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只要辦完事之後,手腳利落,跑得快點,鬧出一點動靜來通常都不會有太大關係的。基於這種考慮,地兒帶的那筆錢是用來買槍,找一個朋友介紹的當地人買槍。
我們要槍殺羅佬!
這個計劃不是很完美,因爲期間插入了其他的人,但是我們不是神通廣大的007,也不是手眼通天的黑手黨。我們只是來自一個小地方,有幾個小錢,有幾個小弟,有幾個朋友的普通流子而已。
廈門,地遠水深,除了那個可以把月亮都抱上牀的賴大哥和鼓浪嶼之外,其他都是一無所知。寨上村,更是一個聽都不曾聽過的名字。在這樣完全陌生的地方,要完全憑自己去辦掉一個人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其難可比登天。
所以,縱然不甚完美,卻也是力所能及的頂端。
不過,事先不曾預料到的是,我和小二爺左思右想了很久的這個計劃,卻在到達廈門之後僅僅一天的時間就徹底崩潰了。崩潰的原因在於小地方人對“村”這個字的絕對錯誤的理解。
幾千年以來,在這片曾經富庶肥沃、萬國來朝,有過無上榮耀的古老土地,出現過數也數不清的偉大都城,道都道不盡的秀麗鄉野。
然而,曾幾何時,卻也創造出了一個環顧世界獨一無二的新名詞——城中村。
維基百科上對於它的解釋是這樣的:城中村的內部通常沒有統一的規劃和管理,以低矮擁擠的違章建築爲主,環境髒亂、人流混雜、治安混亂、基礎設施不配套,遊離於城市管理體制之外,成爲了都市的“癌症”。從地域角度上講,它屬於城市的範疇。從社會性質的角度上說,仍保留了傳統農村的因素。具有城市與農村雙重特徵的城中村究其產生原因,同中國的城鄉二元體制,以及土地所有制度等多種因素有關。同時,城中村也被許多學者認爲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貧民窟的表現形式。
寨上就是一個城中村。關於它,有位網友曾說:“寨上是個混雜的地方。”
“混雜”兩個字也許都不足以表達出寨上當時的面貌,可惜我沒有學者們那麼高深的理論,我不知道怎麼去簡單地形容好城中村。不過,二○○二年六月的某天,當我和地兒親眼看到寨上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句話,一句聽人說過的話:“被上帝遺忘的角落。”
我想,這說的也許就是寨上。
第一次看到寨上,是在晚上九點多鐘,我和地兒坐車到了老鼠說的那條具體街道。
盤根錯節的小巷之間,有一條大約可以供兩張車並排通行的街道。但是,我敢保證,在我們到達的那個時刻,就算是一輛摩托車都絕不可能順利通過。
因爲,街上充滿了兩樣東西——年輕人、消夜攤。
天南海北的年輕人和天南海北的消夜攤。
街道左右兩排延伸開去的明顯屬於違章修建的樓房上,每個窗口都掛滿了一件件晾曬的衣服,各式各樣的胸罩、內褲,如同無數旗幟在飄搖的煙塵中搖曳。樓下一層則佈滿了賣菸酒的小店、小網吧、小飯館和小發廊。
街道上沒有安裝一盞路燈,無數根從兩旁私房接出的電線上,連接着一盞盞昏暗的燈泡,懸掛在每個消夜攤的上空。油光滿面的攤主,說着南腔北調口音、喝得汗流浹背的打工仔,光着上身、文龍文風的小混混,以及髮廊裡粉紅燈光下那些露着白得晃眼的大腿、坐在分不清顏色的沙發上、對每一個過往的男人廉價微笑着的女人。
我和地兒兩人相視苦笑,幾乎同時說了一句:“我×!”
那一刻,我們都明白過來,我們錯了,錯得離譜。
這裡可能算不上正宗的城市,但也絕對不是農村。在這裡,用槍永遠都殺不了羅佬。
因爲,在人口如此密集、居住環境如此緊湊的情況,根本就不可能用槍。如果誰敢當街開槍,搞出那麼大的動靜來,也許死得比那個要殺的人更快。
但這是後話了,當前最重要的還是先找人。我們一人戴着一頂棒球帽,沿着街道邊上較爲黑暗的地方慢慢向前走着,主要注意力放在了兩邊的網吧、髮廊、鬆骨樓之類流子容易棲身的地方。
兩遍過後,依然一無所獲。
商量了半天,我們想也許是羅佬今天沒來的原因,但又還是有些不死心,於是決定再找一遍。
這次,當兩個人走到這條街靠西頭大約四分之一的位置時,我一時意動,在一家茶水鋪買了一杯珍珠奶茶。付完錢,端着奶茶,邊喝邊轉過身的那一刻,我的目光無意望向了道路中間那一片熱鬧非凡的夜市攤點。
一個讓我做夢都沒有想過的場景居然就出現在了眼前。
在幾乎快要忘卻的記憶深處,某年某月九鎮的那座大橋上,曾經有一個女孩問我說:“你是不是想要打一輩子流啊?你就不能爲了我,爲了你家裡的人徹底改變嗎?”
我很想告訴她,我能,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因爲我知道,我不能!
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會改變。但其中最難改變的,就是人。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三歲定八十”,意思是說,根據一個人很小時候的性格幾乎就可以斷定他的一生。在西方,有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意思也大致如此。我們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每一個選擇,都被自身的性格所侷限,所控制,無從反駁。
所以,這個世界上纔有了好人,有了壞人,有了警察,也有了流子。
所以,胡欽纔是胡欽,羅佬纔是羅佬。
雖然多年沒見,羅佬的神情舉止卻依然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當年的羅佬留着利落的小平頭,身材不算魁梧卻也瘦削精幹,右手中指上戴一個金戒指,戒指上面刻有一個碩大的“義”字。夏天的時候,經常穿着一雙人字拖鞋,把上衣搭在半邊肩膀上,故意露出別在腰間的CALL機,在九鎮一搖三擺,招搖過市。
在沒有來到廈門的時候,我們也曾經設想過羅佬現在的情形;到寨上後,更是沒有停止過各種設想。一個從來不會認輸,時時刻刻都像一隻好鬥的公雞的人,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下,會變成什麼樣呢?是猶如龍遊大海、虎出深山一般得意光景,還是一副落魄潦倒的小流子形象。不過不管怎麼樣,所有設想都是基於羅佬本身,在我們所有人的思考中,羅佬就是羅佬,始終是一個流子,就算跑路躲災,也只能和險兒一樣以打流爲生。
所以,見到羅佬的那一剎那,我徹底傻了。
當我端着珍珠奶茶轉過頭來時,我的目光掃到了一個佈滿油膩、骯髒不堪的白色燈牌,上面寫着幾個醒目大字:××特色,煲仔、燒烤、炒菜。
××就是我們省的名字,這個名字給予我的些許親熱感,讓我順着燈牌背後看了過去。
我看到了羅佬。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老了許多,也胖了許多。還是留着和當年一樣短短的小平頭,可是上面卻沒有了以往烏黑髮亮的光澤,也不似當初抹着摩絲時濃密地豎起,而是猶如雞窩般雜亂、邋遢,也顯得有些稀疏。
黝黑的身體上居然凸出了一個大大的肚腩,下身穿一條已經骯髒到有些看不清是白是灰的短西褲,跟以前一樣光着上身,卻不見了當初終日搭在肩頭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腰間一個同樣分不清顏色的小挎包,有些破損的包口微張了小半,露出幾張揉成一團的零碎鈔票。
在我看向他的同時,他嘴邊叼着半根菸,就站在一個炒鍋前面,大汗淋漓地用力翻炒着鍋內的東西,時不時飛快伸出一隻手去拿旁邊推車上的各種調料。偶爾聽到食客的招呼聲,馬上擡起頭,帶着謙卑的神情大聲應和着,得到食客迴應之後,再發出幾聲爽朗大笑,手上動作也更加快速,嘴裡的菸蒂隨之抖動。
他的炒鍋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燒烤架,他老婆,那個曾經被我劈過一刀的彪悍女人也完全改變了模樣。臉上再看不出分毫當年大哥女人的倨傲與跋扈,一邊同樣汗流滿面地不停翻烤着面前的食物,一邊不時瞟向自己老公,等候差遣。
一個很小的男孩則安靜坐在一旁地上,腰上繫着一根長長的繩子,蓬頭垢面玩着地上的一個什麼東西。我突然想到自己小時候,被外婆拴在門前的情形……
那一刻,我很想問問地兒:這是羅佬嗎?但我沒有問,因爲我知道,這就是羅佬,一個似曾相識卻又一無所知,讓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的羅佬。
原來,人真的是會變的。
那天找到羅佬之後,我的思緒被完全打亂了,實在沒有心情繼續待在那裡,叫上了地兒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三天,我們兩個每天都會去那個地方,去看羅佬。
在這三天裡,我親眼看了很多東西,很多幾乎讓我夜不能寐、心情極度複雜的東西。
我本以爲,現在羅佬可能是因爲生活所迫,導致他無奈地轉變,但是當年的那些本性始終還在。可是我錯了,就像當初想錯了他的處境一樣,我又錯了。他不像以往一樣遊手好閒,打牌賭博,也不再像以往一樣喝酒鬥毆。白天,除了出門買菜進貨之外,最多就是下樓到小賣部買菸,偶爾會抱着他的孩子一起在附近走走。
有好幾次,我看到他在忙得要死的時候,他兒子跑過去煩他,他不得不邊炒菜,邊低下頭給他兒子說着什麼,那種表情有些着急,卻又有些滿足、有些幸福。
羅佬確實變了,完完全全地變了。
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滿身戾氣,拿着殺豬刀在武昇身上狂劈下一刀又一刀的羅佬,也不再是端着手槍,擡着下巴囂張狠毒盯着我的羅佬。他變成了一個謙卑、和氣、平凡到有些平庸的中年男人。
我陷入到一種莫大的掙扎之中。我的仇人還在,但又彷彿不再是他,我該怎麼辦?
尤其是每晚看到他的兒子在腰間繫根繩子,被捆在攤子邊,我就會想起小的時候,外婆因爲太忙,沒有時間照看我,也喜歡把我拴在屋外電線杆上的情景。這些回憶,對於當時的我是一種折磨,痛苦的折磨。
也就在我被這種心情折磨得六神無主,幾乎快要放棄找羅佬報仇的時候,第四天晚上卻發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再次將故事拉回到原來的軌跡之中。
寨上的確是個相當複雜的地方。
販毒、偷竊、入室搶劫、打架鬥毆的事層出不窮,我們在那裡前後待了一個多星期,就親眼見到兩次騎摩托車當街搶劫。不過據我瞭解,當時在寨上有兩個最大的幫派,一個是四川幫,一個是貴州幫。
這個事也就發生在四川幫和羅佬之間。
我和地兒在離羅佬的攤子不遠的一家小網吧,以每天一百五十元的價格包了兩臺最靠門的機子。那天,我們同樣很早就到了,一直坐在網吧上網。原本一切照常,到了夜裡十二點多的時候,我和地兒還準備去稍遠點的地方吃點東西。
突然聽到一陣喧譁,從羅佬攤子的方向響了起來。我們兩個趕緊隨着看熱鬧的人一起走出小網吧,選了個稍遠的地方看着。
羅佬的攤子右邊也有一個緊靠着的小攤子,賣的是四川樂山麻辣燙。因爲兩個攤點一直襬在一起,所以開始有一桌食客在羅佬這邊吃飯的時候,不知道的情況下搬了那個攤子上的兩把凳子。
然後那個攤子的夫妻二人就和羅佬吵了起來,摔桌打椅,非常囂張。在吵的過程中,我看到那個女人跑上去推了羅佬一把,羅佬沒有還手,他的老婆卻跑過去也推了那個女人一下。這下鬧得更兇了,那個女人一邊大罵,一邊掏出手機打了起來。
大概不到十分鐘的樣子,七八個或者打着赤膊,或者染着頭髮,或者穿着暴露的男女就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快到羅佬攤子前的時候,那個女攤主看見了這批人,頓時跳了起來,邊大喊大叫邊用手指着羅佬。
那夥人走近之後,我看到其中一個黃毛很地對羅佬說了句什麼,羅佬沒有回答,只是直着腦袋犟在那裡,他的老婆在身後不斷扯着他。那夥人突然動手,有人一腳把羅佬踢在地上,撲過去就打。整個過程相當快,那夥人打得也不算厲害,踢了幾腳之後就放手讓羅佬站了起來,開始說話的那個黃毛再次伸出一隻手指着羅佬,兇了幾句就走了。
渾身髒污、狼狽不堪的羅佬先是呆呆站在那裡,半晌望着那夥人的背影,然後蹲下去,抱了抱嚇得大哭的兒子。過了會兒,羅佬慢慢走到攤子旁邊,低頭看了半天之後,猛地一下擡起頭來,望着旁邊的攤主,拿起砧板上的那把菜刀,身子一動,就要往前走,被他老婆一把死死拖住,才停了下來。
在這一刻,我看到了羅佬的眼神。
兇狠、決絕、暴烈!
於是我知道了,他還是羅佬。
一如當年,那個端槍指着我的羅佬,那個把武昇砍翻在地的羅佬,那個打流的羅佬。
那個讓我心驚膽戰,後怕了整整三年的羅佬。
三歲定八十,原來,人真的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