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什麼時候呢?”地兒談起了頭,目光炯炯發亮地看着我,邊嚼着嘴裡的餛飩,邊說道。
“他收攤子的時候吧,也只有這個時候了。”我短暫思考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於是我也擡起頭看着他回答道。
通過這些天的觀察,我們發現羅佬白天根本就不怎麼下樓,連進貨、買菜都是他老婆去辦。每天晚上八點多才出門,九點的樣子開始正式營業,直到凌晨三點半到四點鐘半左右收攤,然後走上一刻鐘的路程回家。
整個過程中,他基本每時每刻都和家人在一起,無論是住的地方,做生意的地方,甚至進貨的地方都在鬧市區,要想搞定他又不被人發現,可能性實在不大。
經過昨天一整晚的權衡,我決定就在他收攤的時候動手。那個時候的街上雖然也不是完全清靜,除了很多同樣在打烊的攤販之外,偶爾還有三三兩兩剛喝完酒、上完網、談完戀愛準備回家的行人。但是,畢竟比起其他時候來,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機會。
“也是的,要搞,也只有這個時候還有可能了。”地兒聽完我的話之後微微嘆出了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等我接話,地兒又問了一句,“怎麼搞?還是用槍嗎?我昨天也想了一下,槍只怕用不得啊。刀疤成也是用的槍。”
聽了地兒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因爲這也是我昨天想了一晚上的問題。當初我們計劃用槍,是因爲開始都以爲寨上是個靠近城市的小村莊,人少地疏。找到羅佬地方之後,晚上開張車進去,兩槍打死,立馬就走,乾淨利落,誰也抓不着。但是來到這裡才知道,這個原本以爲的“小村莊”是多麼的繁華複雜,這樣人口密集的鬧市,如果我們當街開槍殺人了,落得的下場也許連刀疤成都比不上,他還能跑路,我們可能跑路的機會都沒有。
我絕對不能讓地兒和自己成爲第二個刀疤成。
“我也不曉得,再看看吧。實在不行,也只有用槍了,用刀萬一沒有搞定,露了臉,那還出鬼些。”
地兒一開始並沒有回答我的話,他飛快吃完了碗裡最後的幾個餛飩之後,猛地一下把調羹摔在了碗裡,一下擡起頭,用一種很堅決的目光看着我說道:“那好吧,你想一下,看哪天動手,早些動手早些完事吧,是福是禍躲不過,早死早超生。你想好了,告訴我,我找毛七佬介紹的那個人拿槍。”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過來,心裡面也隨之涌起了一股極爲溫暖的感覺。我明白他爲什麼一大早就找我談他原本一直在迴避的事,而且很堅決地表態了。那是因爲他覺得昨天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我,他想補償。
他在告訴我,無論什麼時候,無論願意不願意,他都會與我同生共死。這是他作出的決定。
可是我呢,我也作出了一個決定,一個昨天晚上的決定。昨晚的那次劇烈爭吵,使我明白過來,羅佬現在的處境讓地兒心態起了很大變化。地兒從小就是一個很容易心軟的人。在那次廢了英子之後,他就差點崩潰,這麼多年了,都還不敢踏進羊鬍子開的茶樓半步,就連偶爾在九鎮街上遇見英子,也是馬上掉頭走開,絕不碰面。羅佬這件事的結果只會比英子當初更加殘酷,他還能承受得起嗎?
爲了他,也出於對這件事情本身的考慮,我決定羅佬這件事情,不再要地兒插手。我要靠自己幹掉羅佬。
我看着地兒半晌,好不容易纔收拾了內心激動的情緒,用一種儘量剋制、儘量柔和的語調給他說:“地兒,你把毛七佬那個朋友的聯繫方法告訴我。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坐飛機到上海,你先回去。這個事,我想了一哈,死的日子多些,兩兄弟一路死,不如死一個。我一個人辦事噠,跑起來也利落些。”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是很緊張的,所以從開始說到結束,我都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看着地兒的眼睛。地兒聽完之後,卻沒有像我預想的一樣,表現出很激烈的情緒來。他只是突然之間漲紅了臉,喉結一上一下不斷地擺動,歪着腦袋看着我半天,卻又不說一句話。
就在我有些熬不住了,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地兒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對着店老闆說了句:“老闆,買單。”然後再低下頭,一隻手指着我說:“你最好莫講了!如果你實在是嫌我,想要我走,今後我們也就不是兄弟。”
一瞬間,我知道我錯了。地兒也許不是很堅強,也許不是很適合打流,但是他是地兒,是我的兄弟,趕也趕不走的兄弟。
那天下午,地兒通過毛七佬聯繫上了那個人,電話裡面和他約好了,明天取槍,兩把,一把七七,一把五四。不曉得因爲那個人事先就知道這個槍一定會出事,還是因爲他欺負我們是外地人,兩把很普通的槍,他要了一個高到有些離譜的價格,而且還一副想賣不賣的口氣,沒有一點服務意識。
羅佬這個事出現了太多的變數,完全超乎我們起初的意料。越往前走一步,我就越感到膽戰心驚。當時,我的真實心態可以用地兒的一句話來形容:早死早超生。
這也是出道打流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事情在一步步地完全失控。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放手不做。可惜現在,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當天晚上,抱着這樣消極的心態,早早上牀想要好好休息的我,卻接到了一個電話。
一個讓我完全沒有想到,心情完全轉變了過來的電話。
我和地兒現在用的手機號碼,都是來到廈門之後纔買的兩張神州行,除了我們彼此之外,就只有小二爺知道,再沒有告訴過第四個人。
但是現在顯示在屏幕上的卻並不是九鎮熟悉的區號,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好像屬於廣東範圍。九鎮有那麼多的事,小二爺此時此刻不可能抽空去外地;險兒雖然在廣東,但是他和衛立康一起在東莞,這個號碼也不是東莞的區號。
到底是誰呢?
我死死盯着手機,地兒也同樣半坐在牀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這邊。一片寂靜中,手機空洞而刺耳的響聲讓我感到一種很大的不安和緊張。我只希望這是別人打錯的電話,響過一遍之後便會掛斷。
可是電話卻始終不屈不撓地響着,倔強而清晰。
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剋制着內心的忐忑,我按下了接聽鍵,用盡可能標準的普通話說道:“喂,你好,哪……”
“胡欽?!”電話裡傳來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你……險兒!”
“是我啊,你還講個什麼鬼塑料普通話咯。”電話裡的險兒也大笑了起來。
一股親熱與興奮的感覺同時涌了上來,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我們的號碼一定是小二爺告他的,但險兒此時此刻,應該是在東莞和衛立康在一起,可這個號碼明顯不是東莞的區號,他現在是在哪裡呢?
這段時間我們之間聯繫很少,畢竟跑路不是旅遊,不是每時每刻都可以給家裡報平安的。在三個月前老鼠告訴我羅佬地址之後不久,險兒打來過一次電話,電話裡面談起了這件事,當時並沒有想好具體辦羅佬的計劃和時間,也就沒有深入地交談。之後就一直沒有聯繫了,這個時候,他卻突然打來電話。以他的性格,沒有重要的事,斷不會這麼貿然地聯繫。
難道他又出事了?我的心再一次提了起來,來不及迴應險兒的親熱,低聲問道:“險兒,你在哪裡?是不是出事了?”
聽到我的話,險兒的興奮也明顯低落了,聲音變得壓抑低沉,裡面有種隱隱的恨意說道:“是有點事。小二爺剛告訴我,你和地兒到廈門了,你們具體在哪裡?”
“怎麼了?”我越發感到不對頭,更加緊張地追問道。
“我而今在汕頭,離你們不遠。我現在就趕過來,你告訴我具體地方,我們兄弟先見一面,到了再聊,電話裡一下說不清。”險兒的語氣非常堅決地說道。
從險兒的話語裡,我彷彿聽出了一絲離別之意,再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在電話裡說出了我們的具體地址。
幾個小時過去,天還將亮未亮的時候,我的手機再次響起。與地兒趕緊穿戴整齊,跑下了樓,再過了大概十分鐘,一張的士停在了我們的面前。車門打開,險兒從裡面走了出來。
這是自從武漢一別之後,我第一次見到險兒,他黑了,瘦了,人也顯得有些憔悴,下巴上故意留着的山羊鬍,讓原本就有些陰沉的臉色更多了一份匪氣。只是,他看到我們時露出的笑容還是那樣熟悉、親切,一如兒時,昔日九鎮。
我和地兒飛快走上去,死死地一把抱住了他。
在廈門市中心的一家客家菜館,險兒告訴了我們離別之後的一切,以及他爲什麼會出現在汕頭的原因。
武漢一別之後,他到了東莞厚街,按照事前的計劃,投靠了衛立康。衛立康自從被大小民砍了之後,就去了外面,他現在主要做兩門生意:帶小姐、販毒。
在跟着衛立康之後,他第一件事就是和常鷹一起,與當地最大一夥來自東北的雞頭大幹了幾場,硬生生幫衛立康從東北人手上搶下了幾家酒店和桑拿的小姐生意。之後,和與衛立康搶“賣包子”(注:黑話,零售白粉,用指甲大小紙片包着的白粉,一般爲五十元至一百元一包)生意的四川佬又一直幹到現在,大大小小打了無數次架,有兩次還差點送了命。
險兒這樣的人,和小二爺一樣,天生下來就是當流子的料,無論在哪裡,他都遲早會出頭。所以,立下汗馬功勞的他,在衛立康手下的那批小姐和小弟裡面,威望也就越來越高。
這本是好事,爲什麼會出問題呢?
四個字,功高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