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也是他的鄰居,聶塵叫這個人爲哥,而這個人則稱呼我爲大哥。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小敏。
聶塵死的那一年才十五六歲,是我和險兒、小二爺、武昇、袁偉纔剛開始跟着三哥打流的年紀,也是一個原本距離死亡很遠的年紀。
就像很多流子一樣,聶塵也有着一個不完整的家庭,他的父親和母親很早就離婚,各自重新組建了家庭。相應的,聶塵被拋到爺爺奶奶身邊,成爲了一個多餘的人。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聶塵的時候,是和幾位兄弟朋友一起在小敏家裡打牌。
“敏哥!”
纔剛打沒有多久,突然聽見一聲很大的叫喚從門外傳來,還帶着些許童音的聲線明顯被刻意壓制得有些低沉,故作成熟豪邁的語調裡面掩蓋不了那一份興奮與雀躍。
隨着那一聲大喊,小敏家的大門被人猛地一下推了開來,我當時的位置剛好是正對大門,下意識擡頭望了過去。
燦爛的陽光透過打開的門射進有些陰暗的房內,一個瘦削乾巴的孩子就那樣站在一片陽光之中,呆呆望着房子裡面。由於光線的突然變化,我一時看不太清他當時的表情,但是,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從他口中冒出的半句話:“敏哥,你說欽哥他們來的……”
說到一半,話就被吞了回去,那個孩子好像突然變成了木偶一樣,愣在原地看着我們滿屋子人,手足無措。他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半晌,又扭過頭去分別看了看小二爺、紅傑、險兒、武昇等人,最後才把目光落在了小敏身上,嘴脣微微挪動着,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明顯地因爲緊張和害羞而不知該如何表達。
“哈哈哈哈哈,聶塵,你膽子只有這麼大啊?來來來,進來唦,開着門幹什麼。”小敏大笑着拉開凳子,走了過去,一把摟着他向屋內走了進來,邊走邊對我說:“欽哥!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弟弟,就住我隔壁的,叫聶塵。聶塵,你一天到晚說想見欽哥,想見九鎮六帥,都在這裡。吶,這個是紅傑,傑哥,也聽到過啦。你怕什麼?看到人了又沒有禮貌了,叫人啊!”
所有人都停止打牌,面帶嬉笑地看着這個黝黑瘦小、有些冒失的孩子,一言不發。
聶塵怯怯地再次看了我們一眼之後,還是緊緊閉着嘴,不敢開口,甚至連頭都微微低了下去。
“哈哈哈,小敏,不礙事,不礙事。小伢兒,膽子小,不要緊,你安排他坐好,我們打牌,我們打牌啊。聶塵,煙啊,檳榔啊,飲料,你要吃要喝自己拿,不要緊的。”也許是被聶塵當時的那份童真所打動,也許是出於對弱者天生的同情心態,那天的我主動替聶塵解了圍。
卻也得到了一個出乎我意料的回答。
“欽哥,我不是小伢兒,我十四歲噠。”
聽到這句話,我有些意外地擡起頭看向他,這個黑黑瘦瘦的小孩子,有着一雙很大的眼睛,此時,他的眼睛裡面沒有了剛開始的怯弱與害羞,而閃爍着一種別樣的神采。
熟悉之後,發現聶塵完全不是剛進門給人留下的感覺了,他有着一種超乎年紀的成熟與機靈。端茶遞水之中,他已經很巧妙地把他對於我們的崇拜與尊重表達了出來。
最後,小敏給我說,他想跟着我混。我想了一下之後,給出了這樣的回答:“他還太小了。我們搞事,這麼小,搞不好的。等幾年,他長大了再說。小伢兒,打什麼****流啊。聽大人的話,讀書去唦!小敏,他跟我就不跟噠,要是實在是想玩,被人欺負了,你就幫哈忙可以噠。”
捫心自問,當時說這些話,我是有些裝逼的,出於所謂的自重身份,對於一個崇拜者的裝腔作勢。但是,我也是真心地覺得我這樣說是爲他好。
不過,有些時候,有些人,他們的人生是由不得別人安排的。
還記得當時,我這句話說過之後,一旁的聶塵雖然沒有說話,他的眼裡卻又出現了那種神采。這次,我看懂了,那是不服氣。
這就是剛開始的聶塵,一個敏感、自信、單純,也有些好高騖遠的孩子。
從此之後,聶塵除了和小敏還是走得很近之外,再也沒與我們其他人有過太多接觸。
一兩年的時間,他也有了自己的圈子,雖然他不是圈子裡的靈魂人物,更不是大哥,但是他畢竟還是有了自己的圈子。
只是,就像當年被我趕出九鎮之後,迷茫絕望的小兵兒一樣,野心勃勃卻又同樣迷茫的聶塵也進錯了圈子。最初,他和他圈子裡的那些小混混一起,只是在學校門口敲詐點菸錢、上網錢;然後,他開始偷東西;最後,他找了一條發財的路——女人!
那些成天待在低級的街邊髮廊、鬆骨樓裡面,皮肉鬆弛、面貌臃腫、打扮低俗的,靠出賣自己身體賺錢的女人。
換句話說,十四五歲的時候,聶塵已經成爲了一個小小的雞頭。
九鎮位於一個相對落後的偏遠山區,那裡的人們也相對保持着一些古老的道德觀。所以,當時的聶塵已經徹底成爲了九鎮人心目中的一隻過街老鼠,沒有一個人能夠容忍,一個毛都還沒有長齊的小孩子,居然就開始和那些賣淫女打情罵俏,並且以此爲生。
但這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他一路走來,順着小兵兒當年的足跡,最後也就理所當然地走上了小兵兒多年前的那條老路——開始吸毒。
他吸毒之後,也就是他死之前的幾個月左右,在小敏的生日宴上,我再次見過他一面。
那次,我和險兒兩個人到得比較早,客人們都還沒有來,但是聶塵已經在裡面了。小敏安排他幫忙打下雜:覈定菜式,給客人上煙,安排入座等等。由於客人還不多,我和險兒去門口抽菸的時候,與站在門口迎客的聶塵有過幾句交談。
“哎呀,欽哥、險哥,你們進去坐唦,這街上車來車往,都是灰,又熱。進去坐咯,我去給你們倒茶。啊?”一看到我們,聶塵就趕緊拿着煙迎了上來,幾年的時間過去,聶塵也起了很大的變化。
他還是一樣的黑瘦,但是個子卻長高了很多,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個小孩子的模樣。看到我們之後,他的表情不再像當年一樣青澀害羞,而是相當的老練圓滑,甚至有些猥瑣。原本有着獨特神采的那雙大眼睛也變得黯淡無神,長着無數暗瘡、青春痘的臉上帶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一副萎靡不振、暮氣沉沉的樣子。
“哎,不用了,不用了,聶塵,你忙你忙,我們就在這裡站站,裡面太鬧了,也悶。你忙你的咯,不用管我們。”
雖然他現在的姿態比起多年前的那次初見要顯得恭敬、禮貌許多,我的心裡卻感到了一股厭惡,只想他快快走開,越遠越好。身邊的險兒則將這種情緒表達得更爲明顯,連看都不去看聶塵遞到他眼前的那根菸,從鼻孔裡微微發出了一聲悶哼之後,從兜裡掏出自己的芙蓉王抽了起來。
聶塵顯然看出了險兒的意思,只得訕訕然地將遞過去的煙又拿了回來,叼在了自己嘴裡。也許是因爲我對他更加禮貌的原因,聶塵點上煙之後,再次湊了過來,賠着笑,問我道:“欽哥,你那個買碼的事怎麼搞的啊?要搞好了吧?我就曉得,九鎮這個地方,我只佩服欽哥你一個,義色、老鼠、保長只算個****。欽哥,你發財噠,擡哈我啊。呵呵呵!”
“呵呵,有機會的,有機會的……”我恨不得開口把他罵走,但是別人問到眼前,卻又不得不回答。只好隨口說了一句,又轉過頭去自己抽起煙來。
“真的!?欽哥!”
我被聶塵這句話嚇了一下,轉過頭來,呆呆看着他,他的眼神一掃開始的頹廢與暮氣,變得靈光閃閃,居然還放射出幾分當年的神采出來。
“啊!呵呵呵……”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但是不等我整理好茫然的頭緒,聶塵就再次開口打斷了我:“欽哥,我告訴你。你莫看我而今混得不怎麼樣,街上的人罵我,那些人懂個****懂!老子辦事還是辦得的,那次,老子……”
“你個小麻皮,你在哪個面前講老子啊?你是哪個的老子?你只怕是活得不願意了是吧?你辦得事?你辦得個****事,一個小麻皮,白粉仔,天天偷雞摸狗,你還充起來了。”一旁的險兒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爆發了。
險兒的喝罵聲讓聶塵一下子呆在了那裡,傻傻看着險兒,又轉動眼珠看了看我,終於明白了過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一言不發。
我本以爲他受到了險兒這一頓罵,會受不了走開,還有意安慰他一下,誰知道他居然再次臉色一變,變成了一臉無所謂的無賴表情,笑嘻嘻地看着險兒說道:“哈哈哈,險哥,你也莫兇我唦,我怎麼講也是敏哥的弟弟,算是你們的人,兇我搞什麼。別個看我不起無所謂啦,險哥你莫看我不起唦。你險哥發句話,有什麼事要我搞,要辦哪個,我不幫你搞得舒舒服服,我聶塵就是婊子養的,再也不打流噠!”
險兒臉色一變,猛地把手上的菸頭往地上一扔,就要走過去,聶塵也嚇得向後退了一大步,我一把扯住了險兒。
聶塵一看險兒被扯住了,居然再次開口說道:“欽哥,我從小就把你當偶像看的,你們莫看我不起!我也沒得法啊,我……”
“聶塵,這樣好不好,你莫講了。你少搞些偷偷摸摸的事,今後有什麼,我不好辦的,我就找你幫忙,要不要得?我先多謝你了,啊?”
“哈哈哈,好好好,欽哥,我保證今後不丟你的臉,什麼****飄飄(注:黑話,指白粉),老子絕對不得再吸了。今後你只要發話,老子死也要去搞。哈哈哈!”
一聽到“老子”兩個字,險兒又猛地向前一掙,我只得死死抱着他,將他拖進了屋內。
臨走前,我還看到聶塵在滿臉笑意地說着什麼,佝僂着背,一個人孤獨地站在豔陽之下,喃喃自語……
也許,那一天,他真的想過要改變自己,要實現當年的那個夢,要做一個自己想做的人。
但是誰知道呢?因爲他的改變不會有人看到了,老天留給他的時間再也不多。幾個月之後,他就遇見了一個人。一個要了他的命的人。
險兒跑路去了廣東,我獨自回九鎮幾個月之後的某天中午,剛起牀,正坐在家後面的小庭院裡邊吃東西邊和外婆聊着天。突然聽見外面街上警笛大作,一聲連着一聲,狂叫着由遠而近,又由近至遠。
雖然知道自己最近並沒有犯過什麼事,這樣少見的急促的警笛聲卻還是聽得我心裡一陣陣發慌。原本正吃得津津有味、美味無比的飯菜,也變得好像在嚼着一條棉褲一樣,嚼了半天卻吞不下去。
再繼續草草扒拉幾口飯菜之後,給外婆說了一聲,轉身走出家門。我想要儘快地知道,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弄得這樣滿街警笛狂響。
九鎮不比大城市,流子啊,警察啊,一般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親。平時就算是要抓個什麼人,只要上街找找就可以看見,極少有什麼必要出動警車大肆逮捕。要知道,在九鎮上一次的警笛大作還是多年之前,我們剛出道的時候,跟着三哥一起辦黃皮的那個元宵節。
那次可是廢了兩個人。
而今天,警笛的響聲要比那天顯得更加讓我心驚肉跳,這又將會是什麼事呢?很快,我走到了自己的迪廳之後,守在裡面的賈義他們就驚異萬分,卻帶着一股掩不住看熱鬧的稀奇興奮感,告訴了我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聶塵死了!
就死在九鎮旁邊的神人山上面,離我們兄弟當年結拜的那座小廟不遠處的一座山頭上。
身上一共三刀,傷口全部在咽喉部位,刀刀致命!
隨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這件事情所引起的爭論與傳聞,鋪天蓋地地覆蓋了整個九鎮的每一個角落。無論何時何地,不管你願意聽還是不願意聽,你總是會接觸瞭解到這件事情的一切細節。就像是某段時間天涯網隨處可見的鄧貴大和鄧玉嬌事件一樣。奇妙的是,除此之外,這兩件事情還有着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包含了一個被人同情的殺人犯和一條受人唾棄的生命。
前面我說過,聶塵出來打流卻又跟錯了圈子,在那個錯誤的圈子裡面,他學會了很多錯誤的東西。比如吸毒,比如偷竊,比如騙女人,比如無恥。但是讓他丟了命的是他學會的另一個本事,而且在九鎮,聶塵將這個本事發揮到了前無古人的極致。
這個本事叫做敲詐!
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跟在那些小混混身後,去學校、網吧、遊戲室等地方找學生們弄點小錢。後來,他學會了找十字路口擺攤設點,賣瓜果、菸酒、檳榔的小販們賒點東西。
再後來,他學會了找親戚朋友借錢。再再後來,他又學會了去髮廊,去找那些可以做他媽媽的女人們睡覺,要錢。
而這一切的經歷之中,他發現了一個道理,一個讓他感到可以生存的道理:無論是學生也好,還是小販、親戚、妓女也好,每一個人在厭惡他的同時,居然還有些怕他。往往他一開口敲詐,得到咒罵之後,卻也無一例外可以得到錢。
於是他懂了。開始吸毒之後,他更是將這條對人生的領悟發揮到了淋漓盡致。這也讓他一舉超越了九鎮所有的流子,成爲老百姓口中的頭號垃圾與絕對惡人。
惡人自有惡人磨!磨掉聶塵的那個人,叫做張志威。
一個聶塵曾經叫過威哥的人,九鎮十三鷹裡面排行第十的張飛的結拜兄弟,也是一位屠夫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