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6章 無界之籠(下)

在修車店工作時,小芻曾提出一個問題。大概是害怕惹他發火,那個乖學生問話時戰戰兢兢,如同飢渴的野生動物溜進了人類的院落。明明畏懼危險,卻又忍不住要向前探索。看到他如此緊張,蔡績還以爲這呆瓜真的會問出一些特別敏感的問題,比如他親生母親的去向,或者自己同繼母子女的關係。

結果,對方用細如蚊蚋的音量問:“瘋子是什麼樣的?”

他家裡關過一個瘋子,這是村內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對於偶爾在深夜遊蕩於農田中的赤裸人影,對於穿透地窖厚重石板傳出來的怪異喊叫,對於他們整個家庭在提起這件事所表露出來的支支吾吾的神態,早已衍生出了無數陰氣森森、鬼影幢幢的傳聞故事。有人說這是因爲他們的家族祖上曾有人挖掘古墓,因此才虧損了陰德;也有人說這是因爲他的叔爺爺半夜時撞見了死人的影子,還向影子吐了口水,最終遭受了不敬鬼神的報應。但凡他聽到的故事,基本可以斷定全是假的。然而這些傳言已使整個家族都感到羞恥,更加對那個常年住在地窖裡的老人絕口不提。

現在想來,這種態度大約助長了人們製造流言的興趣,但幼年時代的他並不理解這種心理。他也沒有清楚意識到住在地窖裡的老人和家中其他人有什麼不同。當他踮起腳尖都看不見竈臺上的鍋時,記憶中的爺爺是滿頭灰髮,而關在地窖裡的人卻接近禿頂,只有幾撮稀稀拉拉的白毛繞着顱頂垂落。這兩個人竟是相差兩歲的親兄弟,他要到十歲以後才能理解這點。

老人總是在地窖裡,地窖的門由鋼筋條栓住,並且纏繞着拇指粗的鎖鏈。每天傍晚的時候,家裡人就從通風孔給他送一次飯。每隔一兩個月,似乎是專挑黃曆上的吉日,大人們會在夜裡解開地窖的鎖,把他帶到外頭來清洗檢查。他曾趁着這種機會走到地窖邊,悄悄觀望那黑暗深處的空間。裡頭的空氣是溼冷的,積滿酸臭和腐敗的氣味。被關在這個地方的人平日裡都能幹些什麼呢?爲什麼要把他關在這樣的地方?

雖然從來沒有人刻意教過,他卻在生命很早的階段就體驗到同情的感覺。每當大人出門幹活,他就會悄悄靠近通風孔,同那雙露出來的眼睛說話。那個聲音蒼老嘶啞,時不時會漏過他的問題,但大部分時候都能回答得很好。正是這個關在地窖裡的瘋子告訴他家族中的諸多往事,告訴他“叔爺爺”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有他母親的來歷。在這個地窖中的瘋子去世以前,他一直是整個家中最願意和自己說話的人。爲此,他不願意說那個老人的壞話,只說瘋子也是生病的人。小芻問他爲什麼不把病人送去醫院,他解釋說那是很難治的病,而且要花很多錢。

他想,對於小芻這樣父母賺了錢、早早搬成城裡的小孩,要理解這點恐怕很困難。但小芻對這個答案竟然一點也不驚訝,而是理解地點點頭。

“那,爲什麼把他關起來?”

面對這個問題,他把嘴張了又閉。最後說出來的答案,到底也和他最討厭的家裡人如出一轍。

“那是爲了他好。”

“爲什麼?被關在地窖裡很可憐啊。爲什麼這樣對病人?”

面對小芻天真無知的提問,被他隱去不提的記憶霎時又縈迴心頭。沒錯,大部分時候老人都是正常的。像普通長輩那樣問他日期,問他學了哪些字,吃了什麼東西,也像村中獨居的老太太一樣哀嘆家人對自己的殘酷。就是在這樣尋常的談話裡,突然有一天,老人神神秘秘地對他說:

“我是不死的。”

已經在上小學,並且理解了死亡是怎麼回事的他,一時間被這句話驚得呆若木雞。老人的兩隻眼睛在通風孔中輪流出現,帶着得意的神情觀察他的反應。

不知該相信學校裡的老師,還是地窖中這個從來不責備他的老人,他猶猶豫豫地說:“人都是會死的。”

“我不一樣。”老人在地窖中宣佈道。那聲音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就像在告訴他家門外那棵皁角樹的來歷一樣平靜自然,“我年輕的時候,給烏梢公做過徒弟,它教得我長生不死之術。只要我不自殺,誰都殺不死我,鬼也帶不走我。”

那時他不知道老人嘴裡的“烏梢公”是指什麼,但因爲聽過收音機裡的評書,也知道許多仙人教授法術的故事。難道老人也有這麼了不起的經歷嗎?可是,真要是這麼了不起的人,怎麼會被關在地窖裡?他把自己的想法誠實地告訴對方,換來一陣帶有乾咳的大笑。

“這是我的‘劫’。”老人說,“我長生不死了,享用的比別人多,老天爺就不滿意,就要讓別人來害我。我啊,現在自己躲在這地方,比外頭安全。”

如果老人說這些話時伴有詭異的笑聲,陰森的語調,或是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定會知道他是病症發作了。正是這些話語被說得那樣自然大方,才使人忍不住要去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個瘋子嗎?或者只是知道了旁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你是……自願留在這裡的?”

“是啊。出去了,不安全。”

“怎麼不安全?”

“會有人害我。”

老人冷靜地、深信不疑地說:“外面的人已經被替換掉了。他們中有人一直監視我,要找機會害我。我已經見過其中的幾個。他們都不是活人,都是早被換掉的。雖然他們殺不死我,卻總想把我活埋起來,逼我自己把自己殺了。我躲在這兒,他們就以爲我已經被困住了。我,死不了。”假如換成任何成年人在場,一定會把這件事判斷爲純粹的被害妄想。但在那時的他眼中,道理的正確與否是從身份和態度決定的。老人雖然被關在地窖裡,卻是一個不可否認的長輩,說話時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也完全不輸於學校老師。而言語中流露出的神秘氛圍,更令他願意去相信老人的話——真要有長生不死這件事存在,那不是太好了嗎?然而,如果老人的話是真的,那可怕的事實就是村中藏有非同一般的壞人。非但不是真正的村民,甚至也可能不是人類。

“他們是誰?”他小聲地問對方,“是誰要抓你?”

“哪個都要抓我。他們啊,可以裝成任何人的樣子。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變了。”

這時,地窖中露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彷彿從說話開始就從來不曾眨動過。他懵懂地回望過去,忽然間透過那雙眼睛,看出了潛伏在後方的瘋狂念頭:老人正在懷疑他,認爲他也被別的東西替換掉了。

當時他只是感到委屈,卻不知道自己經歷了多大的風險。後來地窖裡的老人死了。據說是被舊菜罈子的碎片絆了一跤,從梯子上跌落而意外摔死的。這種死法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認爲是他們家裡人悄悄地解決了一個麻煩。他也終於在震驚中遽然醒悟,老人關於長生不死的故事終究只是瘋話。這纔是真正的瘋狂,不需要像戲臺上的演員那樣舉止滑稽,也未必會像小孩般哭笑吵鬧。所謂的瘋子即是視瘋狂如真理。

當老人因爲瘋病而咬掉村中小孩的手指時,當他在雨夜的泥地裡渾身赤裸、像蛇一般蠕動爬行時,他的情緒或者就和躲在地窖中時同樣平靜。因爲有着永生不死的自信,對於常人所無法忍耐的孤獨與痛苦,他可以輕易地接受;對於常人無法想象的殘酷暴行,他也可以輕易地實施。在旁人驚恐尖叫的時候,老人眼中看見的究竟是什麼?他幻想中那個賜予了長生的“烏梢公”,是否也曾在他人鮮血流淌時對他悄聲低語,把種種偏執的念頭送進他耳中?

如果這一切並不是出於那顆錯亂頭腦對於死亡的極端恐懼,而是受到了真實存在的精怪蠱惑,那對於自己而言不啻是精神上的赦免。因而,每當對血脈遺傳和未來命運的恐懼襲上心頭,他總是想去相信“烏梢公”的存在,既而又因負罪感而不得不去否定。即便真有一隻會說話的動物欺騙了叔爺爺,去選擇相信的也是老人自己,爲此而咬斷他人手指的是老人自己做出的行爲,所以這份責任終歸無法推卸。

——所以,如果黑鳥說的話是真的就好了。

漫步在街道上時,他這樣想着。在葬禮結束之後,曾經對地窖中的老人懷有的那種失望乃至於厭憎的情感,到了如今終於得以消解。那是因爲,他終於明白老人曾今看見、聽見的是什麼樣的世界。他終於知道,理性不過是個困在故障汽車裡的司機,無論水平多麼高超,意志多麼堅強,在失靈的剎車與塗黑的窗戶面前也終究無能爲力。最初的瘋狂不是自思維而到行爲,而是自五感而至思維。

眼前的世界,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混亂色調,一切形狀都隨着每種最細微的聲音而劇烈地震顫着;每種聲音也具有了線條狀的形體,如燒紅鎳絲般重重繞附在物體表面,時而因短暫的靜默而發黑收縮,時而又伴隨着震耳的雜音發出炫光,分裂出層層疊疊的羅網。身處在這狂亂無序、好似用鐵絲球蘸着顏料胡亂塗抹出來的世界裡,過往一切可供參考的常識都沒有了意義。即便身處在人類文明的聚集之處,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島上。

這是詛咒。他記得黑鳥這樣說。繼而地窖老人的那雙眼睛也會浮現出來。我啊,是長生不死的,他們所有人都想害我。

可是老人死了。是自己摔死的。因爲被害妄想症,他咬掉過一個小孩的手指。那時老人眼中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呢?在黑暗中跌落的臨死之際,他是否還堅信着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從在夢裡見到瀕死的黑鳥以後,他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也分不清飢渴和冷熱。能讓他確信自我存在的,唯有持續不斷地思考:自己已經從家裡走出來了嗎?現在是跑到哪裡了呢?會不會已經被抓到了病院裡?到底還要再過去多久,自己纔會因爲身體虛弱而昏迷?到了那時,周圍混沌的世界應該就會有所變化吧?

想象中的轉折點遲遲不來。有時,從這無窮盡的震顫的線條與色塊中,他依稀看出有東西正尖嘯着朝自己逼近,或是自己正靠向某座環繞着狂亂線條、由相對統一的色塊堆砌而成的建築。他試着伸手去碰那些躁動的線條,觸感如同細微電流在手心竄動,卻無法分辨它們到底是什麼樣的質地。線條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的很遲鈍,有的則相當激烈,甚至會在爆發出燦光後陡然消失。這些都代表着什麼呢?他想象旁人眼中看見的現實:一個瘋子正在泥地裡手舞足蹈,傻笑着追逐汽車,或是試圖用手插進路人的嘴巴。

在這永無止盡的混沌裡,他不止一次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想把那些看來纖細脆弱的線條扯下來,把它們撕扯粉碎,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變化。可每次要這樣做以前,地窖老人那雙從不眨動、專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就會在面前看着他。我已經瘋了。心裡那個最像自己的聲音說。我的理智被困在了一具瘋狂的身體,就像司機被關在了一輛沒有窗戶的車裡。現在踩下油門的話,除了萬劫不復不會再有別的結果。

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關閉引擎,安安靜靜地坐在車廂裡等待。被外界的人拯救也好,被活活耗死也罷,總之他絕不應該再採取任何自以爲正確的行動了。唯有這樣放棄自己,才能讓他和其他人都得到最好的結果。

起初,要堅持這樣的決心很容易,甚至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悲壯感。然而越是在這片混沌中游蕩,他就越是感到這種堅持毫無意義。已經過去多久了呢?也許不過幾個小時,也許已經過了好幾年。在晝夜寒暑都不可區分的無窮雜音中,曾經看重的尊嚴和道德都變得如此陌生,簡直想不起來它們確切的意思。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故事,說世上存在一種絕對寂靜,沒有任何細微聲音產生的房間。在這樣房間裡的人會感到無比恐怖,即便最堅強的士兵也無法在房內忍受半天。

什麼信息也接觸不到。什麼行動也無法採取。如今他終於明白這纔是世間最殘酷的懲罰,是勝過任何肉體折磨的極刑,是比死亡更深重的絕望。他想要逃避,想要陷入沉睡,然而卻再也無法入睡。什麼時候會餓死,渴死,或者被車撞死?也許根本就不會有了。也許自己早就被關進了精神病院裡,此刻正被捆在牀上慢慢地衰竭着。這具肉體還要花費好多年才能死去,可意識卻不得不困在這個無邊無界卻又密不透風的牢籠裡。

還有什麼堅持的必要?在這間無處可逃的單向密室,只有他一個人苦苦煎熬,爲了不傷害他人而忍受無止境的折磨。可是旁人會怎麼看呢?他們只會在密室外自由地觀賞他的痛苦,把他當作一個滑稽又活該的瘋子。爲什麼要爲了這些人而犧牲自己?反正活着也沒有意思,爲什麼不盡情地採取行動?只要能從這間毫無信息的密室裡逃出去,就算是痛苦和死亡也好過此刻呀!

這樣的心聲,一次又一次地充滿胸膛,幾乎要忍不住吶喊出來。在絕望的怨憤中,對黑鳥之夢的回憶又成了最後的慰藉。他情願相信這世上有神靈。他情願相信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出於某種存在的惡意設計,而絕不能是生命演化在偶然間產生的錯誤。這一切的折磨,絕對絕對不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浪費!

他發出歇斯底里的呼喊,覺得自己正在嘔心瀝血地哭泣,然而卻註定永遠都得不到迴應。神靈啊!只要能重獲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然後,他確實聽見了聲音。

在這間永遠只有雜音的密室裡,他突然聽見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聽起來那平靜,健康,毫無痛苦之情,像是從天空中旋轉着落進了他的籠子裡:

“說實話,周同學,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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