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之中,只聽到身後東太白氣急敗壞的大叫:“小子跑了,快追!”妖后也嬌聲怒斥,連連下令。白天公啞聲大笑,似是十分興奮,手中七殺刀在半空鏗然作響,殺氣如山洪般傾瀉至林間每一個角落。
寧楓身受重傷,幾乎擡不起胳膊。但隱隱看到後方的秋泠仙子,軀體單薄,在魔教如潮水般的妖衆之中顯得那麼脆弱,彷彿一朵孤零零的鮮花,隨時都有可能凋落在風中,化爲塵泥。
不知爲何,他心中突然感覺到自己對這妖女的所有恨意、厭惡一瞬間煙消雲散,剩下的唯有深深的愧疚、自責,不知她一個人落入妖后手中,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和處罰?
思慮間,忽聽得後方傳來陣陣痛苦嘶嚎,更有妖后、東太白、白天公等人的厲聲呵斥,一時間聲震雲霄,響徹山林。寧楓恍然:“他們定然是被東太白設下的蛛絲網陣給攔住了!”網陣乃是雲白山蛛的絲網經由諸多火泥、山泉水精等稀有材料精煉而成,其堅韌之極,尋常刀劍根本難以斫開。
但蛛絲對於妖后、白天公、西太白這般的絕世高手,卻脆如冰晶,一擊即破。但怎奈前方有上前妖衆洶涌蜂擁至一處,摩肩擦踵,敵我不分。白天公殺性大發,揮刀斬殺幾名教徒,但不僅沒有驅趕衆人讓出道路,反而令妖衆恐懼害怕,互相擁擠,越是這般,場面越是混亂。
便在這眨眼之間,天虎尊者和寧楓二人已經遠在數裡之外,消失在青山盡頭,白雲深處。想到東太白一世聰明,今日卻反被聰明所誤,寧楓不由感慨萬分,頗爲慶幸。但轉念想到秋泠仙子被魔教團團包圍,絕無逃脫之機,胸中又被濃濃的難過焦怒所淹沒。
他自小舉族亡歿,孤苦伶仃,得妙應仙收養教誨,才僥倖活了下來。所以最重情義,即使是一飯之恩,也必當償報。今日秋泠仙子不惜冒着性命的危險來解救自己,他又怎能將其一個人拋下?
思緒片刻,寧楓心中鬱堵歉疚之感集聚到無以復加,他心中大痛,叫道:“天虎前輩,快將我放下來,我們要回去救出仙子!”喊叫連連,天虎尊者卻毫無迴應,只是踏着天柱一般的四足,在山間風月中狂奔突襲。再加上其對於太白山的地形熟悉之極,不一會兒已越過了數十個山頭,將羣妖遠遠甩在身後。
一時寧楓將滿腔激憤盡皆化作對天虎尊者的埋怨,舉手掙扎捶打,但怎奈受傷頗重,天虎又化作了狴犴之身,身後另生出一條虎尾,將他緊緊纏在背上。而且狴犴身體毛如鋼針,皮若鐵甲,寧楓掙脫了半晌,不僅紋絲不動,反而是自己的雙手紅腫漲裂,滲出滴滴血絲。
捶打片刻,忽覺觸手滿是黏糊糊的滑膩溫熱,轉而一股腥臭氣味瀰漫鼻息。寧楓大驚,以手探去,竟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傷口,隱隱有堅硬的觸感,他剎那恍然:“是骨頭!”
寧楓心下悲切,那本已涌到嘴邊的喝罵埋怨之語也瞬間煙消雲散,他雙眼迷濛,心中自責無比,半晌才緩緩道:“天虎前輩,你……怎麼樣了?”
話已出口,卻不見迴應。寧楓還以爲自己剛纔的反應惹惱了天虎前輩,一時惶恐,更是支吾道:“前輩……我實在不應該,只是……”
忽見天虎尊者巨大身軀在空中一滯,險些跌落下去。但他四足踏空,虎虎生風,堪堪穩住。寧楓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忽見其微微回頭,淡淡道:“你放心好了。秋泠仙子在神門中身份特殊,便連李夜姍也不能動其分毫。”
寧楓低頭驚疑,暗暗訝異:“自從那妖帝死了之後,魔教之中便以妖后和帝師望天犼地位最高。秋泠仙子她究竟是什麼身份,竟連妖后也不能奈何?難道她是望天犼的人?”想罷微微搖頭,在慈恩寺望天犼和四位高僧對峙時,未見秋泠仙子露出異樣情緒,更沒有任何交流,看似從不相識一般。
況且望天犼是魔門天獸軍之首,而秋泠仙子卻是實實在在的人身,他二人能有什麼瓜葛?但除了天犼之外,魔教之中又還有何人能讓妖后忌憚呢?
寧楓正欲擡頭相問,卻看到天虎尊者的虎面上滿是鮮血,那本震人心魄的龍威虎魄此刻竟蕩然無存,雙目黯淡渾濁,長長虎鬚癱軟在面頰,與暗紅色的血肉混在一起,而其鼻翼上更是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猙獰可怖。寧楓一見之下,竟覺渾身顫抖,幾可想象那七殺刀劈在頭顱上之時,是何等的劇痛?
淚水奪眶而出,沾染着鮮血,滲透到天虎背上的皮毛之中。寧楓又暗暗運靈檢查一番,竟發覺天虎身上大大小小的受了四十餘處傷,其中十幾道更是處處致命,若不是狴犴防禦極高,怕早已是命喪當場。
饒是如此,天虎受了這等傷勢,也當經脈碎裂,體力枯竭。他竟能揹着自己,從魔教的重重夾擊中突圍而出,更是翻山越嶺,跋峰涉水,飛越了數百里的距離。想到以前師父曾騎乘在天虎背上,雲遊仙山,煉丹救人。而今日這寬厚溫暖的虎背,卻又救了自己一命。
寧楓心頭懊惱、自責、苦痛……募的運轉定靈珠,以靈力溫養傷勢,好在當時東太白是藉助別人的修爲,招式不甚精妙,而且他意在尋找太清真訣,也並未對寧楓痛下殺手。所以傷勢倒也不算很重,療養片刻,終於恢復了一絲力氣。
眼見天虎尊者不言不語,如風一般的速度卻漸漸緩了下來。寧楓難過之極,沒有費多大力氣便從虎尾的綁縛中掙脫出來,撫摸着那背上的傷口,嗚咽道:“前輩,我們找個地方歇息一下,我再採一些靈藥爲你療傷……”
片刻之後,耳邊才傳來天虎尊者微弱的聲音:“不用,此間距離崑崙山已不到三百里路。而且魔教的那些人隨時都會追上來,只有到了崑崙山腳下,找到太清門的幫助,才能保你平安。”
寧楓聽其聲音已是低弱之極,搖了搖頭,道:“前輩,你的傷勢若再不治療,恐怕會……”
天虎尊者打斷道:“今日過後,天下間已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況且我活了三百多歲,回憶起來,最瀟灑愜意的卻是跟隨妙應仙的那十年。此刻最重要的便是將你平安送到天罡仙的手中,我也正好想隨妙應仙而去,繼續揹負他……”
說話之間,天虎的聲音越來越輕,彷彿一陣微風也能將其吹散。
“只是不知道,我這入了魔教之身,還能不能和妙應仙一起,到那神仙天界……”
寧楓雙眼如蒙迷霧,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周遭景色變幻融合,與遠方的天地化爲一色。沉痛間,忽見左右河流倒回,奔騰而過。在流水曲折一處,露出一座小山,山上鬱鬱蔥蔥,花木葳蕤。峰頂處更是奼紫嫣紅,百花爭豔,生有許多珍稀的靈草。
此去一路向西前往崑崙,雖乘坐天虎之身飛越空中,速度極快,周邊景色一閃而過,看不分明。但也見到坦蕩平原漸漸縮小,在盡頭處化爲高山丘陵,而且山峰漸漸拔高,直衝天際。羣山險峻,桀然天半,溫度也越來越低,周圍的綠色漸漸被白色所取代,有幾座山峰更是覆蓋皚皚白雪,一眼望過去,見不到一絲生機。
想不到此處竟然隱藏着一座山清水秀的鐘靈寶地,想來四周雪山的雪水蜿蜒而下,匯聚成一條大河流水,滋潤出這樣一個地方。寧楓心頭大喜,便欲找一處歇息,採藥煉丹,爲前輩治療傷勢。尚未說出口,卻已覺天虎身形緩緩降落,感應而去,其經絡盡碎,靈力枯竭,竟已是奄奄一息。
寧楓悲痛之餘,翻身而下,御風凌空。隨即將重新變爲人身的天虎前輩扶起,尋了一處草地躺下。思慮片刻,便也想到魔教的人隨時都有可能追上來,若是選擇了此地,妖后飛掠而過,一眼便可發現自己。
寧楓凌空探查,終於看到了一處洞穴,四周樹木蔥蘢,正好將穴口擋住,若不仔細搜尋,絕難發現。他內心歡喜,將天虎前輩安置其中,隨即又在山巒峰頂處尋找靈藥的蹤跡。
此山果真是洞天福地,不多片刻,寧楓便已找到了甘草和水仙果,一個可以止血生肌,另一個卻能養護經脈。但天虎傷勢頗重,光靠這兩位藥遠遠不夠。他又冒着被發覺的危險,御風直上,四方探查。終於又在南邊的懸崖處,雲霧籠罩之下發現了幾株靈芝仙草,雖然年代頗近,藥效不是上佳,但只要多采幾株,對於天虎前輩也是綽綽有餘。
採藥既罷,寧楓又回到洞穴,支架煉丹。方一拿出煉藥鼎,寧楓便不由自主的端詳起來,此鼎不僅曾在幫助自己在赤炎火山保住了九鼎之靈,更在太白山上救了自己一命。他摩挲片刻,只見到鼎分四足,其上都刻了一些古怪的圖案,似是遠古人類的遺作。他雖通讀典籍,一時也認不出來。
索性也不去多想,分別在手心運轉九靈,將甘果等藥草的精華提煉而出。隨後又分別召喚出離火和巽風,火借風勢,呼呼燃燒起來。在不同的火候溫度下,將不同的藥草投入鼎中,讓其藥力互相融合,發揮至最大處。
如此過了大約有半個時辰,離火之焰噗的一聲寂然熄滅,從鼎中傳來一陣奇異的藥香。寧楓大喜過望,不顧炙熱滾燙,便將鼎中煉成的藥丸放置手心,其餘的失敗品則棄在洞穴角落。
“如果不是東太白那廝擊碎了我的碧玉葫蘆和如意乾坤袋,我還可以煉製九九歸元丹,那自當是藥到病除。哎,此刻唯有用這普通的復精丹來代替了!”
將丹藥喂在天虎前輩口中。藥丸入口即化,濃濃的藥力直達胃臟,傳遞周身。不多片刻,天虎身上的傷口已經止住了鮮血,其紊亂的氣息也漸漸平穩,氣息大轉溫和。但他耗靈過度,體力透支,即是服了丹藥也未醒來。
見天虎前輩性命無礙,寧楓心頭驚喜交加,如此一番忙活過來,一股疲憊倦怠之意也陡然生出。自從慈恩寺被吸入長生煉氣壺中,寧楓還未曾好好的歇息過,此刻夜色降臨,耳邊聞聽周遭的鳥叫蟲鳴,一絲皎白的月光透過重重樹影照了進來,更增添了一絲安詳寂靜。
寧楓打了個哈欠,便靠着山壁沉沉睡去,很快進入了夢鄉。
迷迷糊糊之中,彷彿一瞬間已經到了早上。寧楓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洞穴,眼見風光明媚,彩雀招展,四處花香四溢,隨着清晨雨露,山間微風徐徐傳至。相隔百丈處,有一片美麗的樹林,那一株株樹木之上開着不知名的白花,花分七瓣,竟成漸變之色彩,諸多花朵交相重疊,美不勝收。
正欣賞間,忽見花叢中飄過一個女子身影。其身材婀娜,楚腰盈盈,雙袖翩翩,姿態曼妙異常。可惜只是一閃,便又消失在花叢樹影之後。不知爲何,寧楓竟覺那人影熟悉之極,彷彿是久未相見的宮雨兒,那俏皮的眼角,小巧的酥鼻,玲瓏而秀麗的嘴巴。
方向前走了幾步,女子又閃現而出,在花瓣的間隙中舞動翩然,襯托着林間的晶瑩露珠,顯得那般清麗脫俗,不落凡塵,仿若是這百花中的仙子。寧楓又脫口叫道:“玉嬋仙子……”
腳下生風,緊緊相隨,想要將女子抓住。但那身影縹緲不定,像是在眼前,又像是遠在天邊。寧楓不停地奔跑,不停的穿梭,片刻之後,只覺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能視物,仿若陷入了一個無盡的花園迷宮。
剎那間,慌亂陡生,驚惶之極。寧楓手足無策,全身顫抖,忽的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喚:“寧公子……寧公子……”