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勢利,前途的擔憂,生活的反差,內心的彷徨……箇中辛酸,又豈足爲外人道。
我和險兒的那次跑路也是這樣,出來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就得到消息,胡瑋、元伯、周波他們五個人和團寶那邊的七八個人都被抓了。小二爺也進去關了三天,我得到消息的兩天前才通過一個朋友保了出來,三哥這幾天也天天被叫着去所裡談話。現在家裡還在到處搜捕險兒,雖然通過朋友們的幫忙,目前還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但是終究會提還是不提,誰都不知道。
到了武漢之後,和當地一個過來接我們的、早就相識的朋友吃了幾頓飯,在他給我們安排了住處之後,我和險兒就沒有再去麻煩他了。因爲我們知道,人越是落難的時候,越是要靠自己,總比靠別人強的。
所以,剩下的日子,每天就是我們兩個大男人在小小的雙人房間裡面度日如年。
所幸的是,在那段日子裡,我們兩個百無聊賴地翻看電視,居然無意中見證了一段歷史,和兩個男人的成長。這也引發了我們之間頗有意味、意義深遠的一次長談。
這兩個男人分別叫做阿倫·艾弗森和科比·布萊恩特。
大家應該知道,我們兄弟都喜歡打籃球,但是我真正愛上籃球,是從我和險兒跑路在武漢的那段時間。
那個時候,正是美國NBA開打季後賽的時間,我們兩個在吃完飯之後,躺在牀上睡也睡不着,出去玩也實在沒心情,偶然打開電視,正好是76人對雄鹿的一場比賽。然後,就在那個賓館,我們忘掉了跑路,忘掉了追捕,忘掉了前途,也忘掉了江湖。那一段的生命中,最純粹的只有籃球,以及籃球帶給我們的激情與快樂,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們一直看到了最後科比與奧尼爾捧起了當年的總冠軍獎盃。
我喜歡的是76人的阿倫·艾弗森;而險兒喜歡的是科比·布萊恩特。
有些時候,有些小事,往往都預示了一個人的未來與性格。在當時看球的時候,我和險兒有過這樣的一次談話,多年以後,彼此之間談論起來,依然是記憶猶新,言猶在耳。
“胡欽,你覺得,今年哪個得總冠軍?”
“不曉得,我還是想艾弗森得。這個****真的!”
“老子不是問你想哪個得?是問你今年應該是哪個?”
“……只怕還是湖人,奧尼爾太狠了。”
“哈哈,我也這麼覺得。”
“你莫,又不是科比狠,要是沒有個奧尼爾,你看哈是哪個贏。”
“哈哈哈,不是艾弗森,你不舒服吧。”
“哎呀,無所謂,看個球而已。奧尼爾總要老的,他老了,天下就是艾弗森的了。”
“等他老噠,再出頭,也就沒得意思噠。”
“那也是的。”
“……”
“……”
我還清楚記得,說到這裡,我們突然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險兒坐在牀邊的位置上,默默喝着啤酒,我則斜靠在牀上呆呆盯着電視。
本來,我以爲這次的談話將會到此爲止。但是突然之間,出乎我意料的是,險兒拿起手上的那支啤酒猛灌了一大口,嘴角上殘留着酒漬擡起頭來,雙眼亮晶晶地望着我,眼睛裡面有着一種讓我感到很陌生,但是又彷彿有些振奮的東西。
“胡欽,其實你也沒得什麼不舒服的,科比和艾弗森都差不多!真的差不多!”
“……”
無頭無尾的一句話,讓我聽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只得偏過頭,認真地看向有些莫名興奮的他。
“老子告訴你,艾弗森出不了頭,科比一樣也出不了頭。不把奧尼爾扳倒,這兩個****沒得一個出頭的。你以爲湖人拿總冠軍噠,科比就當大哥噠。****!他一樣還是一個馬仔!老大隻有一個,就是奧尼爾。”
那一刻,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險兒想要說的是什麼了,一種奇怪的心情也在瞬間衝擊着我,有些期待、有些興奮、有些激動,又有些害怕……
險兒再次重重地把酒瓶往身邊的茶几上一放,再次死死盯着我說:“胡欽,這麼些年的弟兄了,我曉得你一直都想當老大,而今我問你,你想過當哪個樣子的老大沒有?”
“你發神經啊?”
險兒接下來的話果然應驗了我那種模糊的揣測,但是他的話太過於尖銳,尖銳到讓我不安,讓我直想要避開。
“你少和我講這些要不要得?胡欽,我給你說。今天只有我們兄弟兩個,我險兒是個什麼人你曉得。我真的沒有想過會到今天這一步,我根本就不想打流的,你也曉得!只是到了這一步,我也不後悔。我告訴你,這個話,我沒有說過,平時有什麼話,小二爺他們都會說。今天,我也給你說哈,我要麼就不打流,要打流就只有你是我的大哥,其他哪個都不行,其他人要當大哥,不如老子個人搞!”
我心頭升起一股熱流,但無言以對兄弟。
“你也莫想歪噠。我只是想告訴你,這次辦義色沒得錯,要辦。不是你,老子早就想辦噠。九鎮天生就是他的啊?他是大媽媽生的,天生就該當大哥,就該比我們些啊?胡欽,要出頭,就要辦他們。如果你坐着等他們退噠,新的一批也出來,這樣等來等去,老大不老大,輪不輪得到我們還真的說不好!”
聽險兒提起三哥,我的心又灰下去,接口道:“我曉得,這些道理,講了萬把次了,這次都弄成這樣還講什麼講。再說,義色搞了也搞了,算噠,不講了。”
險兒將啤酒在牀頭櫃上一撴,道:“胡欽,你什麼地方我都佩服。但是有一點你****就真不怎麼的。弟兄,你搞事不乾脆!你看義色這件事,本來早就可以搞了,搞了也不得弄到今天這樣,你就是不搞,兄弟感情?如果他把你當兄弟,不是把你當馬仔,爲什麼就一定要你付出,要你當小弟,他就當不得?”
“不講了,不講了!緊講沒有意思了。”
聽到我的話,險兒突然安靜了下來,坐在那裡,半天之後,再次從嘴裡冒出了一句話:“胡欽,其實,我今天要講的不是義色的事,我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大的事,就要乾乾脆脆定個好大的目標,拖泥帶水,真的要不得!這次還好,萬一下次再出事呢?我們是打流的啊。”他的語氣不再有開始的激動和興奮,變得非常平淡冷靜,但也更有力量。
“定個什麼目標啊?”
“定個當大哥的目標!”
我的心再次提了起來,看向了險兒。不出我所料,不等我開口,險兒說:“當大哥就當最大的!廖光惠就是奧尼爾!”
短短的一句話就像是五雷轟頂一樣,震得我一動不動呆坐在牀頭,狀若木雞。在我心底的最深處,今天險兒說出的這個意思,其實早就已經存在了。但是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提過,甚至連想都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廖光惠離我實在是太遠太高,太過於遙不可及。
我這個人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不到勢必翻臉的最後那一步,我真的不願意提前去設想。所以,我也從來沒有直面過自己的夢想與現實的殘酷衝突。而今天,險兒居然非常直接,甚至有些殘忍地把我一直努力壓抑着的這一面給揭了出來,我無法面對,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除了震驚之外,我的心底甚至有着些許的憤怒。我就像是一頭驢子一樣,被背上那根無形的鞭子催促着向前不斷奔走,卻無力反抗。
因爲,無論是現在的險兒也好,還是以前的小二爺、地兒、武昇、袁偉也好,他們都是我的兄弟,而且他們是真心真意地爲我好,只是他們的好都太自以爲是了。有些時候,他們讓我感到無所遁形,我一直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某些方面,卻在他們的步步緊逼之下,逐漸顯露出來,讓我不得不去面對那個我根本就不想面對的自己。
但是,我不能怪他們,因爲他們是我的兄弟,而且是我最好的兄弟。
在這樣的壓力當中,似乎唯一可以留給我的路途,只有屈服。
極度複雜的心態之下,我低下了一直與險兒對視的目光,耳邊卻傳來了險兒淡淡的一句說話:“不管你怎麼選擇,只要我不死,我就站你一邊!”
自從那次看球賽時的對話之後,我和險兒之間就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氣氛裡面。
我不怪他,更談不上恨他,就是覺得有些不開心,一種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略帶點神經質的不開心,還有些生氣。
現在想起來,這樣的不開心也許是因爲我的不敢面對和嫉妒。險兒說出來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是把一個長期隱藏的我剝開來,血淋淋地送到了我的眼前,讓我無地自容的同時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種被揭開的痛楚,是他難以瞭解又是我一時難以承受的。
所以,我嫉妒,我嫉妒他活得比我灑脫,比我自在。我給予了自己太多的束縛,卻又一直無法解開。也許,當時的我就意識到,窮盡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像險兒這樣隨性不羈地活着。
在這種生氣和不開心中,我有幾天對險兒總是不冷不熱,愛理不理。
他沒有和我計較這麼多,還是一如既往地尊重我,或者說是包容我。
這也讓我幾天之後的後悔與愧疚,更加深了百倍。
就在那次談話之後不久,我們終於再次得到了家裡傳過來的消息,電話是地兒打過來的。我可以回家了!
一個多月的時間,讓我們歸家情結越來越濃的同時,也慢慢撫平了那瘋狂一晚所遺留下的許多痕跡。人們開始慢慢忘卻那晚的血腥,坊間的各種談論也不再像剛開始一樣鋪天蓋地,版本不一。在廖老大、樊主任等朋友的活動下,除了胡瑋之外,小二爺和地兒幾個都出來了,三哥那邊的人除了團寶與阿標也基本上出來了。
雖然還沒有到了無痕跡的地步,但在各種力量的大力斡旋之下,大事已經化小。
而我,這個窩在武漢萬鬆園某個小小房間的流子,也終於得到消息,可以回家了。
兄弟、江湖、金錢、大哥,那個無比熟悉的世界在一瞬間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但是我卻沒有感到一絲絲的快活與開心。因爲,在知道我可以回去的同時,地兒也告訴了我們另一個壞上百倍的消息。
險兒回不去了!
也許不是永遠,但是短時間之內,他是絕對回不去了。
那兩聲槍響,揭開了送他遠行的序幕。爲了給大衆一個交代,也爲了保住自己的飯碗和形象,在顧及、權衡了各種關係與人情之後,場面上的朋友們把險兒和胡瑋、團寶一起定爲了此次事件的典型。而且他還是情節最爲嚴重,最應該嚴懲的那一個。
聽到這個消息,我整個人呆在了那裡,因爲得知自己可以回家而涌起的快樂,頓時化爲烏有,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我的想法是幾個人出來,就應該幾個人回去,老天卻又一次給我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兩個人有伴作陪,一起躲災都是這樣的煎熬與難捱,何況是一個人,更何況是險兒那樣的一個人。
這些年的江湖生涯已經徹底地改變了我們,從頭到尾,我們每個人都早已經成爲不折不扣的流子。不管在哪裡,什麼時候,要想吃碗飯,除了打流我們已經作不出其他的選擇了。
一個像險兒這樣性格的流子,孤身漂泊在外,他即將接觸的無疑是無數大小不一、各不相同,卻都是兇狠奸詐的流子們。他會受到什麼樣的苦,會經歷如何可怕的事情,這都是我們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險兒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隱藏在心底的失望與失落。
但是不久之後,在我還處於悔恨、愧疚、選擇的糾結情緒中時,險兒已經淡定了下來,變得像往日一樣毫不在乎。他給自己安排了下一步計劃:既然回不去了,就先去東莞石碣,去衛立康那裡看看有沒有什麼活路,實在不行,今後再說。
我說我陪他去,他說我應該早點回去,家裡的事早一天處理好,他就能少受一天罪。
我答應了他,衛立康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不錯的朋友,廣州、東莞那邊也有着我們很多其他的朋友,相比之下,我也比較放心。
我記得三天之後,我們一起在武漢二十六中對面的一家小館子裡,吃了七籠湯包,喝了最後一頓酒。
然後在武昌火車站,我送險兒登上了南下的列車,不知道爲什麼,那一次我們居然都沒有哭。唯一留在記憶裡的,只是兩個人相靠坐在長長的凳子上,一言不發,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一直抽到了嘴裡發苦發澀。
最後,險兒緊緊抱了我一下,就頭也不回地上車而去。
當時的我們都以爲這次分別的時間不會太久,縱然很苦,苦過之後也會是甜。可惜,世事總是出人意料。幾個月之後,因爲要清算一筆老賬,我們有過了一次短暫的相聚,但是險兒的真正迴歸,卻是在漫漫的四百多天之後了。
這四百多天裡面,他吃盡無數的苦頭,受過天大的委屈,在東莞爲衛立康辦事,迫不得已又跑到內蒙古呼和浩特,先在呼和浩特賽馬場的軍區老幹所躲了一段時間,後來又隱居在了魚龍混雜的呼市火車站旁一個叫做紅旗街的地方。
人世冷暖,我心自知。
這,就是打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