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廖光惠開業慶典那天,皮財魚上門賀喜的時候,我就隱隱感覺出了他們兩人之間在一團和氣之下的風雷涌動。於是,從那天開始,我就在耐心等待機會,一個也許可以讓我名動全市的機會。
回想起來,我並沒有等太久。確切地說,一個月不到,機會就來了。送機會上門的是一個軍人,一個曾經的軍人。
在我接手廖光惠的迪廳,成爲了負責人之後,我首先接觸到了一個非常新鮮的名詞——漫搖吧。真正的漫搖吧也許有屬於它自己原本的含義,但是在我們那裡,因爲它包含了一個獨特的消費場所,漫搖吧又得到了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嗨吧。
豪華的裝修、昂貴的消費,在嘈雜喧鬧、人滿爲患的地方,用金錢爲客人換來一個相對僻靜、獨立的角落。這就是讓漫搖吧變成了嗨吧的那個獨特場所——嗨包。
嗨包乾什麼用的呢?很簡單:裝逼、吸毒。
在21世紀初的那幾年,我記得當時最流行的毒品是搖頭丸和K粉,麻古、溜冰這些都還沒有太時興起來。我們自己絕不經手這些東西,做正當生意的人沒有誰會蠢到去沾這個。而且場子裡一般也有專門看場的人,會盯着這一塊兒,不許人賣,怕惹麻煩。
但是如果你在門口賣,在後面的巷子裡賣。或者你買了,自己偷偷摸摸帶進來,我們是看不到,也聽不到的。我們是生意人,不是警察,自然不會、也沒有權力去管那麼多。第一,如果管了,生意也就不用做了,這裡不讓人嗨,多的是其他地方嗨。第二,你進來消費就是大哥,付錢之後,包廂一開,酒水一送,該上的東西上齊。怎麼玩,如何玩,關我們什麼事。
雖然那些年對於娛樂場所的查處監督沒有現在這麼嚴,這麼規範,但是這樣的場合,不管怎樣,三天兩頭總是會有各方面、各部門的人來查查,來看看的。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可以讓你做不成生意,賺不到錢,餓死你。
所幸的是,我們的大老闆姓廖,廖光惠的廖。
在這個廖老闆家的書房門上,我曾經親眼看到過一副對聯: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初看的時候,我不懂意思,只覺得好聽。過了很久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這副對聯是國學大師章太炎送給黑幫巨擘杜月笙的兩句話。
國學大師、黑幫巨擘。很有意思的兩個名詞,放在一起的效果似乎也很奇妙……不過這是高級人士要想的事,我們這些小人物只要領會這兩句話的含義就可以了。
含義很簡單,只有六個字:人緣好,朋友多!
廖老闆不住城南,也沒有五尺天,但是他絕對是個朋友多的人,非常多。在開業之前,我就曾經隨着他幾乎跑遍了我市各條路上的各大館子,幾乎請遍了我市各大部門的各路神仙,幾乎聽遍了各種貴賓惠贈的各種諾言。
所以,開業以來,生意興隆,順風順水。
可惜世上有句老話說得好:神仙好請,小鬼難磨。終於有一天,不開眼的小鬼找上門了。
在打工潮興起之後,全國的勞動人民開始到處亂走,每個城市裡面都突然多出了一批外來人員。這批人員不見得每個都是好人,不見得每個都不和本地人衝突,那麼這也就讓治安形勢更加嚴峻。這樣的情況下,靠基層派出所幾個幹警的力量往往是管不住一個轄區的。
於是出現了一個新名詞,叫做“協警”,廣東等地方也叫“治安仔”。
雖然因爲這個新名詞的出現而引發了許多其他喪盡天良的事(比如孫志剛先生枉送的大好性命),但是他們還是依靠着某些規律存活了下來。
做生意以來,我從沒有遇到過找我收保護費的流子和地痞,所以我更加不會想到,第一個上門找我要錢的人居然是協警,已經被我們打點好了的某個轄區某位所長下屬的協警。而帶頭上門要錢的那位協警,是一個當了兩年兵、剛退伍、非常年輕的軍人。
他的外號叫“班長”。
迪廳位於廖光惠這個娛樂城的二樓,走進一樓大廳就會看到一個半圓形旋轉的大樓梯往上直達迪廳入口,樓梯兩邊牆上安裝着藍色的燈,每個臺階上都鋪着透明的鋼化玻璃,玻璃裡面也安裝了一個個淡黃色的小射燈。每晚,當開門營業的時候,燈光全部打開,上下輝映,煞是有些金碧輝煌的感覺。就算是放到現在來說,也是顯得比較時髦氣派,不會過時的。
我第一次見到班長,就是在這種黃藍相間的燈光中。
迪廳剛開業不到一個月的某天晚上,快八點的時候,小二爺正在給服務生們交代着什麼;我要地兒幫我倒了一杯酒,坐在吧檯邊上的位置和他有一句無一句地閒聊;賈義幾個則正在門旁邊存放包裹等隨身物品的那個櫃檯處,和幾個女孩嘻嘻哈哈。
迪廳的正式營業時間是晚上八點半,客人們則是一直要等到九點鐘之後纔會陸續趕來。所以,這個時候的大廳裡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沒有一個客人,在低柔的音樂聲中,顯得有些安靜、冷清。
“老闆是哪個啊?”一個很大的說話聲打斷了這種氣氛。
最開始以爲是喝多了、想要裝下牛逼的客人,所以我並沒有引以爲意。只是擡頭望了過去。門口的燈光中,七七八八地站了一大幫人,清一色的迷彩服,站在最前面的一個人身體站得筆直,身上則穿着一件警服。仔細看去卻沒有警徽、警號牌等東西。
說話的正是那人,年紀顯得非常輕,大概與我們差不多,白白淨淨的一張國字臉上,透出一種故意做作的威嚴肅穆。
我意識到有些不對,剛想站起來答話,小二爺已經走了過去:“我就是,有什麼事要幫忙?”
“幫忙?呵呵,你是負責人是吧?”那個領頭的人聽完小二爺的話之後,臉上出現了一種老氣橫秋的鄙視表情,又再次問了小二爺一次。
小二爺點了點,沒有搭腔。那個人突然身體一直,大聲說道:“你們這裡昨天有人打架是吧?我是這個轄區××派出所的,接到舉報,有人說你們這存在吸毒賣淫的現象。我們要檢查一下。”
接下來,不管小二爺怎麼說,他就是不鬆口,一定要查。
在這一行混過的人都知道,迪廳、酒吧等場所裡面一般都會有一些比較特殊的女人存在,有些是老闆專門請的,有些是她們自己聞風而來。這些女人的目的只有一個,滿足那些想要在酒吧尋找豔遇、一夜情等美事的男人們,在給自己賺錢的同時,也可以讓酒吧的氛圍更好、生意更好。
我們的迪廳裡面也有。不幸的是,那天晚上剛好有兩個這樣的女人吃晚飯之後就提前來了。更不幸的是,她們的穿着太過於暴露、性感,引起了班長的注意。最後班長非要把人帶走,還交代小二爺也要一起去派出所,說是需要解釋一下情況。氣氛越來越僵,旁邊賈義幾人的臉上已經出現了憤怒的表情。
我站了出來,用十分誠懇的態度,將班長和小二爺兩個人一起叫到了後面的一間辦公室裡面。談了很久之後,班長終於說出了一句讓我放心的話:“你們人還不錯,但是這個事情怪不得我,我們有責任在身,是要維護法紀的。這兩個女人如果查實真在從事賣淫活動,那是一定要罰款,絕對不能放之任之,曉得不?”
“一般是罰多少錢啊?”我立馬問道。
“朱老闆(小二爺),胡老闆,今後我們少不得還要打交道的,我就便宜點,一千五一個人。”
嚴格的執法從這裡開始變味。我打開抽屜,從裡面拿了兩千塊錢和兩包極品芙蓉王的煙出來。當班長看着我數錢的時候,我的餘光也看到了他臉上不太高興的表情,我知道他嫌錢少。數完之後,我把錢和煙一起遞了過去。
班長開口說道:“胡老闆,我們這裡不是賣小菜的,沒得什麼討價還價這一說啊。你要搞清楚,我當你是朋友,已經少錢噠。”
我一隻手抓住班長的左手掌,另一隻手把錢和煙都放了進去,笑嘻嘻地說道:“哈哈哈,羅警官(班長姓羅),你想多噠。今天有緣認識,我們就是朋友。這個錢不是交什麼罰款不罰款的。那兩個女的就是過來玩,我都不認得,沒有必要幫她們交罰款。朋友既然上門噠,我胡欽是個義道人,一定要招待好。這錢是我專門請羅警官和弟兄們一路喝杯茶的,天天辛苦噠,累死累活,下班後吃點夜宵,莫嫌棄錢少。那兩個女的你要帶走你就帶,我們是正當生意人,羅警官你就當是交我這個朋友,呵呵,今後沒事過來玩,有事開個口。好不好?”
聽我這麼一說之後,班長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第一次見面,他親自從我的手上拿走了兩千元錢。我本以爲事情會如同那無數個被我們打點過的神仙一樣,差不多就可以了,到此爲止。沒有想到的是,嚐到了甜頭的他,居然有着一份遠遠超出了年紀與職業的貪婪和大膽。自此以後,他隔三差五地就過來佔點小便宜。
錢雖然不多,但是那股恨難平。
我們兄弟終於不爽了。有一次傍晚,在他過來的時候,不但沒有要到錢,還被小二爺痛罵了一頓。於是,他立馬展開了一次報復。
當我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打牌的我感受到了讓我差點發狂的一種憤怒,有史以來第一次,我一把掀翻了牌桌。
當我心急火燎從打牌的那個茶樓趕到場子裡的時候,裡面的音樂一如往常地勁爆,大廳裡有些喝多了的客人仍在繼續玩樂。但是一進門我就感到了氣氛的大不一樣,場子靠裡面的包廂區,往日這個時段正是生意異常火爆、人來人往、擁擠不堪的時候,現在卻顯得異常冷清,只有幾個服務員拿着掃帚低頭在那裡打掃着什麼。
地兒一看見我就迎了上來,臉色非常嚴肅,在震撼心臟的低音炮的轟鳴之下,趴在我耳邊,說出了一句話:“出事噠。媽了個×的,V一號包出事了,客人在裡頭打K(吸食K粉),全部搞走噠,還差點打起來。小二爺也搞到所裡去噠。”
接下來,他告訴了我事件的前後經過:
傍晚還在準備開張營業的時候,班長一個人突然來了,找到小二爺,給他說是什麼門口衛生搞髒了,要罰款,交七百塊錢衛生費。小二爺當時就火了,當着很多人的面說:“要罰你就給老子喊衛生局的來,關你個治安仔什麼****卵事。只怕是養油了你的嘴巴,搞習慣噠吧?以爲老子是小麻皮,敲了一回又一回。從今往後一分錢都沒有,最好莫再來,來了打斷你的腿!”
大吵之後,班長臉紅耳赤對着小二爺說了一句:“狗雜種,你等着!”轉身就走。
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在完全沒有人事先給我們打招呼的情況之下,班長那幫人和兩個穿着正規警服、非常面生的警察一起走了進來,說懷疑我們這裡有吸毒販毒的現象存在,然後不聽任何人的勸告一定要強行搜查。
當時小二爺看到他們進門之後,馬上給賈義幾個人交代,要他們去包廂給客人們打招呼,不知道一號包的客人是剛打K打上頭了還是怎麼回事,居然完全沒有反應。班長他們進去的時候,打K用的盤子、吸管和卡都還放在桌子上面,直接被抓了一個現行。
於是,班長沒有留任何情面,直接就把人給帶走了,居然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連吸毒的幾人都沒有上手銬,反而給小二爺上了銬子。賈義他們一看,怒火沖天,衝上去就要開打,被那兩個警察和地兒勸開了。
等他們人一走,地兒馬上就給我打了電話。聽地兒說完之後,我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因爲錢而起,事情就不是太難辦了。所以,我給他說:“我身上沒得錢,快點先去幫我在店裡拿兩萬塊錢,你就留着看店。賈義,你和簡傑跟我一路去一趟。”
在去我們那個轄區派出所的路上,我給廖光惠打了電話,簡要說了下經過。電話裡,廖光惠也明顯透出了驚訝和少見的憤怒來。最後,他給我說了一句:“我就給張局和謝所打電話,你先去把人搞出來,那邊要好多錢就給,其他事你等哈來我這裡一趟,我們再說。”
“好。”
我到派出所的時候,估計廖光惠已經聯繫了朋友,當時在所裡等着接待我的,除了班長之外還有正在值班的一個副指導員,爲人非常客氣。讓我非常意外的是,小二爺居然不在這裡,他被帶到了我們市的另外一個派出所,開始去我們場子裡的那兩個警察不是這個轄區的,而是班長的朋友,專門叫過來的。
這件事是班長故意玩我們。
這些基層的衙門,雁過拔毛是免不了的,雖然事先已經有了廖光惠的名頭和上級的指示,最終我卻還是在那個和善的指導員安排下,繳納了八千元錢,纔算把那幾名被抓了現行的客人保了出來。最後,我先給客人們道了歉,又給了兩千元消夜錢,這才一切搞定,沒有壞了場子的名聲。
一切辦完,臨走前,在派出所外的院子裡,當着那位副指導員的面,我指着一臉得意的班長說了這麼一句話:“小雜種,你要玩是吧?好!老子陪你好生玩。你聽清白起,老子就算栽到你手上噠,出來老子還是大哥。你合同一到,脫了這層皮,老子就玩死你。慢慢看!陳指,今天搭幫(注:土話,多謝、謝謝的意思)你幫忙,麻煩你噠,有時間去我那裡玩,我請客。你慢點忙,我還有事要搞,就先走了。”
“好好好,小胡,好走啊。”
一腔怒火之中,我又趕往了城市西北端的另一家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