。我從來沒有想過永遠只做一把立下汗馬功勞,卻又默默無聞的槍。遲早某天,我要當那個拿槍的人!
用別的人,在別的地方動手,除了廖光惠他們之外,沒人會知道做掉歸丸子的是我——胡欽。但是現在用自己的人辦歸丸子,在自己的地盤砍班長,可以騙倒很多人,卻永遠也騙不倒那些道上打滾多年,腦子早就如同計算機一般靈敏快速,而且還深諳廖皮之間恩怨情仇內情的黑道大哥們。
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明白,這件事的背後站着廖。
在皮財魚的步步緊逼之中,廖終於拿起他的槍,用他的方法告訴大家誰是真正的老大。
同時,大家也會知道,那把槍就是我——胡欽。一個剛從鄉下出來,無名無籍的小流子。
只要事情做得乾淨,沒人可以拿我怎麼樣,我卻也永遠都脫不掉這個嫌疑。我卻很喜歡這個嫌疑,而且很長時間以來求之不得,蓄勢待發。
動手的人有了,剩下就只需要知道歸丸子在哪裡了。
這個世界,踩盤子(注:黑話,偵察、探聽情況)最厲害的是什麼人?
偵察兵、涌馬(小偷)。
偵察兵,我用不起,也找不到。但是涌馬,我不僅找得到,還有個關係相當不錯的。
還記得當初砍了羊鬍子之後,我被抓進看守所的那次嗎?和我蹲一個號子的,經常給我按摩,想跟着我混的那個哥們,外號叫做豬娘。他就是涌馬,從小到大,不知道偷了多少東西,踩了多少盤子的涌馬。
那天晚上,從我和張指導員三人吃飯開始,他就一步不離地跟在歸丸子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